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翕最后是一鼓作气冲回家的,要不是头脑里还尚存几分理智,深知在外面折腾了一天的自己身上肯定很脏,就差一口气直接进被窝了。
不过洗完澡后跟着进被窝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回想起之前许寒来逗他时的样子,林翕躲在被子里,脸上还有点不好意思。
学长是真的太温柔了,所以有那么一瞬间,林翕甚至想着,这一世学长好像比上一世对他要更加好了,而且相较其他人,似乎有一点特殊。
哪里特殊呢?
回想起之前学长对情书似乎也不是很反感的样子,林翕脑海里一下子就闪现了一个过去借他一百个胆子,怕是都不怎么敢有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对林翕而言实在是太大胆了,所以才刚露出个小尖尖,就立马被他给按住了。
心里正上演世纪打地鼠大战,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却在这时突然震了一下。
床上的被子听见声音,滚动戛然而止,随即默默从被窝里冒出了个脑袋。数秒后,一双圆眼凑到了手机屏幕前,浅色的瞳孔被手机灯照得发亮,见是学长发来的信息,连忙点开查看。
学长:睡了?
林翕眼睛眨了眨,敲字回说:准备睡了。
那边的许寒来似乎隔了一会,才回了一个字:嗯。
林翕看着这一个字,正琢磨着这会是不是应该反问一句“学长是不是也要睡了”诸如此类把话题进行下去时,那边就紧跟着过来了一条信息。
学长:不逗你,是真的背了,改天给你听。
学长:晚安。
林翕被这两条消息弹得一愣,随即视线在这两行字上转了半天,脑补了一下学长说这样话时的语气,握着屏幕的手落下又升起,好半晌,把脑袋往旁边的枕头里深深一埋。
……他没啦。
*
第二天是周日,理论可以睡个懒觉,但林翕最近一直有在刻苦学习,所以即便前一天玩到很晚,他一大早也依旧有按时定闹起床。
吃过李仁德留下的早饭后,便乖乖窝进房间里开始看他的各种学习资料。
高一只有一学年的知识点,而且都比较偏基础。所以在前世的积累和姚紫荆的圈重点之下,这段时间下来林翕的数学水平已经突飞猛进。
但数学之后还有理化生,并不能因此而轻易松懈,所以林翕在保持每天一张数学卷子的同时,很快就接着开展了自己的物理学习。
原本对林翕来说,物理和化学应该是两个大难题。毕竟上一世整个高一他眼里都只有梧桐树,因为学长的出现而回过神来时又已经是一学年的尾巴,并且高二一开始他就去了文科,对理化生可以说是一点概念都没有。
但是这一世用心看一看高一的物理课本后,林翕发现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困难的。
尽管最早确实很是生涩,需要背的公式,需要理解的概念非常多。但林翕发现自己在物理这门科目上有一点神奇,就是他总能很快地掌握到物理题里的一些深层思维,类似骨架一样的东西,有时候脱口而出的解题思路甚至会快狠准到让郭玉感到吃惊。
对此林翕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毕竟在他的记忆里,理化生和他之间可是从来没有连上线过的。
不过既然有这样的天赋点,林翕觉得他只管用就可以了,况且思路只是解题的一部分,在此之外需要学习的细节还多着呢。
他花一个早上的时间巩固了力学公式的各种运用,正活动脖子想休息会,就听见客厅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响。
好像是关门声。
林翕抬眸看了眼大门方向的墙壁。
李仁德周日不上班,但因为家里的债务问题,他这天通常会去工地上帮忙,赚点外快。为了能收入多一些,自然免不了起早贪黑,所以他一大早就已经出门了。
虽然昨天晚上他有和林翕说过,今天会尽量早点回来买菜做饭,但林翕看看时间,觉着还没到李仁德说的点,所以这就只可能是林美玲发出的动静了。
林美玲周末在家是个新鲜事。
为了避开林翕,过去她通常是想尽一切办法呆在外边,能晚回来一秒就晚回来一秒,好像家里的孩子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也不知道这几天李仁德是怎么给她做的思想工作,能让她同意今晚的这一顿饭。
思及此,林翕垂眸转了转笔,又十分安静地写了两道题。
可这第二道题还在稿纸上打草稿,林翕就突然听见外边紧接着又传来了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很沉的东西被接二连三碰倒了一样。
笔尖在洁白的稿纸上轻轻一划,林翕坐在座位上停了许久,才轻轻叹口气,颇有几分无奈地放下了手里的笔往外走。
“妈?”林翕进入客厅前故意叫了一声。
这是他后来才养出的习惯。
