听罗家楠说要游过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赞成,尤其是娄大队。他当海警这么多年,最长也就一口气游过三海里, 约合五点五公里的长度, 还是在夏日白天海水温暖风平浪静的时候, 而眼下距离目标船只将近八公里。再说现在是三月的黄昏时分, 水温只有十五六度,下水后体力翻倍消耗。还起风了, 虽然只有三级但会加速水面降温,上下水层温差过大易导致暗流产生,危险系数太大。他连自己手下经验丰富的“水鬼”都不敢往过派, 更何况是“陆生”的罗家楠了。
“不行不行, 罗副队,陈队特意交待我要负责你的安全。”娄大队耐心规劝, “要不这样, 你再等等,我跟上面请示一下,看能不能——”
罗家楠一抬手, 坚定的打断对方:“娄队,别麻烦了, 您知道是什么结果, 甭担心,我以前游野泳游的棒着呢,能一口气从老海堤游到对面岸上去。”
大概是六七公里的距离,娄大队心里估算了一下,仍是摇头:“不行不行,那是内海海湾, 这已经是外海了,完全不是一码事,再说天一黑,我们看都看不见你,真呛水抽筋了,来不及救。”
“我穿救生衣,真撑不住了立马拉充气阀。”说着,他抬手往舷窗外一指,“我媳妇在上面呢,有个神经病要解剖他,这事儿要搁您身上,您不得游过去?”
“……”
娄大队没词儿了,是啊,这种事搁谁不得急?可是……
沉思片刻,他背过手,语气坚定的命令驾驶员:“往前开,尽量往过靠。”
驾驶员一怔:“队长,现在的位置已经——”
“我让你开就开,出问题我负全责。”
娄大队也才四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却满是海风刮出的沧桑。曾经妻子病重,在外执行任务的他没能赶回去见上最后一面,从此爱人的音容笑貌成了烙在心头一块永远的疤。他敬重有情有义的爷们,更信任自己的专业素养。
业已停泊的快艇再次发动,缓缓向目标船舶靠近。行驶了大约一海里左右的距离,娄大队下令减速停泊。
“小叶,给罗副队拿套装备,你跟小徐下救生艇,随时待命。”说着,他重重拍了把罗家楠的肩膀,“别硬挣,实在游不动了,发信号弹。”
“知道,谢谢。”
罗家楠感激的握了握对方的手,转身跟着武警战士去拿装备。
脚蹼、呼吸管、救生衣、潜水服,这些东西他有年头没用过了,好在适应起来倒也快。海水浮力大,游同样的距离比在泳池里省劲儿。六七公里的距离,他估计两小时以内能搞定,实在不行中间还能靠救生衣休息一会,反正豁出命去也得把祈铭救回来。
下水前得热身,活动开筋骨,要不游不多远准保抽筋。娄大队通知了陈飞,陈飞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对着话筒那头一顿嗷嗷:“罗家楠!你当自己是海豚还是人鱼!你特么多少年没游过泳了!想立碑是不是,老子——”
咔!
罗家楠给电话摁了,随后将手机交还给娄大队,诚恳要求道:“要是我们头儿再打电话过来,别接。”
话音还没落,手机又响了起来。娄大队看看一脸坚定的罗家楠,再看看自己的手机,眉梢一挑,顺手揣进兜里。回去再听陈飞嚷嚷吧,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了。
将装有信号枪的防水袋别进潜水腰带,罗家楠抬眼望向海面。夕阳即将沉入海平线,余光被微波摇得支离破碎,一切即将归于黑暗。
该结束了,他默念了一句,纵身跃入深浅莫测的大海。
—
稍稍挪了下手指,祈铭略感欣喜的发现,自己正在逐渐找回对身体的控制权。除了他以外,船上只有邵玉一个人,既要操作船舶的行驶又要盯着给他喂药。而最近这一次强迫灌制后,对方没来得及检查他是否咽下就离开了船舱,终于让他逮到机会把那该死的药水全吐了出去。反正几次折腾下来,衣领浸满了水渍,再添上点为数不多的液体,根本看不出来。
没了头发,头顶凉飕飕的,感觉有点奇怪。祈铭一边谨慎的挪动手指和肩膀恢复知觉,一边想象罗家楠看到自己时的画面,这回可好,应了初见时的景。他真成和尚了,怕不是罗家楠得拿这事笑话他一辈子。
想着想着,勾起的嘴角又被心酸压平——能活到那时候么?如果不能的话,最好别让罗家楠看到我死无全尸的样子,那家伙肯定会难受好久好久,久到年华老去,白发苍苍。
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的滚落,本就模糊的视野镀上层水光,悲伤无可抑制的蔓入大脑。放不下的牵挂,割不舍的爱恋,一旦停止呼吸,就再也感受不到那人温暖的体温和灼人的爱意。
