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子飞回来,带回来了皇上言简意赅一封信:“欠的字回京再算账。路上勤洗手,少去不干净的地方。已调雍州军在冀雍交界处,可凭天子剑调军。”
云祯仿佛看到了姬冰原那冷肃的脸,倒吸一口气,他之前的确是打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等几个月后回去,皇上那么忙,必定忘了,结果如今信里这么说,那是必定有一本小本本让丁大总管记着,等回去清账的!而且一定是欠一张还十张的那种。
想起来云祯都不寒而栗,连忙仔仔细细写了一张大字,看来看去觉得写得满意了,才心满意足地睡了下去。
过了几日他们现在冀州外围查访了一轮,才进了冀州城。
冀州城门口守门的娴熟地收着城门税,城门口排成了长龙,好在商队有另外的口。
云祯掀着帘子看着“周少当家”的娴熟地和商队交涉,姬怀素看他凝视许久,提醒他:“外边尘土大,又脏,那一群乞丐看到没?仔细过了病气,还是下了帘子吧。”
云祯听若未闻,朱绛看了他一眼,怕他尴尬,到底是宗室子,这次又算得上钦差的领头,解释了句打圆场:“周少当家真老练啊,我也看着稀罕。”
姬怀素垂下睫毛,朱绛热脸贴到人家冷屁股,不由有些无趣,看云祯看得那样认真,干脆也凑过去和云祯一起往外看,两人把车窗的光都挡住了,姬怀素越发觉得这两小无猜的样子刺眼,心中气闷,闭上眼睛干脆养神。
好容易周少当家打发了守门的兵士,按人头交了一笔重重的城门税加上私下打点的钱,象征性地每辆车都检查了一遍,又将货车上扯了一匹绸缎下来,薅足了羊毛,才放了他们进去。
城里倒是一片太平景象。
“府尹张犹高,此人才识平庸,但本性质实,算得上是个老实做事的循吏,到任后兢兢业业,整治农田,设立义学,也算有些实绩,官声也还算廉洁。去年他来京中述职,朕听他奏报因年事已高,染上目疾,恐怕力有不逮,原本想今年就换他到非此次你前去冀州,若有官员贪腐,朕估计应是府县属员中有人作怪,因此朕虽然给了你天子剑,还需要小心审理,不可恣意轻信。”
云祯想起之前姬冰原的交代,又看到如今这样子,不由有些疑惑。
朱绛问其他人:“我们是先去冀州府衙吗?”
姬怀盛道:“咱们这一路不住官驿,不打旗号,走得这样快,不就是为了措手不及吗,我已定了客栈,先去安置下来再说。”
朱绛狐疑道:“你看现在这太平样子,我看没准人家早知道咱们来了。”
姬怀素道:“兴许也是太蠢的原因,咱们还是先找个客栈住下来。”
朱绛看了眼姬怀素,疑心他是在说自己蠢,但看对方神色一派凛然,又怕是自己多心,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云祯却轻轻咦了一声,他自进城时就一直望着车窗外看着街景,众人听他咦,连忙也都看出去,朱绛迫不及待问:“看到什么了?”
云祯道:“我看到九针堂了,是分堂吧?这小地方为什么也会设分堂?”
朱绛奇道:“这很奇怪?冀州不算小吧。”
云祯道:“可是京城就没有啊?”
姬怀素看了眼云祯,看他脸上只是好奇,心里算了下日子,觉得云祯就算重生,也绝无可能知道他死后的事情,也应该不知道姬冰原最后是九针堂救回来的——至于朱绛……他看了眼那脸上挂相的蠢人,不会是重生的,重生有这么蠢的吗?
他想了下道:“九针堂出师的时间很长,出师以后能坐堂挂九针堂的大夫很少,不少大夫终于学成后,往往是还乡,回报乡里的,估计冀州正好有一位出师的大夫吧。”
朱绛奇道:“难道京城这么大,就没有一个家乡在京师的大夫?”
姬怀素道:“九针堂的大夫是不入朝,不受任何府上供奉的,他们出师后只坐堂,避开京师,应该是避免和御医们有冲突,索性直接避开。”
姬怀盛见多识广,好奇道:“西京我见到有分堂,咱们收回中原也就二十年不到,九针堂可存活了几朝了,这理由说不通吧?”
姬怀素有些语塞:“北定中原后才定的京都,大概还没开到吧。”
朱绛道:“说起来怎么怪怪的。”
姬怀素一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九针堂的大夫和隐士也差不多了,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他们自有风骨,性情当然也古怪些。”
姬怀盛笑了下:“我也觉得他们太清高,宁愿花钱请退了休的老御医们呢。”
几人住进了客栈,短暂会和商量了下接下来的行动。
姬怀素道:“我们几人在一起太醒目,不利于行动,最好是分开来,各自查探一番。”
姬怀盛点头:“同意,我去各大商行,只说是进货,打探一下行情。”
朱绛连忙开口:“我跟着吉祥儿!”
