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抬手正欲敲门, 杜海威却透过门玻璃外看到祈铭摸索着行走,赶忙按下把手推门进屋。祈铭术后失明的事情同事们都知道了,他本想着早点过来看看, 但是罗家楠委婉的要求大家别来, 说是得给祈铭安静的环境恢复身体, 过去一周了才有人陆续来探视。
“你要拿什么我帮你——”
“让他自己拿。”
杜海威的话被身后传出的声音打断, 回过头,就看罗家楠抱臂于胸倚在墙角, 瞬间从那忧心忡忡的表情洞悉了对方的用意——对于祈铭这样性格坚韧的人来说,关心和安慰点到为止即可,还有很长的未来需要他自己打起精神来去面对。
祈铭循声将脸转向杜海威的位置, 笑着打招呼:“晚上好, 杜老师。”
如果不是确切的知道祈铭失明了,单看那双凝着亮光的幽眸, 旁人压根意识不到他看不见。 “晚上好, ”杜海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我刚去问过大夫了,他说你的右眼开始恢复了。”
“嗯, 有一点光感了。”祈铭扶着窗台走到柜子边,摸索着打开柜门, 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主要是之前拖的太久,毛细及支路血管萎缩使得术后血液回流受阻,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问题,早做手术可能就没这一出了。”
说着他拽出条内裤,翻来覆去的摸了又摸,将头转向罗家楠待的角落, 质疑道:“这是你的还是我的?”
罗家楠嘿嘿一乐:“自己摸啊,你的都好几百一条,我的三十块钱两条,手感能一样么。”
给了他一个不可置否的表情,祈铭回手把内裤扔向病床,然而看不见,没扔准,“啪嗒”掉到了地上。
“帮我捡一下。”他自然而然的要求道。
杜海威本来想帮忙,却见罗家楠快自己一步,上前捡起那条三角裤并轻手轻脚的用柜子里另一条质地看上去更舒服的替换掉。这份默默的呵护与体贴让杜海威看了不免心头有些发酸,可还是笑着说:“祈老师准备洗澡是吧?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不着急,你吃过晚饭了没?”祈铭又拿出瓶沐浴露,掀开盖子低头闻了闻,交给站在身后的罗家楠。
杜海威轻巧道:“还没,想着过来也许能蹭点慰问品。”
“那边放的,看上什么拿什么。”祈铭回手朝床头柜一指,“能搬走就都搬走,太多了,谁来都带一堆东西。”
他是看不见,但听罗家楠念叨就觉着头疼,各色水果一箱一箱的堆着,就地开个水果店一点问题没有,这两天光给护士站和医生办公室送都送出去够五十斤了。除此之外还有酸奶牛奶氨基酸人参口服液以及无数瓶营养片剂,要不是进进出出净是穿警服的,这屋早就被倒腾二手礼品的惦记上了。
杜海威没跟他客气,挑了个苹果进卫生间洗干净,“咔嚓”就是一口,边吃边问:“你是不是快出院了?”
“再有两三天吧。”祈铭摸着刚拿到手里的t恤,感受了一下肩宽确认是自己的尺码,塞给罗家楠,“最近有新案子么?”
看罗家楠一个劲朝自己挤眼,杜海威咽下嘴里的苹果权衡过后说:“没新案子,都是分局报上来审核的。”
“哦。”
祈铭略显失望。目不能视,平时用来消遣的论文看不了了,只能让罗家楠给念,但有些公式的符号人老人家不认识,听到关键的地方直接卡壳。本指望杜海威能带新案子来探讨探讨,哪知最近犯罪分子集体放大假去了。
事实上昨天才刚接了个案子,罗家楠不让杜海威说是不希望祈铭费脑子。再怎么说也是跟脑袋上动刀,现在好不容易有点光感了,万一疲劳过度再抽抽回去可咋弄?
闲扯了一刻钟,杜海威感觉自己在这待着有点像电灯泡,遂告辞走人。
祈铭摸索进卫生间,习惯性的按亮了墙壁上的电灯开关,随即整个人忽然定在了原地。有什么意义呢?开了灯也看不见,虽然右眼恢复了些许的光感,但那仅仅是无边黑暗之中一点遥不可及的光亮。
他默叹了口气,又将灯按熄。
啪!
灯又亮了。罗家楠从后面伸过手,把祈铭抱着的洗漱用具和换洗衣服接到自己手中,故作哀怨状:“别那么小气,给看两眼又不会少块肉。”
祈铭低头笑笑,顺势向后靠去,倚上那厚实的胸膛:“不公平,你能看见我,我看不见你。”
“那我再吃点亏,摸,随便摸。”罗家楠空下左胳膊揽住祈铭,以令人安心的节奏慢慢晃悠着,“媳妇儿,说正经的,我是又希望你依赖我,又希望你能尽快适应现状,不过你这么聪明,别太快用不上我啊,伤自尊。”
抬手握住横在肩头的臂膀,祈铭垂头在肌肉结实的小臂上落下一吻,淡淡道:“傻不傻,弄个拖油瓶你倒高兴了。”
“必须高兴,你看你,以前除了上炕用我,还什么——诶诶诶,别掐别掐,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罗家楠吃痛弓身,臂弯里的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然而没等祈铭出声,一抄膝窝给人打横抱了起来。
“罗家楠!”