以前林美玲在家里有什么事,听见了的林翕一般都是很安静地默默凑到她身边,身上自带阴郁气场,然后每一次林美玲回头都会被吓一大跳,有一回还因此好几天晚上没回家。
所以后来林翕才慢慢养成了这个习惯,他得让林美玲知道他从房间里出来了。
虽然林美玲往往不会回应他。
今天也是如此,但林翕早就不介意了,叫过一声后便直接往声源处走去。
是卫生间,门开着。
林家老房子整个空间都没多大,卫生间自然也是拥挤得很,不过平日里都有李仁德收拾,他很擅长这些,所以看着倒也算整齐有序。
而相较之下,林美玲做这些就比较少了,也不熟悉,以至于一些看着挺简单的事,她一动手,就会立马撞倒一片。
林翕走到门口,看见里边的的一地狼藉,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随即慢慢走上前,站在林美玲身侧,低头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捡了起来,然后矮下腰放好,耐心解释说:“这个储物柜是叔叔自己打的,它不能这么开,强拽会收不了,得从这边横向拉开,然后再放,就不会倒了。”
他一边说,一边给林美玲示范了一遍。
小小少年的脸颊看着白皙而恬静,伴随他下弯的动作,黑色头发顺着眼角往下落,在空气中划出漂亮的弧度。
“你怎么突然想到去买这个?”林翕一边说,一边看了眼自己手里新的一堆沐浴乳和洗发乳,有些无言地问了句。
倒不是对林美玲购买这些东西的行为,而是对她买回来的东西。
上一世高中那会林翕自己也过得模模糊糊的,一直到他后来上大学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林美玲一直以来给他买的竟然都是那种小孩用的牛奶沐浴乳。
虽然挺好用,也没谁规定成年人不能用,但意识到的林翕莫名就是觉得……心里怪得很。
“你叔叔让我买的。”林美玲垂下眼睛回了句。
她好像不是很习惯和林翕凑在这么近的地方,见他拿起了那些瓶瓶罐罐,也不管有没有摆好,很快就起身要往外走。
卫生间里的林翕看了她一眼,也不吭声,只借着林美玲走后多出来的空间,蹲下身替她把一地的瓶子都收拾了,摆得整整齐齐,然后才关好柜子起身走出卫生间门。
结果他才刚踏出门,一转眼,就看见林美玲竟然正拎了自己的包要往外走,神态和刚刚不一样,像是有什么情绪在不断往外涌,让她抑制不住似的,看着急急忙忙,连钥匙刚开始都没拿住,掉在了地上,发出吵闹的声响。
林翕看着她这幅模样,不由一顿,随即很快就想起了以前无数次,林美玲就是这么跑出去然后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的光景。
最早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林翕还很小,不懂事,看妈妈出门就会忍不住缠上去,也会说不想和爸爸呆在一起之类的话。
林美玲刚开始还会心软,然后带上他,但自从姥姥过世之后,林美玲出去得就越发频繁,甚至数日不归,林翕也跟着再没有被带走的待遇了––林美玲几乎看也不看他。
小时候的林翕是敏感的,过于复杂的家庭环境让他总能特别迅速且敏感地察觉到别人的情绪,并且因为其他人的情绪而决定自己的喜怒哀乐。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被亲生母亲躲避之后,自然很是痛苦难过了一段时间,也是在那时候给自己造了个壳子包裹起来,不再向往外界,也不再渴望和外界产生联络。
小时候的情绪是真的复杂又负向,但林翕如今已经不愿意去回想,也已经没有那么剧烈的情绪起伏了。在看见林美玲注意到他出来后,越发迅速想要离开,却不慎出错更多的动作,甚至十分平淡地说了句:“慢点穿鞋吧,小心摔了。”
然后也不再多去看林美玲,转身回了房间。
独留下她一个人有些愣怔地顿在玄关处。
*
回到房间的林翕继续做着题目,再听见门外的声响时,也不太在意了,只专注地刷卷子。
见时间到了中午的点,便自己出去给自己做了个炒饭吃,然后继续回归题海世界。
李仁德是在下午三点多拎着菜回家的,一回来没瞧见林美玲,连忙敲了林翕门问––他遇到这样的突发情况,因为身体原因,没法给情绪敏感的林美玲直接打电话,最近和林翕的关系融洽了一些,自然会下意识问他。
林翕如实把上午发生的事说了,李仁德听完赶忙安慰了他一顿,基本是替林美玲解释的,直到林翕说没事,才转身火急火燎地往外跑。
好像是到快四点半,林翕才听见客厅又传来了一阵关门响,以及紧接着的两道脚步声。
––李仁德把林美玲给找回来了。
林翕以前会有意识地屏蔽李仁德,所以对他和林美玲的相处并不是很了解,但现在看来,李仁德能劝动林美玲和他吃饭,还能这样把林美玲找回来,后来林美玲会重视他到死前还不忘叮嘱林翕不准欺负人也就不奇怪了。
李仁德这样好的一个人,林美玲愿意同样对他好林翕没什么不高兴的。
他只是难以理解林美玲为什么会叮嘱他“不许欺负”李仁德。
林翕哪里是会欺负人的性格呢?长久以往,林美玲到底把他想象成了什么,才会在最终说出那样的话?
