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得意洋洋,通体舒畅,身上已然换了宝蓝色太监服,他这次得立大功,皇上奖赏,准他提职。
他正在耳房里细细和墨菊等内侍说着他如何连夜骑马疾驰三十公里,求援调军的光辉经历,当夜如何惊险,他们如何死里逃生,云侯爷如何英明盖世,滔滔不绝,好不得意。
正说得热闹,却见一位年长尚宫带着一宫女走了出来,路过耳房前廊,那宫女有些面生,却已换下宫服,脸上眼圈红肿,手里拿着个包袱。
青松心中好奇,笑着问尚宫道:“姑姑办什么差使呢?这宫门也快落钥了吧?”
年长尚宫笑道:“青松公公好,是送今年新采选的侍诏姑娘去内务衙门,遵上口谕不留宫了,即发还家乡呢。”
青松一听便知道这样紧着打发出去的定是犯了大错了,又看了两眼那宫女,看颜色甚好,已是羞窘得满脸通红,便也不再问,等走了才悄声问墨菊道:“今年新采选进来当差的多吗?”
墨菊摇头:“别提了,千挑万选留下来这几个伶俐出挑的,结果又犯错了,千叮嘱万叮嘱不要操之过急,规规矩矩当差,自有她们的福分,咱们皇上虽然不收用,但在体仁宫待过的女官,哪个不是衣锦还乡,荣耀之极的?可惜了,一看就知道这姑娘急了。”
青松咂舌:“这样花枝一般的姑娘,水灵灵的,看起来也和侯爷差不多年纪……皇上都看不上啊。”
“然后呢?”
他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青松和墨菊慌忙跳了起来:“见过爷爷。”
丁岱冷笑道:“好容易换了这身蓝皮,嘴巴又开始管不住了?上次吃的教训还不够?依我看你管不住自己,早些出去才好,省得早晚连累你爷爷!”
青松连忙笑着自己掌嘴:“好爷爷,丁爷爷,是我的不是,我这自己掌嘴。”
丁岱瞪了他一眼:“进房来给我说说你这一路的见闻。”
青松笑着道:“不是回来就给爷爷您报过了。”
丁岱道:“我是问朱五公子。”
青松一怔:“朱五公子……一路都是陪着侯爷玩儿啊。”
丁岱拍了下了他的头:“一路玩儿?朱五公子今日在皇上面前自请戍边,要任九边守将!他之前可有在侯爷跟前提过?”
青松震惊:“什么?真没有!和从前一样啊。”
丁岱拉了他进房细问。
定国公府,朱绛自请戍边的消息也掀起了疾风暴雨。
他父亲朱文庸正在书房里叱责朱绛:“御前也是你信口开河,热血冲脑胡说八道的吗?戍边是什么人去的?那都是罪将流卒待的地方!你连媳妇都没娶,就自请戍边,你还能议什么好亲事?你祖父正替你议着一门贵亲,这消息一传出去,竟是将人都得罪死了!你给我立刻进宫去请罪——不对,去找昭信侯帮忙说情,就说你是一时口快,皇上念你年幼无知,恕了你信口开河、狂妄荒诞之罪!”
朱绛垂头长跪着,腰身笔挺,什么都没说,神情平静。
朱文庸见他如此,越发暴怒:“似你这般日日吃喝玩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不过是跟着昭信侯出去了一番,借光立了点功,沾了点恩赏,你还真以为是你自己的本事?那是皇上私下早安排妥当送给昭信侯的大功了,你们就是去捡的现成功劳!你就该有自知之明,还真痴心妄想,自以为自己能做出什么事业来?我只怕你玷污祖宗,给家里引来大祸!”
朱绛平静道:“父亲日日在家中,莫非又做出什么光宗耀祖的事不成?也不过是寻章摘句,编几本附庸风雅的诗集,纳几房美妾,生几个儿子,闲下来办办文会,听听门下清客的奉承,这样的出息日子,儿子倒觉得不必重复了。待到门户倾覆,大祸临头之时,也不过多一人少一人的差别罢了。”
朱文庸暴跳如雷:“你这逆子!”
他正拿了桌上的砚台要砸向儿子之时,帘子一挑,定国公朱云却走了进来,拄着拐杖:“住手!”
朱文庸气势一滞,放下了砚台,上前赔笑迎接父亲:“父亲您怎么来了,是为了这逆子吗?让儿子教训他即可。”
朱老国公看了他一眼,坐下来道:“好容易有个长了些志气的孙儿,我只怕被你教训倒教训坏了。”
朱文庸一怔,陪着笑脸:“父亲这么说,儿子无地自容了。”
朱老国公看了眼朱绛:“你可知道,你祖母在为你议一门贵亲,那小姐出身名门世族,温柔贤淑,才华横溢,你祖母亲自上门相过,是极难得的貌美,对方十分舍不得嫁,毕竟你那点纨绔的名声在外。要不是这次你同昭信侯出去办差,办得颇为漂亮,对方松口还不会这么快。但你若要去做戍边守将,那对方是绝不可能嫁过来的,这门亲事只能作罢了,你可想好了?”
