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怀素丰神俊朗,含笑说话之时,令人如沐春风。
谈氏兄弟都连忙起身笑着迎接,只有云祯懒洋洋地也不理他自顾自倒茶,嘴上说着不骄狂,其实看在谈氏兄弟眼里,此人真正已是托大之极,但姬怀素完全不以为忤,坐过去笑语盈盈先敬了主人姬怀盛一杯:“上次我酒后糊涂,坏了你的席,原本该给你赔一席的,哥哥莫要怪罪于我。”
姬怀盛苦笑:“我的爷爷们,你们都是我爷爷,好好儿的吧,下次别再这般了,可把我吓坏了。”
姬怀素也不在意云祯冷着一张脸,笑着问谈氏兄弟:“连日忙于差使,两位公子多次邀请,都未能赴约,抱歉抱歉。”
谈文蔚道:“不敢不敢,王爷那是忙着皇差,咱们这点小事岂敢打扰。今儿也是巧合正好遇上云侯爷,说实在话,我们两兄弟接到那圣旨,真是心里又愧又惶恐,无地自容啊,只想着若是能有机会面圣,当面向皇上请罪,那是最好不过了。”
姬怀素道:“皇上圣明,其实这是皇上一片拳拳爱护你们之心,你们需体会才是。鲁国公一案牵连甚广,少不得有些人就把主意打在了你们谈府身上,想的是把你们拉下水呢。皇上这一道圣旨下来,明为斥责你们,实际是骂给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听的,好教他们知道,皇上看着你们呢,让他们别动歪心思在你们身上。”
“您看看是不是圣旨下了以后,去你们的人少了许多?是那些人不得不收了那些肮脏心思罢了,若是再利用你们两位公子,皇上必不会轻饶的。”
谈文蔚和谈文葆豁然开朗:“原来是为着这个?”
姬怀盛笑道:“自然是为着震慑别人,你们可是正儿八经的先太后的娘家出来的尊贵公子,皇上不护着你们,还能护着谁?尽可放心吧。”
谈文葆松了一口气连忙笑着拱手:“多谢两位王爷点明,若不是如此,我们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日日只是羞惭无地,想着要不要请祖父出面向皇上请罪呢。”
云祯笑了声:“不会吧,你们还真以为你们一点错处没有?你们不会还真以为,这门庭若市,人人趋奉,鲜花着锦,是因为想要结交你们吧?一个远在江南的伯府,图你们什么?图你们大老远进京,到现在都还没见着皇上一面吗?图你们至今还是白身吗?”
谈氏兄弟脸色齐齐变色,人人都知道他们进京皇上就留了他们宫宴,却无人知道那天他们在宫宴不仅没见到皇上,连水都没喝到一口,云祯这话瞬间戳中了他们的痛处。
谈文葆脸色铁青:“云侯爷可有什么高见?”
云祯昨日才听到姬冰原说起当初被承恩伯整治,以至于与母家生分的事,感同身受,也不知皇上那样一个高贵傲气的人,被自己亲娘和亲娘舅联手整治,当时是如何伤心!自己设身处地,越发替皇上难过。
今日再看到谈家这两蠢货,还尚不觉悟,自我感觉良好,忍不住刺他们道:“皇上叫你们去国子监读书,就是因为看不下去你们的蠢了,蠢也就算了,还不自知,日日这么感觉良好。承恩伯府后继无人,你们不想着要么科举近身,要么讨个实在的差使,为皇上效力,只想着如何借势,如何攀附,须知人要自立,才能帮得上,这软塌塌的,真正想让人帮都不知道从何帮起。”
谈文蔚席下死死捏住谈文葆的手,面上只赔笑道:“云侯爷教训得极是,却不知侯爷能否替咱们在君前递一句话,就说我们兄妹是诚心改过,想亲见皇上谢罪,亲耳听皇上教诲。”
云祯呵呵一声,姬怀素却按住了他的手笑道:“能说得上话必是要说的,两位公子只管耐心等着便好了,侯爷也是良苦用心,两位公子切莫介怀。”
谈文蔚和谈文葆感激地拱手感谢,也不敢再久留,站了起来笑着先告辞,才出去却见外边有一个管家带着两个小厮抬着一小筐果子迎面进了来,在房内笑着道:“左相方相爷今日也在金葵园宴家乡来客,适才知道云侯爷和两位郡王也在这边,不敢相扰,命小的们转送一筐柑子过来,说是家乡人才送来的,不值钱,难得味道甜,给诸位贵人尝个鲜儿。”
云祯笑着道:“多谢方相爷了,劳管家多多谢上,改日回礼。”一边又命人赏那管家。
谈文蔚和谈文葆走了出来,谈文葆走远了才低声怒道:“仍是如此轻狂!”
谈文蔚低声道:“你且忍着!你看看郡王都和他称兄道弟,再看连左相都要奉承他,你就知道他是如何得势了,再说回来,那天咱们在宫里,皇上没参加宫宴,外人一直无人知晓,他却知道!可知那日他多半就是在伴驾!”