姬怀素心里暗自骂了声跟屁虫,但心里知道现在正是云祯最嫌恶自己的时候,道:“我去书院、会馆等地方,读书人家境富裕,消息会灵通些。”
他心里早有腹案,书院只是幌子,他在等府丞那边的答复,上一世大理寺查出来,张犹高畏罪自杀,冀州军按察使则声称接到的都是张犹高的命令,张犹高做出这么大的事情,府丞绝对不可能不知道,他拿着皇上做幌子,对方为了保全家人性命,一定会出首。
到时候自己就以此为由将那关押聚集流民的村子查了,顺理成章大功到手,再将这决口的河岸给治了,上一世他理政数年,虽然很苦,但也是极大收获——他批的折子,姬冰原很少驳回,但一旦驳回,都能看出来他的思路,确然高明。
朝廷都已习惯太上皇的旨意才是最终旨意,但姬怀素仍然尝到了权力的美妙。
九州四海,他朱笔一挥,决定的是无数人的命运,他原本以为他展示了他在理政上的才华,勤政爱民、夜夜赎罪,姬冰原总有一天会消气,赦免他,让他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帝,毕竟没有更合适的皇嗣了。
但直到他的双膝彻底跪坏不能行走,直到他病重卧床不起衰弱而亡,他始终没有等来姬冰原的赦令。
真是心硬如铁,但这才是至高无上的天子。
他畏惧他,却不恨他——他要取代他。
他看了眼云祯,云祯却没看他,淡淡道:“我和朱绛就四处逛逛,吃喝玩乐。”
姬怀素笑道:“这些地方也是消息极为灵通的,只是还需带好护卫,鱼龙混杂,安全为上。”
云祯根本没理他,朱绛笑嘻嘻道:“那是自然了。”
第二日四人果然分别带了自己心腹,分了三队分头行事。
云祯带着朱绛,身后跟着青松和两个护卫,在城里果真听曲,看杂耍等等玩了一日。
到了晚上回来,互相对打听来的情报,姬怀盛也分外诧异:“决口的消息一点儿没有,仿佛我们遇到的那些流民都是信口开河一般。”
朱绛道:“不错不错,我们今儿请了不少人吃席,那些酒肉子弟们说起冀州府城各有名些的人家都头头是道,但好像都没有哪家说起庄子被淹之类的事情,实在是古怪。派的人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们要不要自己亲自去看看。”
姬怀素摇头:“估计派的人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了,我私下打听,通过一些渠道接触了冀州的府丞杜中云,听说我们是钦差到了,他迫不及待地出首了府尹,因为他世代都居住在这里,冀州府尹张犹高欺上瞒下,勾结冀州军,把守各处关口。将决口下游的流民都拦截集中到一处村庄,欺骗难民是安置难民,结果却只许进不许出,圈在那里,随意送了些粮,难民中发了瘟病,早已死了数十人不止,他良心难安,专门等着我们钦差来。他的信在这里,你们看看。”
朱绛诧异道:“啊,杜中云吗?今日我们打听只说这人品性不怎么样呢,都说此人刻薄好事,损人利己……”
姬怀素有些不耐烦道:“这些府吏,和朝廷派来的巡抚、府尹、按察使不同,多是本地世袭担任,自然是有着盘根错节的利益在,在行事上肯定是有贪婪好财,盘剥地方的一面,但是这可是一不小心抄家灭族的大事,他们自然知道轻重,肯出首已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了。”
姬怀盛道:“怀素说得有些道理,那我们是否可以拿人了?”
姬怀素摇头:“证据还不足,府丞手里有信件以及其他被抹掉的河口决口的报告,河工等人的证言,但他还不敢轻信中间人,要见了我们几位钦差才肯拿出来,也肯在出首口供上画押。”
姬怀盛道:“在哪里见?什么时候?”
姬怀素道:“约了今晚子时,在西城郊一处庄子上,说是怕被府尹觉察。我们带有这么多护卫,应该不担心。”
朱绛也面有喜色:“有他出首,的确要轻松多了。”
云祯却问了个问题:“一定都要去吗?”
姬怀素道:“我们一行一侯爵两宗室作为治河钦差,各地府县早已收到邸报。若是不到,恐怕他不敢信任,更有所保留。如今事态紧急,到时候张犹高觉察,毁灭证据,那我们掌握局势上就被动了,大大不利,我们的时间不多,还需要取得杜中云的信任,必要时还需给出一些免死的承诺,以尽快控制住局面,拿下张犹高,才好开始赈灾治河。”
他看向云祯,声音柔和:“你信我,我有十足把握。”这是他前世见过的,也反复看过地方最后奏报的详细奏折及都察院最后的审理结果。出来之前,他就已经反复推演,选出了最优的行动方式,这是最快控制府衙,开展治河赈灾的方式。
吉祥儿当知道自己的能力,从前他都是无条件信任自己的,姬怀素心想着,结果云祯却仿佛看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转过头去:“去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