——我得活着,活着陪他过一辈子。
强烈的求生欲自心底迸发,僵硬的手指骤然攥握成拳,力量缓缓注入四肢,胸膛的起伏愈加坚定有力。突然舷梯上传来脚步声,紧握的拳头立时放松,他伪装回瘫软无力任人摆布的模样,气息微弱。
金属清脆的碰撞声自右侧响起,不用看,他就知道放在身边的托盘里的是尸检工具。
“还有四个小时,你就要问鼎奥斯卡最佳道具奖了。”
邵玉笑着给解剖刀上好锋利的刀片,靠近祈铭的眼睛,让他能到刀片上凝着的寒光。在副人格占据主导地位的情况下,邵辰偶尔还会出现,但是出现的时间越来越短暂,表现出的年龄也越来越小。这让祈铭不由猜测,邵辰的人格正在被吞噬,一旦邵玉的“夙愿”得到满足,邵辰会永远消失在思维深处的黑暗角落里。
“……邵……辰……”
就像之前尝试过的那样,他再次呼唤对方,有外界的刺激,主人格还有机会主导意识。但是紧跟而来的“惩罚”却让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强忍痛苦,除了压抑的抽吸,无法再挤出一个清晰的词语。
拔出插入指缝的刀尖,邵玉凝视着溢出的鲜血,满意的勾起嘴角:“你再废话,我就把你的手指头一根根切下来,大不了最后再缝上去。”
十指连心,锥心的剧痛令祈铭全身紧绷,耳中霎时拉响尖锐的鸣音。即便是疼得眼前阵阵发黑,他依旧咬牙强迫自己不可握拳压制伤口减缓疼痛——那样邵玉就会发现他能动了,一切的忍耐都会付诸东流。
“疼吧?疼就对了。”邵玉垂下手,故作怜惜的抚过他涨红的脸颊,“都说疼痛会令人丧失尊严,要不你求我,说不定我会发发善心,给你打一针杜冷丁,这样你接下来会好熬一点。”
意料之中的,被他折磨到冷汗直冒的人并没有给出任何反馈。不过这很无趣,邵玉眼神微冷:“珍妮特被切下手指的时候,可是叫的很大声呢,她一直不停的乞求,害我差一点就心软放过她了,可是谁让她看到我的脸了,我没别的选择,只能彻底解决掉她。”
尽管祈铭很想说“你把她放在哪了?她的父母没有一天不在想念女儿,你起码给他们一个安慰”,但理智告诉他,这样做只会让扭曲的人格更为变本加厉的残忍。邵玉是邵辰所有负面情绪的集合体,自黑暗而生,毫无怜悯之心。
当啷。
听到解剖刀被丢回托盘里的声音,祈铭失焦的瞳孔中微弱的凝起丝光亮。他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却没有清晰的表达出来。邵玉随即倾身靠近他,侧头仔细分辨他嗓子里发出的微弱气音。视线所不及之处,滴血的指尖缓缓挪动,直至握住尚残留着体温的刀柄。
“你说什——唔!”
胸口的布料“嚓”的划破,邵玉吃痛退后,震惊得无以复加——前一秒还虚弱得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居然能拿得起解剖刀!
尽管只能大致的看到个轮廓,但祈铭依然能精准的判断出对方的要害所在。这一刀割得并不深,却足以让人疼得失去斗志,且伤口正位于连接手臂肌肉的位置,也就是说,邵玉一动胳膊就会牵拉到伤口,每动一下即如刀割。
然而这一记攻击几乎耗尽了积攒起来的全部力气,他艰难的撑起身体,却不想肘弯一软,滚下了解剖台。坚硬的地板撞得他眼前一片漆黑,不论再怎么眨眼,始终没有半点光感。
——看不见了!该死!怎么能在这个时候!
—
哗!
船艉后拖着的充气救生艇边冒出个水淋淋的黑影。罗家楠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翻进小艇内,死狗一样瘫在里面。游了两个多小时的泳,这辈子的耐力都攒今儿一天用了,下海的时候还能看见夕阳的余晖,此时已是满天星斗。
屈起灌铅的四肢,他用力翻身爬起,弓身跪在充气艇正中,大口喘息。
喘得满嘴血腥味,混着腥咸的海水,引得胃里阵阵翻腾。坚持,再坚持一下,他命令自己,离祈铭就差一步之遥了,绝不能在这个时候趴下。
再不敢耽搁分毫,他奋力拉扯粗糙的缆绳,将充气艇拽至紧靠船艉的位置。入夜后的海面不再平静,充气艇在海浪中起起伏伏,底部湿滑难以站稳。体力严重透支,胳膊上的力气所剩无几,每一寸肌肉都在喊疼,撑上一人多高的甲板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却是无比艰难。
哐!
