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祯出来的时候看到御医正在花厅里候着,姬冰原看到他微微抬了抬下巴:“坐那儿让御医给你诊一诊,天气还凉,淋了雨怕进了湿气,下次朕和高信交代一下,注意些天气。”
小内侍捧着枕靠过来,云祯伸了手在上头等御医诊脉,一边嬉皮笑脸道:“御前侍卫连这点雨都淋不了那可不行,皇上还是别找高统领说了,省得高统领心里看不上我呢。”
姬冰原道:“别人看不看得上你很重要吗?自己立得起来就好。”
云祯脸一红:“问题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立得起来不嘛。”
御医诊脉后行礼下去写脉案去了,只见宫人络绎不绝来摆膳。
姬冰原入了座,看云祯坐定,一切如常地给他夹菜,云祯看姬冰原神情举止都如之前一般,心里也微微放心了些,也就和平时一般将晚膳用了,但今日不知道为何实在是热,他大概是身上的衣袍穿多了,屋里特别气闷,他胃口不太好,随便吃了些,只想着赶紧回府,脱下身上这一层层的侍卫服。
却见丁岱不知从哪里回来,亲自捧了一碗药汤过来给云祯:“侯爷,这是御医开得祛湿的药,您今日淋了雨,务必得喝了去去湿,以免存下了病根。”
云祯一看到那黑乎乎的药汤,舌根下已经泛起了苦味:“……这雨只淋了一会儿啊,而且我刚才也喝了些酒了……”
姬冰原敲了敲桌面:“喝了。”声音充满了威慑。
云祯不敢再说话,连忙端起来就喝,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喝尽了,一口都没敢剩下,然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味道实在太一言难尽了。
青松连忙捧了蜜饯过来,云祯飞快拈着个塞到嘴里,脸上五颜六色走马灯都走齐了,姬冰原嘴角微勾:“如何,还要给你上点冰不,酸酸甜甜冰冰的?”
云祯苦着脸道:“陛下您就饶了我吧,我真就是一时口渴,喜眉女官从前又照顾过我的,见到故人看着亲切,就出言无忌了,陛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恕了我的罪吧?”
姬冰原意味深长:“嗯——看着亲切。”
云祯道:“是啊,从前我和母亲进宫,都是她照顾我呢,有时候母亲还要和你议事,她就一旁给我唱歌来着,梳头啊穿衣呀,我记得她。”
姬冰原点了点头:“这位喜眉女官既然伺候过长公主和你,自然是有功的,她年纪也快到出宫的时候了,既然你看着亲切,不如朕将她赏与你做房里人?”他语气平静,仿佛和之前赏宝石、赏白马一般随意。
云祯噗的一下一口蜜饯差点喷出来,慌忙咳了几声掩饰:“皇上!我看她就像姐姐一样罢了!”
姬冰原看他表情,淡淡道:“你年纪也差不多了,正需要年长些性情好的女子教教人事,你若不喜欢这个也行,你看看喜欢什么性情的,活泼的,温柔的,都可以,朕让丁岱留心着在宫里的女官里给你挑几个身家清白,性情淑雅的,你有看中的也只管和朕说。”
云祯挥了挥手:“陛下千万别,莫要误了人家良家女的前程,还是放了她们回去和家人团聚吧。”
姬冰原道:“你是一品侯爵,又大有前程,年轻俊彦,能入侯府,那就是全家鸡犬升天的事,一般人家哪有不乐意的。”
云祯不知道话题究竟是如何滑到这里,只能不停拒绝皇上这忽然冒出来给自己赏人的念头:“皇上,您日日忙于国事,真不必为臣这小事劳心了。”
姬冰原道:“你也叫我一声舅舅,你父母不在,朕作为你长辈,自然是要替你安排妥当。少年人不知轻重节制,你在府里又无人管束,朕不管是不行了。”
云祯叹了口气:“皇上您还是别白操心了,我不喜欢女子,只喜欢男子。”他忽然觉得直接断了姬冰原的念头最合适,反正第一世自己那么惊世骇俗的要和朱绛成婚,姬冰原可一点儿没怪罪。
皇上洞察圣明,还不如早日坦白了省得他浪费时间在自己身上,今天赏几个宫人,明天又张罗着给自己娶媳妇,宫里赏下来的人,不好处置,若是赐婚,更要大大得罪整个家族,还是绝了皇上这赐婚赏人念头。
他补充了句:“我不打算娶妻生子的,皇上千万别白浪费时间在这上头。”
殿里一片安静。
姬冰原原本正从丁岱手中接过热手巾,听到云祯说了这话,手停了下,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拿着手巾,缓缓擦着指掌:“哪里冒出来这么孩子气的话……是谁带你去逛了什么南风馆、小戏这些下九流的地方吗?学到点新鲜的词就瞎说,你才多大?一天一个想法,别明天又来缠着朕说看上了哪家名门淑女,要朕赐婚。”
云祯笑嘻嘻道:“嗐呀,我就知道舅舅不会教训我那些什么传宗接代,人伦大事之类的话,反正我不喜欢女人,皇上您就别浪费时间就好啦。”
姬冰原将手巾放回托盘,淡淡道:“你这一天一个花样的淘气,要不是你父母没了,朕是懒得教养你的——不许在外边瞎说,坏了自个名声。”
云祯道:“并没有对谁说过,这也是今天话赶话的……不敢瞒陛下嘛。”
姬冰原看了眼云祯的脸,看他之前沐浴后脸上腾起的红晕已消失了,才道:“你还觉得热吗?”
