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星“当初是你非要来这见鬼的美国!你看看!看看!我这双手还拉的动琴么!?”
男人的吼声惊醒了屋内熟睡的孩子, 昏暗的灯光透过门缝,打亮了两双惊恐的眼。有什么东西摔到了地板上,女人哭声渐弱, 她又挨打了。酒精发酵着被贫穷挤压得所剩无几的尊严, 父母之间歇斯底里的争执令年仅六岁的孩子们感到恐惧。他们紧紧相拥, 黑暗之中, 两付瘦小单薄的肩膀是彼此唯一的支撑。
即便是被打得躺在地板上,女人也不可能逃离这间半地下室。地狱厨房的夜过于危险, 这里有酩酊大醉的酒鬼,神经兮兮的无家可归者,揣着枪的黑人毒贩, 色迷迷的皮条客, 还有会把她交给移民局的巡警。偷渡客,非法移民, 有这些标签贴在身上, 除了这里,她注定无处安身。
男人曾经是省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钢琴也弹得很好, 女人年轻漂亮,还有一把天赐的金嗓子。他们曾经是令许多人羡慕的一对儿眷侣, 然而随着出国打工潮的兴起, 才华和体面的工作不再为人津津乐道,能给家里寄回大把美金的才算成功人士。跟团出国表演,他们被时代广场的繁华和第五大道琳琅满目的奢侈品击碎了清高的价值观,“在这里挣大钱回去好做人上人”成了夫妻二人共同的目标。
然而理想总会被现实所阻,由于户口所在地偷渡客太多,回国后再次申请签证的他们双双被拒。既然明路不能走, 那就只能暗度陈仓。蛇头按人头收钱,一人八万美金,给不起不要紧,到那打工还债就行。
从此拉小提琴的手终日泡在了洗洁精里,金嗓子则操着不熟练的英语为中餐馆的客人点单。一开始没觉得怎么样,夫妻同心,苦就苦点,还完了债,好日子在后头。然而无论怎么节省,还完蛇头每月的欠款,余下的钱仅够勉强支付房租和水电。出来之前听人说美国遍地是黄金,事实是,他们住的半地下室的通气窗上,永远挂着黄腻的尿渍。
双胞胎的出生无疑让生活的负担更加沉重。请不起保姆,女人只能在家自己带孩子,收入锐减,支出却在增加。男人的斗志被贫穷消磨,唯有借酒浇愁能令他短暂的超脱于世。喝多了,脑子糊了,曾经被他不齿的家暴成了发泄胸中苦闷的最好方式,下手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不计后果,以前他酒醒了还会道歉,现在,他甚至都懒得多看一眼妻子眼眶上的淤青。
对两个孩子,他毫无耐心,他自己都特么快活不下去了。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除了上厕所和吃饭没有一分钟休息,曾经婴儿的哭声让他暴躁得险些一把火烧了房间。女人想过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环境,然而举目无亲,一旦被移民局抓到便要面临骨肉分离的境地。再说离开了能干什么?拿什么养活孩子?没人会请她去唱歌,她连个身份都没有。
今天她卖了头发,却不够房租,为了幼子们不在十二月的寒冬中被轰到大街上去,她别无选择的卖了自己。她的体重只有不足九十磅,从那个体重接近三百磅的黑人房东床上爬下来,她感觉自己快要散架了。攥着房东发慈悲给的二十块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眼泪就着苦涩咽下,对坐在门口台阶上等自己的儿子们挤出母亲的温暖笑意。她带他们去吃了冰激凌,奖励他们的乖巧听话。一块钱一支,很奢侈,她自己舍不得。欣慰的是,孩子们懂得分享,虽然年幼,却知道用甜食哄妈妈开心。
男人的暴怒不光是酒精的刺激,更多的来自于黑人房东的挑衅。那个打从他们搬进来就开始觊觎女人东方魅力的鬼佬,肆无忌惮的向他炫耀,他的老婆有多么柔软顺从。那一刻男人的自尊心彻底崩塌了,为自己的无能,更为妻子的不知廉耻。可他没有力量反抗,只能把负面情绪一股脑的发泄在给自己戴了绿帽的女人身上。
吵累了,男人歪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女人从地板上慢慢爬起,走进卫生间整理好头发和衣服,直到含泪的眼里强撑出笑意,才去卧室安慰两个年幼的孩子。她一左一右拥住他们,哼着家乡的童谣,轻声哄他们入睡。
曾经的她站在舞台之上,被鲜花和掌声所包围。然而为了满足虚荣心,她付出了足够沉重的代价。现在一切都该结束了。第二天,报纸的角落里登出条豆腐块大小的新闻——
有个女人,跳下了布鲁克林大桥。
怕被移民局发现,男人甚至不敢去警局认尸。然而从今往后只有他一个人面对一切了,孩子们还小,失去妈妈,他们唯一的依靠就是他。他没时间去上班,又被成堆的家务和债务所包围,每天都处于崩溃的边缘。
