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当面顶撞了元钊后,元钊不知为何收敛了许多。
这日却是鞭春节,南北十二部落头人都齐聚王庭,鞭春迎福。
清晨元钊接见了头人和使臣,行了宫廷鞭春礼,便到了城外草原祭祀春神。
原野上已燃起了熊熊篝火,巫祝在篝火旁举着祈福的器具舞蹈。
一位巫师一身白袍,戴着半面银色面具正在火堆旁跳傩舞,他眉心竖着以鸡血画着竖痕,眉目狭长,一手单臂半肩裸露于外,持铃鼓,一手持铜铃,伴着鼓声蓬蓬,他身躯翻转舞蹈,长发编成了无数发辫,上面同样密密坠着无数的银色铃铛,如玉雕成的赤足足心也抹了鲜红颜料,足踝铃镯泠泠,有着一种男女兼有的惑神魅力。
无数男女和孩子们在一旁高呼鼓掌着。
远远王帐下胡国舅吞了一口口水:“瞧那腰身,真带劲,难怪阿姐这样宠,听说就是跳一支舞入了阿姐的眼。”
元钊横过眼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胡国舅忽然想起虽说元钊平日里说话也十分荤素不忌,但到底是姐姐的儿子,自己这般议论不太好,连忙岔开话题:“我给你带了许多玩具,一会儿让人送进去给你。”
元钊有些闷闷不乐,听到远处赛马呼声不断,显然有人抢到了白羊尾,胡国舅道:“王上不去跑马玩玩散散心?”
元钊懒懒道:“十二部族最拔尖的大勇士都在吧,我去岂不是堕了王庭的威风,一会子又被母亲生气,罢了,外公呢?”
胡国舅道:“还在与长广王商议事情,一会儿就来了。”
元钊嘴角浮起了一个嘲讽的笑,知道明明自己这个王上在这里,自己还是外公最仰仗的外孙儿,他还是选择了先去和长广王商量大事,自己就是个傀儡,一个木偶罢了。
胡国舅还在念叨着:“王上今儿怎的这么安静,不出去逛逛?这么热闹,到处都是漂亮姑娘,王上看上哪个,便召入王帐……”他眉飞色舞,几乎恨不得立时就出去扑到那些穿得犹如花蝴蝶一样的姑娘丛中。
元钊兴致乏乏,转头看到江宁侍立一旁,眉目冷漠,仿佛外边那些歌声舞蹈,美人醇酒,烈马篝火,都与他无关一般。
元钊忽然侧了侧头,有些好奇,招了江宁来道:“你不是自以为自己是士吗?今儿让我看看你的本事。这里是咱们北楔十二部族的勇士,三项竞斗,一赛马,一摔角,一射羊,你拿着我的王令,代我出赛,去把三个竞斗的狼牙项链拿下,成为最强的白狼魁首。”
江宁单手抚肩,微微鞠躬道:“遵王令。”
元钊饶有兴味,看江宁迈步走了出去,先往赛马那边去了,便懒洋洋起了身,招呼胡国舅道:“走吧,看看去。”
他们走到了小山上最尊贵的看棚下,他毕竟是王上,自然有侍卫上前驱赶人群,给了他视野最好的位置。
赛马场两侧跑道,阳光下人们奋力举起手臂,替自己族中的勇士叫喊鼓劲,一波一波的呼声仿佛令人置身于浪潮之中,情不自禁地被感染。
赛马九人一赛,需要纵马越过高高的篝火堆、横栏、深深的壕沟,最先达到的能拿到狼牙项链。
江宁骑着一匹极为神骏的黑色大马,守在了起点线,直待发号声起,犹如箭一般风驰电掣赛起来。
胡国舅道:“这是大宛马,这人是谁?用得起这样好的马。”
元钊懒洋洋道:“长广王世子。”
胡国舅吃了一惊,想起传言:“哦哦,想起来了之前说长广王找回了个儿子,胡姬生的,蓝色眼睛,原来就是他,倒算得上宠,给这样的好马。”
元钊笑了声,胡国舅道:“听说在大雍做军奴呢,长得倒是高大魁梧。”
元钊不说话,看江宁轻轻松松一马领先,越过那些障碍物丝毫不是问题,胡国舅道:“这马这样好,他会赢的。”
元钊看着江宁果然一路领先拿到了代表魁首的狼牙项链,挂在了脖子上,他长得着实英俊,肩上又披着代表王庭的绶带,无数女子欢呼着到了他的马边给他扔着鲜花。
江宁只是遥遥看了他一眼,驱马转向了射羊的场地。
射羊的场地在河边,圈起了十分大的场地,同样是九人一组进入场地内,谁先射到羚羊,谁就拿到狼牙项链。
这羚羊却是精心饲养训练过的白羚羊,跑得又快又灵活,极难射中。
这场地又大,还是骑马,一不小心还会被其他人的流箭误伤,有些部族知道对方擅射,甚至会故意安排人先将对方射死射伤,下场后由自己部族的人拿到狼牙项链,因此一般没点信心,绝不敢参加这样的比赛。
每年鞭春节,总要死上几个人,不是从马上滚下来折断脖子,就是被流箭射死,要么就是摔角之时对方没留分寸不小心摔死,便是如此,仍然每年参加比赛的勇士们只多不少,只为着拿到三根狼牙项链,那就是白狼勇士,部族最具有魅力的勇者,无数姑娘愿意和他得到一夕之欢,王上也会亲自为他佩戴白狼骨帽。
射手们先后进入了围栏内,远处,有人驱入了一只精干灵活的白羚羊。
白羚羊一如围栏内便灵活地左突右奔,仿佛身经百战。
精壮的汉子们驱马,弯弓搭箭,奔向白羊,毕竟要进入一定的射程才能射得更准,然而不过数息,人们就看到一个魁梧男子淡定骑马立在河畔一侧,轻松拉开了一张强弓,白羽箭犹如划过夜空的白色彗星,飕!