谈文葆脸色铁青:“他倒有脸教训我们借势攀附?他自己还不是靠他那死了的土匪娘?一个女土匪头子,不过是机缘巧合遇上了先帝,救了先帝,本也是应当的。算哪门子皇亲!也敢在我们跟前装模作样仗腰子。”
谈文蔚道:“他自幼就养在君前,出入宫闱,在上书房进学,又双亲皆无,皇上怜惜他,自是情分不比别人,皇上是重情分的,你听河间郡王说了没?这道旨意果然另有深意,竟是威慑小人,保护我们。可知皇上待我们也不比外人,这谆谆用心,不可不重。如今我们须得静下心来,忍着,先想法子面圣,只叹咱们不在京城,和皇上生分了,早已失了先机,只能慢慢谋之。”
谈文葆长长吐了一口气,憋屈得不行,回到他们的席上,却看到监生们全都笑着恭维他们:“远远看到谈兄得了庆阳郡王和昭信侯的青睐,请去了包房内,果然不凡。”
“昭信侯如今得皇上恩宠,又在大理寺任职,平日里几乎不出来交际,想来谈大公子、谈二公子自然是和别人不一样,听说两位公子进京途中寿礼失窃,也是这位侯爷杀匪破案找回来的?”
“听说了,不是说御史台参他滥杀吗?”
“呵呵这等蟊贼连承恩伯府的寿礼都敢劫,必定是胆大包天穷凶极恶,不知做下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杀了就杀了,御史台那是无事也要参上几本,哪位相爷身上没一堆参本呢。”
“这位侯爷看着好生年轻。”
“那是,才十八岁——三年前他才十五岁,在文昌庙,一箭射穿一串落下来的正燃着的鞭炮,我有个表兄那年参加春闱,去那边烧香正好看到,一直感念他的恩德,说那日若不是那一箭,鞭炮落下乱了人群,踩踏必生,他不知还能参加春闱不。”
“原来如此,居然有如此射艺?”
“定襄长公主当年草莽之中带着几十号人就能护送先帝破围讨逆,听说也是身有神力,正是天上武曲星君知道真龙有难,仓促下凡,不巧投成了个女胎呢。”
“原来是家传绝学。”
谈文蔚、谈文葆两兄弟看监生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吹嘘昭信侯起来,只能微笑着假装与有荣焉,毕竟当初“寿礼”的的确确是人家找回来的,他们若是对昭信侯有个什么不好听的话,立刻恩将仇报不知好歹的流言就出来了。
包房里云祯吃了几只左相送来的柑子,又听着姬怀素说了些鲁国公案的内幕,说来不得不佩服姬怀素,他的确知道说什么他会听。
姬怀素若真的腆颜上来就套近乎说些咸淡话,他肯定二话不说抬腿就走。他只能说些云祯感兴趣的话,倒是让姬怀盛也听得津津有味:“所以鲁国公这就和倭人搭上线一搭就快二十年了?这也太大胆了!那岂不是先帝那会儿就已开始干这倒霉缺的事。”
姬怀素笑道:“是,开始只是小打小闹,贴补家用,后来越做胆子越肥,如今是连工部里头负责造铜钱模样的小吏,都被他给收买了,给了他好几个废弃的模具。”
他又说了些闲话,才问云祯:“闻说你得了风寒,如今可好些了?我那里有些化橘红,迟些给你送过去?”
云祯微微一笑:“多谢。”
姬怀素心下大喜,以为他态度有所松动,又得寸进尺道:“我看你今晚也喝了不少,你素来量浅,不如我一会儿送你回去。”
云祯也未拒绝,姬怀盛一心只想着让他们关系和缓,便也乐见其成,笑着让几个老成家人好生牵马,服侍两人回去。
昭信侯府。
姬冰原一身便服,稳稳当当坐在云祯昔日坐着的椅子上,懒洋洋在云祯桌子上翻了翻那叠契纸,失笑:“还真的是在给君聿白找医馆,是真的上心。字也没练,又跑出去玩了。”
丁岱一旁笑道:“这不也是为着皇上着想吗?侯爷是个实心人,这有个神医在京里,正可保龙体安康啊,君神医当年不过是少年就医术精湛,想来这十多年过去了,必然医术通神了,老奴知道他要留在京里,也很觉得宽慰啊。您是没看到前几日,侯爷在床边服侍,食不下咽,不肯稍离,肿着眼睛替您抹药喂水的,皇上您这次是真把他吓坏了,自然是这般尽心尽力给君大夫找医馆了。”
姬冰原笑了声:“笨手笨脚的,也非要上来伺候。”
丁岱道:“要我说皇上也是促狭,人在宫里拘束了几日,也没好好歇几天,好容易跑回府松快松快,和庆阳郡王吃酒去了,你又抽冷子跑过来,侯爷一会子回来,定是要苦着脸的。”
姬冰原笑而不语,心里却想怎知不是高兴呢?朕看他稀罕朕得很。
丁岱看他高兴得紧,凑趣道:“只好希望侯爷回来早点,不然怕是一顿教训免不了。”
姬冰原道:“教训他做什么,他少年人,贪玩好动本该的。”又看着宽敞却空旷的书桌上,拿起樽白玉水注看了下:“这文房四宝太简单了,迟些在内库找些好的赏他。”
丁岱道:“皇上,小的记得皇上赏了不少了,前儿刚赏了一套和田玉雕的,是侯爷没拿出来用吧。”
姬冰原笑了下,起了身,看了看云祯卧室里极尽俭素,什么装饰都没有,床帐都是月白色亮纱,极干净,香也未熏。
墙上悬着弓箭、刀、剑等物,又挂了一幅画,却是自己从前随手画的行猎图,一旁鱼缸原本装着满满当当宝石的,如今也只放了一树水晶珊瑚浸在晶莹水中做装饰,倒也算别致。
书架上却是满满磊着的都是兵书,然后便是一叠一叠的手抄本,姬冰原微微有些纳罕,随手拿了一册《六韬》出来翻了翻,居然都认真看过了,有着细细批注,都是云祯的字。
再取了几本手抄本出来,有的是边城多年的一些兵力部署分布,有的是风物地理,还有不少刊刻极为粗糙的刻本,看起来居然是北楔那边刊行的书籍,甚至还有那边的邸抄。再有一册一册小册子,翻进去里头满满当当都是长广王、胡太后等人的杂事。
最新一些的墨迹,甚至还有长广王世子,江宁的一些出行记录。
这是在北楔,也埋下了探子吗?