祈铭低声惊呼。失去了视力,平衡感随之降低,迫使他本能的紧紧抱住罗家楠。修长的手指深深陷入肩背的肌肉,宛如弱小的幼兽般攀附着对方。
罗家楠偏头吻上血管突突直蹦的额角,柔声安抚:“摔不了你,放一万个心……你这眼睛要好了,皆大欢喜,要是好不了,记着,前面要是有坑,我躺进去给你垫着。”
祈铭被他逗笑了,笑着笑着,鼻息渐重:“家楠,还记得你和我表白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么?”
哪句?罗家楠脑子一抽。
显然祈铭没指望他记着,只是抬起脸,循着记忆挪动眼珠,在一片黑暗和虚无之中描摹对方面庞上的每一处细节:“我说,我得先记住你的脸,这样即便是闭上眼也能想起你的长相……知道么,我趁你睡觉的时候,数过你有多少根睫毛来着。”
“多少?”
想到自己曾在某个无名的夜晚被深情凝视,罗家楠的眼眶微微发热——这就是他媳妇儿,爱不言说,却又爱得比谁都深沉。
“左眼一百三十三,右眼一百三十六,不算下睫毛。”
“忽悠我吧你就。”
“不信你自己数。”
“免了。”罗家楠严辞拒绝,同时往上托了一把怀里的人,坏心眼的笑笑:“我没数过你的睫毛,不过有个地方的毛待会可以好好数数。”
祈铭一秒冷下语气:“罗家楠,昨儿高仁帮我把解剖刀带过来,你看是削苹果用还是?”
“……”
罗家楠乖乖闭嘴——只要别削我,削什么都行。
—
祈铭出院之前,高田丰照常来做例行检查,发现左眼也有了光感。是个好兆头,说明视神经的供血正在逐渐恢复。人体的自我修复功能极其强大,只是需要时间。按照祈铭的情况,恢复视力大概需要半年左右。
高仁过来帮忙搬东西,不留神嘴快了透露了案情,一起火葬场上报的案子:家属领了骨灰回去结果当天晚上却被通知领错了,到火葬场一看,尸体居然还没烧,然后也没人认领他们抱回去的骨灰,也就是说推进焚尸炉的不是他们的亲人,至于是谁,不知道,都烧成灰儿了。
虽然有烧骨DNA提取鉴定的方法,但不适用于骨灰,因为火化后人体的有机质已经全部燃烧殆尽,所以确定尸体身份成了难题。老韩把尚且成型的遗骸都从骨灰盒里挑了出来,冲洗辨认,目前只在残留的股骨上端找到了一处疑似刀割的痕迹,推测这很有可能是一起凶手利用焚尸炉毁尸灭迹的凶杀案。
祈铭一听就决定不回家了,先回局里,害高仁被罗家楠好一顿埋怨。为了照顾祈铭,罗家楠请了长假,现在倒好,休假原地取消。这案子从报上来他就一直在跟进,老实说确认尸源信息不是太重要,能办这种事儿的肯定是内部人员,嫌疑人绝跑不出火葬场员工的范围。但祈铭不这么想,从嫌疑人嘴里审出来死者身份,于他来说是对法医工作的亵渎。
烧骨极脆,弄不好就断,必须轻拿轻放。祈铭眼睛看不见,只能用手一点点去摸为数不多的遗骸,为了增加触感的敏锐度,他连乳胶手套也没戴,看上去丝毫不在乎自己的洁癖有多严重。
“老韩,”摸着摸着,祈铭忽然顿住动作,“把灯拉过来,你看下这个位置。”
打灯对于祈铭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但老韩得用。就着灯光他仔细观察祈铭指的位置——胫骨内侧中部向前凸出弯曲——沉思许久恍然道:“这是……骨梅毒。”
“嗯,做X光确认下,看是否有骨密度增加的情况。”祈铭轻轻放下那截骸骨,长出了口气,“出现这种情况多是先天性的,肯定接受过治疗,而且死者很有可能有智力缺陷,通知罗家楠,让他安排人去医院查一下诊疗记录,和火葬场工作人员的亲属做交叉对比。”
想起两人共同处理的第一个案子也是祈铭通过骨骼病变确认的死者身份,老韩由衷赞道:“祈老师,你的诊断本领堪称炉火纯青啊。”
祈铭但笑不语。他知道,老韩还有半句话没说——瞎了都能干活。
根据法医们提供的线索,案子很快有了眉目:一位焚尸工的姐姐家有个智障儿,十七八岁了连路都不怎么会走,天天窝在床上对着天花板流口水;姐姐很多年前就病逝了,经查,死于梅毒性心肌炎;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姐夫自己带着那个智障的孩子生活,而姐夫三个月前被查出了脑瘤,已是时日无多。
迫于警方的压力,焚尸工交待了一切。
“他姐夫觉着自己死了之后孩子没法活,干脆先给孩子勒死,分了尸又找不到抛尸地,想起小舅子在火葬场工作,俩人就合起伙来干了这么一出。”罗家楠边说边摇头叹气,“用那姐夫自己的话说,这么干实属被逼无奈,说像他儿子这种情况,送去疗养院也得被虐待,活不了几天,还不如早死早托生。”
类似的案子确实令人叹息,祈铭同样没有破案之后的欣喜。他循着声音向罗家楠伸出手,轻轻抚平对方皱起的眉心——
“结案了,回家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