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距离,不可思议的力度,贯穿了整支还在奔跑着的羚羊脖子,因为太快,甚至给人一种错觉那只羚羊是往箭奔去一般,而它中了箭,仍然仿如不觉,还在以飞快地速度撒开四蹄奔跑了一会儿,才忽然倒了下去。
围观着的群众先是静了一瞬,然后忽然爆发出了惊天动地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有人在激动喊道:“索罗神!索罗神!”
北楔部族崇狼,索罗神传说为狼与女子产下的英俊男子,拥有着神力,射箭百发百中,在河边狙杀树林上带来瘟疫诅咒的鸦神,一连射杀十二只,给部族带来了和平和健康。
这样的神力,的确是已仿佛通神了,更何况还这样英俊。
元钊听到旁边的胡国舅道:“这样的强弓,许久没看到能有人拉开了——长广王,真是后继有人,难怪这样舍得下本给一个胡婢之子。”
元钊眯起了眼睛,看着那魁梧俊美的男子戴上了第二根狼牙项链,漠然穿行过欢呼声和鲜花,再次来到了摔角的场地,然后解下了身上的裘衣,完全精赤了上身,露出了结实流畅的浅褐色肌肉,两根狼牙项链挂在脖子上,垂在宽阔胸口,背上还有着青紫色的交错棍棒伤痕,却反而给那仿佛雕刻一般的躯体带来了一种难言的魅力。
那男子满脸冷漠立在场中央,开始挑战上一场的胜者,他的躯体汗淋淋的,肩膀宽厚、腰身韧实,背上还带着被施虐过的痕迹,越发唤起了围观的人们难言的渴望和欲求,无数人喉咙干渴,浑身燥热,北楔人忠实于自己的欲念,在这样热火朝天的氛围中,有女子在尖叫,声音声嘶力竭,仿佛可以为他去死。
胡国舅在一旁喃喃道:“干,连老子都硬了。”
九场不败,即为百夫长,可拿到狼牙项链,能连胜九场极难,不是真正的勇士,是不够足够的体力迎接这样的车轮战的。
然而江宁挑战胜利赢下第一场的时候,元钊就有了预感。
此人会赢。
尖叫声已经几乎要冲破天空,篝火旁的巫师已经不再吸引人,人们已经团团围上了摔角场旁,看向了场中那俊美魁梧,传说索罗神转生的男子。
十二部族的勇士已经闻风而来,派出了他们族中最优秀的勇士,前来挑战。
巫师不知何时已从篝火旁退下,退入了无数帐篷内普通不起眼的小帐篷内。
他深深拜服下去,对着帐中一名浑身披着斗篷遮盖面容的男子拜下去:“拜见主上。”
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响起:“不必多礼,你做得很好,下一步按计划进行,杀掉幼狼。”
巫师额头触地:“遵主上令。”
青年男子笑道:“放心,你的父母家人,兄弟姐妹,都照顾得很好——你的弟弟,已脱籍,今年已中了举,光耀门楣,”
巫师低声道:“多谢主上照拂。”
青年男子伸手将一枚银镯置于中央。
巫师缓缓取走那枚银镯,套入自己手腕上。
外边忽然升起了巨雷一般的欢呼声,青衣男子微微抬头:“真是充满生命力的部族啊,狼一般的子民,吾心畏之。“
巫师低声道:“应当是决出了白狼勇士。”
青衣男子随口问道:“想来也是猛士了。”
巫师道:“今年的白狼勇士,是长广王世子。”
青衣男子低低笑了声:“云江宁么……想法子将他一起杀了。”
巫师磕头。
青衣男子低声道:“你去吧,吾会为你请封。”
巫师退了出去,身上无数银铃细碎响动,仿佛一只沉默美丽的羔羊,柔顺而默然地退出了帐篷。
鲜花,彩带,以及无数花一般娇嫩的少女们拿着花环簇拥着刚刚取得胜利的俊美狼之子,他胸膛犹在起伏,汗珠从他结实的身躯滚落,他戴上了第三根狼牙项链,漠然从少女和欢呼赞誉声中穿行,一路在无数人爱慕崇拜的目光中走向了王座。
元钊看着那个男子犹如分海一般从人群中走了过来,强健身躯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犹如天神一般,他漠然走了过来,仿佛高傲的神祗,然后一路行到了他的跟前,单膝跪在了他的跟前。
欢呼和荣耀仿佛忽然从天而降,属于了他。
他仿佛忽然被加冕,被效忠,被神灵所眷顾。
有人端了白狼骨帽过来给他,他替跪着的男子头上戴了上去,欢呼声再次响起,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民众的眼光看向他有了爱戴,有了崇敬,有了炽热的温度。
这就是被强者跟从的感觉吗?