穷则思变,他很快就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碰瓷儿。
带孩子们去餐馆吃饭,去超市试吃,然后让其中的一个装胃疼,甚至催吐,骗取商家的赔偿金。走在大街上,强迫孩子突然冲到疾驶的车前,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擦伤也能换来一两百块钱。日复一日,孩子们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而邵玉的伤远多于邵辰。虽然是同卵双胞胎,但两人却性格迥异,邵辰内向、胆小、敏感,邵玉则是个天生的演员,明明车都没碰到他,却能抱着胳膊满地打着滚哭。
在邵辰眼里,和自己一般高的哥哥就是无所不能的超级英雄,坚强的邵玉比爸爸更值得依靠。尽管不用再为房租发愁,可爸爸依然会烂醉如泥,或者把外面受的气撒到他们身上。挨打的总是邵玉,因为他总是挡在弟弟的前面。
邵辰从外面捡回来只瘦弱的小狗,被爸爸看到他用牛奶喂狗时,咆哮着“人都吃不饱还喂狗!”,随即当场把狗摔死。他哭的稀里哗啦,不知所措,邵玉从妈妈的遗物里拿出一条白色的围巾,包好小狗的尸体,埋在了哈德逊河畔。
“弱肉强食,人类社会依然遵循着丛林法则。”
彼时的邵辰不知道哥哥是从哪看到这样深奥、大概只有成年人才能领悟的道理。他只知道,从那天起,邵玉的眼神变得更加冷漠,仿佛世界上除了自己和弟弟,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他浪费一丝一毫的感情。
然而没过多久,邵玉也像那只小狗一样,永远的离他而去了。那天本该是他去马路上找辆疾驶的汽车碰瓷,但他发烧了,浑身无力,为了不让他被爸爸责怪,邵玉让他坐在路边等着,等“出活儿”了再过去和车主要钱。然而肇事的司机见到猛然冲到路中间的孩子,非但没有踩刹车而是踩了油门——邵玉被撞飞,瘦弱的身体重重砸上坚硬的柏油路面。路人纷纷驻足围观,有人惊呼着报警,叫救护车。
邵辰烧得迷迷糊糊的,靠着路灯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晚,一切归于寂静。他找不到邵玉只好回家,可在家里等着的却是纽约警局的警官。爸爸因危害儿童安全而被逮捕,生于美国长于美国的他,也因失去了监护人而进入到寄养系统。那时的他太孤独了,又过于无助,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哥哥。一直以来他都坚定的相信,邵玉和自己一样,去了某个寄养家庭。
某天他发现寄养家庭的男主人有奇怪的癖好——躲在洗衣房闻他和其他寄养男孩换下来的内裤。他把这件事写到了日记里,却被男主人发现了。男主人半夜摸进房间把他从床上拖了下来,一路拖进了地下室。屋里其他的孩子都没出声,他们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这些禽兽对被抛弃的孩子肆无忌惮的作恶。
他在男主人的暴行中尖叫哭泣,然而没有人来帮忙。他觉着自己昏过去了一阵,再睁眼,那个可怕的红毛鬼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脖子上插着片碎玻璃。
警察来了,社工也来了,他被送到了下一个寄养家庭。这里没有可怕的男主人,却有一个爱给冰箱门上锁的女主人。他每天都饿得要命,学校里的免费配餐根本不够发育中的男孩坚持超过六个小时。他学会了在超市里顺手牵羊,又或者去餐馆后巷的垃圾桶里翻剩饭。他希望邵玉不要像自己过得这么惨,往好处想,说不定对方每天还有冰激凌吃。
后来他能打工了,几乎把赚到的每一分钱都花在了食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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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邵辰这种情况,最好的结果是在监狱里过完下半生。”
看完卷宗,姜彬咋舌摇头。精神分裂的好判,直接往精神病院扔就是了。但是双重人格?抱歉,目前国内的法律不支持这种精神疾病逃避法律的制裁。
祈铭无奈叹道:“要不,还是把他引渡回美国接受审讯吧,有专家证人的证词,法官会考虑从轻处罚。”
“喂,都说头发长见识短,你怎么都秃了还能替嫌疑人说话?”姜彬斜靠在椅子上,不住的用卷宗敲腿,“祈铭,你得想明白,把他放了,万一那个什么什么‘邵玉’要是再冒出来,还会不会卷土重来?而且他是在中国境内触犯的法律,凭什么交给美国的检察官起诉?”