朱绛平静磕了个头:“祖父,朱家不缺安享富贵,尽孝承嗣的子孙,多孙儿一个不多,少孙儿一个不少。都说世禄之家,鲜克由礼,富不过三代,不如放孙儿自去搏一个荣华前程,赌一个光宗耀祖。”
朱老国公脸上微微动容:“来日边疆苦寒,寂寞冷清,你可能会老死边关,无妻无子,到时候孤苦一生,不要怪长辈不曾劝阻你。”
朱绛道:“五年之内,边衅必起。”
朱老国公脸色剧变:“谁和你说?皇上?还是昭信侯?”
朱绛沉默。
难道这竟出自上意?朱老国公脸色变幻不定,过了一会儿拄了拄拐杖,长叹出一口气:“好孩子,我同意了,你下去吧,我和你父亲再商议商议,你放心,一切行李都会替你打点好,也会替你选一个好一些的驻城,拜托人照料你。”
朱绛道:“不必选,就常林城。”边乱起,第一个被屠的城,重生一次,他愿先从救一城人开始,这就是修行。
朱老国公一怔:“常林不好守,又地处偏僻,真有事其他边城不易援救呼应。而且实在太小了,你去那边会很清苦,条件太差。你这样出身,选个大城做守将,皇上和兵部不会不准,又容易出战绩。”
朱绛道:“无非是马革裹尸,魂归故乡,也得个光耀门楣。”他说到这里忽然一愣,想到了之前云祯吹的《白马归》来,他忽然有些走神,若是自己真的战死沙场,吉祥儿也会为自己吹一曲葬歌吗?那倒也是死得其所了。
朱老国公已断喝道:“朱家也不是那等送孩子去死来换名声的人家!”
朱绛心头一暖,磕了个头:“祖父,你就当成全我这报国救世之志吧——更何况,您老不是福将吗?吉人自有天相,孙儿必然得了您的福泽,将来也是个事事如意的如意少帅呢?”
朱老国公眼圈红了,哽咽着,胡须都在瑟瑟抖动,却居然又笑了:“我朱云一生庸碌,全靠侥幸得到今日,生子亦皆为平庸,没想到老了,倒得了个有大志气的好孙儿!果然是天降福运!”
他上前扶起朱绛,反过来按住朱文庸的背:“你过来,你该给你儿子下拜!我们朱家前程,尽拜托给你这儿子了!”
朱文庸满脸惭色,朱绛却连忙再次跪下磕头:“是孩儿不孝,不能侍奉祖父、父亲膝下,不能为朱家延嗣承宗,从此往后,你们只当孩儿出家了吧!”
朱老国公老泪纵横,扶起他来,却见外面有人小心翼翼报:“老大人,昭信侯派了人来传话,问咱们府上五公子得空不,得空的话请去侯府一叙。”
朱绛猛然抬头,朱老国公问:“可知昭信侯有什么事找你?”
朱绛道:“想来也是为着戍边的事,我今日说得急切,也未与他商量。”
朱老国公忙道:“你去吧,有什么回来再说,昭信侯年纪虽轻,却不可慢待了。”
朱绛道:“是。”
他起了身出来叫人备马,一眼却看到了方路云:“对了,小方。”他想起来:“我祖父已同意我去戍边,皇上必然也不会拦,朝廷很快就有任命下来,到时候我可就直接到边疆去了,你和他们别的家养小厮不同,你若是想留在京城,我把你送回侯府去,云侯爷看我面子上,也会给你个好前程。”
方路云下跪沉声道:“小的愿随公子往边陲去。”
朱绛看了他两眼笑道:“好,也是个好男儿。”
他重活一世,生死看淡,但这人原本是军奴出身,挣一条路不容易,这会子他偏又想起他和吉祥儿要此人的时候,吉祥儿对他说的话:“我只要一心一意。”
他喉咙微微发热,那时候他的小吉祥就重生了,带着满腹的怨气,隔着一世,在和从前的那个混账说话。
直到现在,重生一世的他才收到了。
可惜一切都已经来不及啦。
若是吉祥儿仍然恨他,见他就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了他解恨,那倒说明他还有机会。
但吉祥儿已放下了,他能够和他做兄弟,能够和他仍然笑着玩乐耍戏,但却也迈着大步自顾自地选择了他自己的人生方向,渐行渐远。
他的吉祥儿已经抛下了他,放下了那些被伤害的过去,他迅速地成长着,变得更强大。
他再不快一点,就要跟不上他了。
这就是他这一世的修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