姬冰原将东西放回了原处,之前看着天真烂漫的云祯身上一直以来令他觉得违和的地方又冒了出来。
心思细腻缜密如此,又在北地上用功如此,这些看来,他像是个极敏感细腻,心事极重,时时谋划之人,偏偏在他跟前,只是嬉笑如常,全无挂碍。
他仿佛没有世俗凡人一般的欲望,求富贵,求权势,或者一个突然受了帝王恩宠之人,求许诺,求长远。
夜深人静,忽然院子外传来马蹄声。
丁岱笑道:“侯爷回来了,我适才已和高信交代了,远远看着,不要让他觉察,只放他进来,让皇上给他个惊喜。”
姬冰原微微侧耳听了下,皱了皱眉:“不只一骑,有人同行,这是内院,能骑马与他同行者,身份必然贵重。”
夤夜能进入内院,还骑马并辔而行,此人是谁?
姬冰原止住了丁岱,自己走了出去,云祯这内院是主院,内颇为宽阔,庭院里种着几株梧桐枇杷,月色下树影婆娑,院子一角叠石为山,栽种着芭蕉,下边一泓清池,养着鲤鱼。
姬冰原穿过院子内的鹅卵石路,走到前边月洞门前往外看去。
果然看到月下两人并辔而行,云祯穿着藕荷色便袍,长腿一掀翻身下马,英姿飒爽,另外一人玄袍素冠,形容俊朗,也正翻身下马,举止潇洒,却正是河间郡王姬怀素。
云祯将马缰顺手系在树边道:“有劳郡王相送了,到这里可以留步了。”
姬怀素笑道:“已到了你住的院子了?这路程可真短,都已到了门口,不带我重游故地吗?我还真的许久不曾游览侯府了,不知你院子的枇杷,可还和从前一般甜。”
云祯笑了声:“姬怀素,我实在佩服你,黄粱终是你赐给我的,你让我那么痛苦的死去,然后你居然还能面对着我若无其事和我叙旧情,不得不说,能登上皇位的,总是有些过人之处。”
姬怀素看向他,声音沙哑:“他们和我说那个药服下没有痛苦,只会笑着在睡梦中离开。”
云祯道:“姬怀素,你若是想要我原谅你,除非你在我跟前服下黄粱终,亲身尝一次那被地狱烈火寸寸烧死的滋味,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姬怀素脸上的笑容再也不能维持住,他脸色微微抽搐,云祯笑着看着他:“而且,你不说我也知道了,皇上没有死是吗?皇上他回来了。”
姬怀素脸色变了:“谁告诉你的!”
云祯知道自己今夜处心积虑制造机会,果然让他诈出来了真相,他笑道:“你把我毒死后,皇上回来了是吗?他为我复仇,他没让你好过吧?”
姬怀素脸色难看至极,伸手握住云祯的手臂,极为用力:“是朱绛给你说的是不是?我之前就疑心……他也碰了那珠子起的火……还有那天他莫名其妙的……是他是不是?他别有用心!他明明也在觊觎你!”
朱绛?云祯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保持着那仿佛明了一切的笑容:“我不告诉你,而且我也知道了,我根本不是皇上的私生子。我母亲坦荡一生,不曾与人苟且,皇上风光霁月,暗室不欺,更是千载难逢的英主,你们这等小人,只会私底下抹黑揣测,无耻龌龊!蝇营狗苟,谋算终日,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我对你的皇位没有威胁了,所以你才这般厚颜又回来找我。”
“我真想知道,如果我真的是皇上的私生子,你还会这样吗?”
“我不知道你到底重来一次还这么接近我是为了什么,为情?别说笑话了。我只知道,你的一切打算,都将成空。”
他狠狠甩开姬怀素的手臂:“滚吧!别脏了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