云祯这才发现似乎那碗药汤还真有些生津消渴的作用,身上那股燥热和脸上的烧都退了,连忙笑道:“不热了,想是天黑了,阳气退散了?”
姬冰原交代道:“南边贡了些枇杷和梨子上来,朕让人送一些你一会儿带回府去,宫门也要关了,先叫他们伺候着你回去吧。”
云祯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再好不过!谢陛下的赏,您也别批折子太晚了!”他飞速起身,生怕皇上想起什么又罚他写大字。
姬冰原看着青松屏声息气送了那猴儿走,才转头看向丁岱,目光又冷又沉。
在姬冰原身边伺候多年的丁岱已是跪下了,他知道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皇心头已是盛怒。
他低声回报:“御医说了,酒里掺了点鹿血,鹿茸和肉苁蓉,枸杞等补品,对身体影响不大,虽然侯爷年轻了点,少年人火力旺,补过了身体燥热,开了一服清补凉喝下去,回去消散消散,也就好了。”
“至于药的来路也问清楚了,喜眉女官在宫里十八年,认识的人也多,她在御药房和大夫说自己身体虚寒,御医给她开的药方,在药房里拿了几样,又以明目为名开了些枸杞子之类的说要泡水喝。”
“她自己招供,是因为快要出宫还乡了,家里贫困,父亲好赌,回去年龄又已过了,嫁不到好人,忧心回去会被家里人卖掉,看着昭信侯从小就心软和善,又知道昭信侯深受皇上宠爱,若是开口和皇上要人,无有不许的,因此才铤而走险。下午下了大雨,体仁宫里原本伺候的内侍宫人就少,顶班也是常事。侯爷忽然回来安排沐浴,内侍宫人们忙着烧水安排,她又本是体仁宫里有品级的女官,主动提出要帮忙,带班的内侍太监未想太多。”
“拿了她身边要好的宫女,内侍,御药房及当值的太监宫女的口供,基本对得上,目前看不出有人指使的迹象,喜眉一口咬定是看小侯爷长大了,身份高贵,面容俊秀,便起了恋慕之心,加上侯府又无长辈管束,是个好归宿,并无任何人指使,但小的已和高统领说了,请他继续严查,看到底有无人在背后指使。喜眉等人,暂押天牢待审。”
“此事是小的未管好体仁宫,请皇上降罪。”
丁岱跪下来,将额头深深碰在深黑色的地面上,背上沁出汗来,吃食上被人动手脚,这和谋逆罪也不差什么了。宫里接连出现两次纰漏,一次青松,一次喜眉,知道皇上身边密不透风,却都是往侯爷身上使唤,自己实在是太过轻忽大意了。
姬冰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你一贯谨慎老成,只是最近确实在吉祥儿身上懈怠了,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法子。”他的小吉祥长大了,长得这般俊秀出色,被别有用心的女子觊觎,原也是正常,但眼下却有别的事比这更重要。
“你去细细查了,是谁让吉祥儿起了龙阳的心。”
丁岱一怔,连忙磕头应道:“是,小的即刻去查,看是谁引着侯爷往不正经的地方走的,查出来,定要严惩不贷。”
姬冰原摇了摇头:“他之前一直守孝在家,若是真去了那些地方,就算府里长史没报上来,御史的劾章也早就到朕案头了。你没明白,若只是和京里那些勋贵纨绔们一般,贪新鲜好奇淘气,养养书童,捧捧戏子还罢了,扳回来也容易,细细教些道理教他明白也就是了。但你听他说的是什么?他说的是,只喜欢男子,不娶妻生子。”
“这些日子朕看着他,虽然年少淘气,功课荒疏,整日里野马一般,但心里有成算得很。帝君庙立功却辞赏,处置青松等等几样事,大事上很明白,他既说了这话,那绝不是随口说的,他是认真的。”
“你与高信两人,去昭信侯府细细的查,查他身边的书童、门客,查那些所谓的‘义子’,查他日常来往交好的朋友,但不要惊动到吉祥儿,不许让他察觉。”
姬冰原缓缓道:“朕要知道,是哪个人,让吉祥儿忽然意识到自己恋慕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