罗家楠一听不乐意了,脸一抹:“姜检,我们祈老师这不叫秃,这叫聪明绝顶!”
姜彬白楞了他一眼。刚进病房看到祈·小和尚·铭,他憋笑憋的贼费劲。虽说长得好看的人不在乎发型,但看习惯了黑长直的祈铭,冷不丁换一光头造型,视觉冲击力过于强大。
“那……要不我出钱,请雷……雷……呃……就是那个老和你作对的律师来给他辩护吧?”事关邵辰的未来,祈铭根本没心思在意姜彬调侃自己的光头。再说局里又不是他一个光头,重案组隔壁的反黑组办公室,阴天都不用开灯。
“你啊,就是忒善良。”姜彬把白眼翻出了声,“他可差点就弄死你啊。”
祈铭认真的解释道:“他是我朋友,想弄死我的不是他,从心理学的专业角度出发,他这种情况是源于——”
姜彬抬手打断他:“得得得,你省省脑子吧,我把雷智敏电话给你,你愿意请他自己打电话。”
点点头,祈铭又问:“我什么时候能去见邵辰?”
姜彬朝罗家楠一抬下巴:“这得问你们家罗副队,与在押人员会面得通过案件负责人。”
罗家楠为难皱眉:“你后天就动手术了,等你好利索了再说。”
“……”
垂眼沉思片刻,祈铭掀起盖在腿上的薄被,作势要下地。
罗家楠一看赶紧站起身扶他:“你要干嘛啊?”
“现在去,你跟看守所打声招呼。”
“不是我这——我待会还得回局里开会呢,没功夫送你。”
祈铭将视线投向姜彬:“你开车了吧?”
以姜彬对祈铭的了解,自己要敢说没开车,对方能立马下楼打车奔看守所。掏出车钥匙,他冲祈铭晃了晃:“换衣服去呗。”
—
因是外籍人士,邵辰在看守所里被单独关押。他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全然没有阶下囚的消沉和颓丧。见着祈铭,他笑了笑,随后眼眶又微微泛红。
“对不起啊铭哥,给你添麻烦了。”
事发经过他都听罗家楠说了,震惊之余却也坦然接受事实。他早就发现自己有点不对劲了,经常会出现片段记忆的缺失,原来是脑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格。而自打他被收监开始,邵玉再没出现过,想来也是没有出现的必要。这些天除了接受审讯,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看书上,洗涤心灵。
祈铭摇摇头,隔着铁栅栏凝视对方。他看到的还是原来的那个邵辰,善良,诚恳,以及那么一点点的……逆来顺受。
“我帮你请了律师。”他语调平静的说着,把这次探视当做朋友间的谈心,“还计划着为你写本书,如果你愿意的话。”
“嗨,我有什么好写的,活成这样都不知道——”邵辰的声音忽然哽住了,鼻音愈加浓重,“铭哥,我真的很抱歉,是我太懦弱了,所以才会让哥哥……伤害到你……你别对我好了,那样我会更内疚。”
祈铭撑着桌面站起身,缓缓走到分隔彼此的铁栅栏之前,向对方伸出手:“邵辰,你一直在保护我,尽管你自己不知道,即便是在船上,你也在努力的和邵玉争夺对身体的控制权,你知道么,那个时候的你已经完全退化成一个孩子了,可你还记得我,叫我‘铭哥’,让我别害怕,说你会想办法帮我……你跟我说,你的狗狗死了,不希望再看到有谁受到伤害,你还是你,还是当年我认识的那个邵辰,我们之间的友谊永远不会改变。”
抽噎声低低响起,邵辰将头埋进掌中,哭得像个孩子。突然间他又抬起头,被泪水洗过的瞳孔比之前更加幽深,语气也随之低沉了下来:“祈铭,别以为抓住我就算结束了,现在的你已经成了件待出库的‘商品’,买家开的价格太诱人了,一定会有人接单的。”
伸进栏杆的手缓缓蜷起,祈铭定定的看着那双毫无愧疚甚至带着丝挑衅的眼睛,郑重的点了下头。
“谢谢提醒。”
他收回手臂置于身后,挺直了背。
“可以试试,看谁解剖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