元钊垂眸注视着那个强者,此人并没有撒谎,他的确是国士,诸将易得,国士无双。
但他心里清楚明白地知道,此人并未跟从于他,效忠于他,他太弱了,他还不配驾驭他。
他的眼睛看向遥不可追的地方,他的心不在这里,他是高傲的野狼,他被人驯服过,又抛弃了,无人配做他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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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雍,昭信侯府。
书房里烛火摇曳,气氛沉重。
章琰脸色憔悴,满眼血丝,之前仪表俊伟,自有一种倜傥风流,如今身居高位后,又添了不少威仪和傲气,他煎熬了几日,总算再次等到了云祯出宫,在书房里扑通就给云祯跪下了:“侯爷,侯爷,算我求你了,悬崖勒马好吗?”
云祯被他吓了一跳,要扶他起来:“章先生,章大人,您是长辈了,千万别这样,我和您解释过了,没事的。”
章琰从怀中取出了一卷黄绢卷轴出来,双手捧上去给他看:“侯爷,这是去岁皇上出水痘,病势凶险之时,深夜急宣我进宫,颁下的亲书密旨。侯爷一看便知,虽说皇上可能是病中一时神智糊涂,但事后我跪求他收回密旨之时,他却并未收回。”
云祯有些莫名,展开那卷轴看了眼,一眼认出那的确是姬冰原的字,墨汁淋漓,笔锋带了些无力和抖动,显然是病中腕力不支。不过数行字,他几眼就看完了,看完整个人也呆在了那里。
章琰膝行到云祯足下恳切道:“侯爷一看便知,皇上并非昏庸糊涂之君,他一贯深谋远虑,这旨意若是真,皇上待你是真皇恩浩荡,您不可辜负了,这旨意若是假,则皇上对你的所作所为怕是已尽知,这只是一个警告,侯爷!您如今泥足深陷,速速抽身啊!”
云祯看向章琰,有些茫然,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在梦中,他摸了摸那卷黄绢,章琰还在苦口婆心劝说:“如今也不是来不及,只说扬威镖局亏空太大,慢慢关掉,给镖师点银子遣散,然后把马场转卖掉。其他的东西……都找地方埋了,沉井……”
他扶着云祯膝盖的手背忽然一热,他一看却是一滴泪水,悚然抬头,果然看到云祯不知何时已流泪满面,他握着那卷黄绢,开始举起袖子擦拭泪水,泪水却擦拭不尽,源源不绝。
章琰吃了一惊,连忙也上前道:“侯爷,您这是……”
云祯安静地落了一会儿泪,许久才自己收了眼泪,却是转头举着那张黄绢到火上,瞬间便烧了起来。
章琰大惊上前要夺,云祯却转了几下那火已烧了一大半。
章琰跺了跺脚:“侯爷!这可是损毁圣旨!”
云祯声音带了些鼻音,人却是笑着的:“章先生不必担忧,我之前也已和章先生说过了,皇上不会怪罪于我,章先生若是实在放不下心,只做瞒着我到皇上跟前出首密奏吧,如此便可放了心。”
章琰怒道:“事情都这般了!侯爷还敢赌?谁敢赌这些!到时候我有何面目去见泉下长公主!”