听到前方传来重物坠地的动静,压抑多时的担忧与愤怒瞬间化作自胸腔炸裂的惊吼:“祈铭!”
蛮力凭空而生,紧绷在皮肤上的潜水服几乎被暴起的肌肉撑裂。胸骨被船体坚硬的包边硌得生疼,肩膀处传来几近脱臼的拉痛,然而无法攀爬的高度再不能阻碍前进的步伐,罗家楠咬牙发狠奋力翻上甲板。
刚爬起来又听舱底传来声闷响,他立刻飞奔过去冲下舷梯,却发现通往底舱的门从内侧死死锁住!
“祈铭!祈铭!”
一边用肩膀使劲撞门,他一边吼着爱人的名字。就在里面!祈铭就在里面!可为什么没有回应!为什么!?
与此同时,门的另一侧,邵玉扔下手里的不锈钢托盘,嘘喘了几口气后弯腰从祈铭手中取走还沾着自己鲜血的解剖刀。因为祈铭突发暴盲,他得以从容的捡起那个坚硬的托盘重击对方的后脑。也不知道这一下给人拍死了没有,不能做活体解剖的话,观众们大概会失去很多乐趣吧?
他根本就不在乎门外的那个白痴,这船花了大价钱改装,最坚固的莫过于舱门,除非用炸弹炸,不然别想轰开。胸口鲜血淋漓,难以忍受的疼痛令握刀的手止不住颤抖。低头看着毫无动静的祈铭,他认真考虑要不直接弄死算了,省得再旁生枝节。
——嗯,就弄死吧。
屈膝跪地,用手扳起对方下巴的动作令胸部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咬牙皱眉忍耐,抖着手将锋利的刀刃压向脆弱的咽喉——
轰!
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船体剧烈一抖,邵玉被猛地甩向舱底右侧。一时间舱内烟雾弥散,可视距离几乎为零。未待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摇摇欲坠的舱门被大力撞开,一道黑影倏地冲进烟尘之中!
“祈铭!祈铭!”
挥散面前的弥尘,罗家楠看到不远处有个光秃秃的脑瓜顶,冲过去将对方揽进怀中。然而祈铭的身体软绵绵的,双眼紧闭,面无血色。这毫无生气的模样令他呼吸一顿,立刻抬手去试对方颈侧的脉搏。
没有!一丝一毫微弱的脉动都没有!
“祈铭!”
这一声吼把嗓子都喊劈了。他慌忙放下那瘫软的身体,双掌合握,一下接一下的按压对方的胸腔。发梢滴落的水珠混着泪噼啪砸下,没入指缝渗入衣料,烫热不再起伏的胸腔。
“别死!求你!别死!”
按几下,罗家楠捏住祈铭的鼻子给他做人工呼吸,然后再按压胸口。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抢救心爱的人之上,全然没注意到一把解剖刀正自背后缓缓举起。
“咳——”
一声呛咳,空气再次抽进胸腔,祈铭猛地睁开双眼。光线令瞳孔剧烈收缩了一瞬,模糊的视野中唯一清晰的就是刀刃上凝起的寒光——
“家楠!”
这声惊吼让罗家楠本能的侧身闪避,却仍是被锋利的刀刃划破了胳膊。电光石火间他抱着祈铭顺势一滚,拉开与攻击者之间的距离,四目相对,皆是嗜血的怒意。臂上涌出的鲜血洇透了布料,可这点疼和刚才以为祈铭死了的揪心之痛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听到空气中传来握拳时关节发出的吱嘎声,手握利刃的人忽然眼神一软,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楠哥?”
嗯?罗家楠一懵,几个意思?知道打不过先求饶了?
“对不起,楠哥,我——这不是我——”
邵辰看上去手足无措,而几秒钟之前他眼里还盈满了杀意。他往前走了两步,一副做错了事的语气:“铭哥,你没事吧?”
祈铭刚想答话忽觉有什么不对,即是邵辰,为什么手里还握着刀?然而未待他出声提醒,却见那模糊的轮廓骤然在眼前放大,锋刃直冲挡在身前的罗家楠刺去!
“艹!”
所幸罗家楠反应敏捷,一把握住了堪堪刺向胸口的解剖刀。刀刃划破手掌,鲜血顺着指缝滴落。这下可真是给他气顶了,胳膊猛地一横,照对方脸侧“哐!”的就是一肘,给人横着凿飞出去。
邵玉摔在解剖台边,顿时不动了。罗家楠扔下攥在手里的刀,起身打算过去补上几脚,却被祈铭一把拖住了胳膊。
“够了,家楠,他不是邵辰。”
“???????”
罗家楠现在是浑身上下哪都疼了——不是邵辰?那是谁?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