云祯笑了声:“让章先生去出首又不愿意,那也只能信我了——我连圣旨都烧了,您还怕什么呢?若是我真有一丝半点那意思,留着这个,岂不是极大优势?这样还不能证明我并无觊觎之念吗?”
章琰看着云祯,只觉得侯爷不知何时已长大成这般杀伐决断的性子,一时居然哑然。
云祯慢慢道:“章先生为我打算,我很感激,也只希望章先生能信我一回,云祯这辈子本来就是偷来的,能做多少算多少,能过一日是一日,只是我实想不到皇上如此……这教我的确很是于心有愧,皇上待我太好,我更是恨不得粉身相报,实话和章先生说,皇上若是真有一日大归,我便殉了他,志不可转,因此这圣旨用不上,当然皇上跟前您不必说。”
章琰看他面上哀婉无限,一时也被镇住了,过了一会儿跺了跺脚:“罢了!我横竖也就这一人,也无九族可诛,你要怎样便怎样吧!”心里却苦涩起来,殉皇上是个什么路数?这忠臣殉主虽说也有,但皇上年龄都可做侯爷的爹了,说白了几乎走在侯爷前头那是肯定的,当然虽说皇上如今身子还健壮……侯爷这还是太年轻了!果然应该给侯爷成亲才对,有了娇妻幼子牵挂,必然就不会再胡说八道生出这些奇怪念头了!
但是婚事少不得又要过皇上,前些日子屈太傅还找自己打听过婚事,结果后来都闭口不言,想来是皇上没允,这就奇怪了,帝师这般好的姻缘皇上都不许,是想要那样?但是其中必有隐情,他也不敢问,又因为屈太傅这事,也万不敢再提侯爷议别的婚事,不然那是生生给屈太傅打脸,怎么也要缓一缓。之后又是接连不断的事忙着,倒缓了下来了……侯爷都十九了,眼见就要及冠,这婚事果然还要打算起来才好。
但是如今侯爷搞的这些灭九族的营生,议哪门子亲,看着都像害人啊!
章琰头疼得直恨不得今日就随定襄长公主去了。
云祯一笑:“多谢章先生。”
云祯因着哭过,怕被姬冰原看出端倪,这夜却只道府里有些琐事,未曾回宫,直到第二日又处理些许事,才又和寻常一般入了宫。
姬冰原这日也忙,如往常一般正坐在榻上在灯下批折子,看到他回来倒没留意,只是笑问:“回来了?”
云祯嗯了声,看他在看折子,便静静依着他坐在了榻边,只静静看他批折子。
姬冰原这日只披着宽松锦裘,气度高华,眉目专注,英挺剑眉飞入鬓角,睫毛纤长,一双眼珠子犹如深不可测的夜色,薄唇沉静抿着,侧脸只如冰雪雕刻成的人一般。
这般天神一般的人物,是自己拥有的。
云祯想着他病中亲自书写那可以震惊全天下的密旨之时,究竟是如何想的?
那时候,他也只不过才幸了自己一夜而已。
眼见着病势凶猛,万一不起,他怕他无人照拂吗?怕他被人算计吗?
他这样一根朽木,被人嫌恶,被人抛弃,被人忽视,无人爱他,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眼前这至尊之人,却当成珍宝,放在掌中,爱护珍重,照拂,悉心教养,一步步为他铺下锦绣前程,甚至付出所有自己能给出的最重要的重器。
云祯只是靠在他身旁,仿佛两世的心灵得到了慰藉,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姬冰原一心想着赶紧批完折子陪云祯,因此看他靠在自己身边也未留意,只以为他在等自己。
等他批着批着感觉身上沉重,转头一看云祯已靠着他睡着了,忍不住一笑,也不去惊动他,拉了羊毛毯子盖在他身上,将剩下的折子都批完,便抱着他上床。
但他一抱,云祯便醒了,睁眼看到他批完折子,精神抖擞扑在他身上:“皇上你有空了?”
姬冰原看他如此主动振奋,有些新鲜:“皇后这么困,还想要侍寝?不若还是先好好歇着?”
云祯却嘻嘻笑着去解他衣衫,这夜云祯分外主动,又分外体贴温柔,姬冰原心里纳罕不知云祯这样殷勤小意,却不知又有什么事要求他,但不管求的什么事,且先享受了再说。
但稀罕的是云祯似乎却没提出什么要求,反是姬冰原结结实实过了好一段时间的神仙日子。
姬冰原着实稀罕,但横竖是享受,因此他倒是来者不拒,由着他胡闹,却不知云祯去哪里找了些坊间秘戏图来,逐样与他尝试,花样繁多,云祯又分外放得下身段,百般服侍于他。
这是春日到了,年轻人血脉充足,因此分外渴求和旺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