林翕笔下微顿,察觉自己的思维又要往上边跑,连忙及时收住,继续垂眸刷题。
李仁德动作很利索,四点半把林美玲找回来,晚上七点还能准备好一大桌子菜开饭。
林翕被他叫出去的时候,看到他准备的饭菜时,面上满是惊讶––林家房子小,餐桌自然也大不到哪里去,平时基本只有林翕一个人会吃。所以他看到这桌菜后回忆了一下,发现两世连起来,他也没见过这张小方桌上摆过这么多菜,好多盘子甚至都叠起来了。
而里边的菜品,林翕扫了一眼就知道,全是他和林美玲爱吃的。
林翕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随即就这么坐在了穿着制服白衬衫的林美玲身边,拿起李仁德给他准备好,盛了满满饭的碗。
对面的李仁德见两母子终于坐在了一张桌子上,简直开心得不行,连连给林翕打手势说:“翕翕,吃啊,都是我做的,你尝尝味道。”
又打手势说:“哎对,这个虾仁,是你妈妈昨天去市场特地给你买的,你也尝尝,可鲜了。”
然后转向林美玲:“媳妇,你也吃,你也吃。”
林翕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只盯着自己碗,根本不看其他人的林美玲,内心只剩下无奈。
林美玲哪里可能为林翕去买虾仁呢?不过是李仁德想让他们母子之间关系好一些罢了。
可重活一次的林翕,在这方面却着实没什么特别大的想法。
当年林翕的外公外婆都算是那个年代的高知分子,林美玲从小生活在书香门第里,受尽父母宠爱,像在棚里长大的雏菊,身上一点风霜的痕迹都没有。人生中干过最刺激的事,就是顶着大肚子不管不顾地嫁给了林翕的父亲高以良。
然后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
外婆因为高以良而不慎死亡后,林翕感觉林美玲就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内疚之中,这股内疚感庞大到几乎可以压垮她。
而林美玲的人生经历早就决定了她无法从这样的困境中自己把自己摘出来,也不会知道该如何去排解自我,林翕后来很多时候甚至怀疑过,如果没有李仁德的话,他母亲的心理状况在他高中的时候可能就会跌入谷底,比现在还差上百倍。
所以他才会说,事到如今,已经什么也不想追究了。
他理解林美玲自己身处巨大的情绪漩涡中,自顾不暇,难以分神给孩子,甚至可能也将一部分怨念推给了当初还在肚子里的林翕。不过这已经是他最大的限度了。
毕竟尚且年幼的他那时才是家庭矛盾里最无辜的一个。能做到不恨林美玲,不去怨怼小时候的生活,林翕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至于和林美玲的关系能不能变成寻常母子那样,他重生之后从未期待过。
但看看面前拼了命活跃气氛,满脸渴望他们给点回应,到最后孤零零好像在唱独角戏的李仁德,林翕又忍不住心酸起来。
他好像总看不下去别人落入这样的境地,所以最终还是顺着他说了句:“嗯,虾仁很好吃,谢谢妈妈。”
然后在李仁德近乎欣喜的目光下,夹了根小青菜,预备送到林美玲的碗里,一边道:“妈你尝尝这个,叔叔做的很好吃的。”
他想要回应李仁德,这已经是他能接受回应李仁德的最大限度了,可林美玲却并没有配合。
早在看见林翕的动作后,她就下意识把自己的碗往后挪了一些。
注意到这一点,林翕的手顿时不往前伸了,就这么生生停在了原地,脸上原本的表情也一下子僵硬起来,眉头微皱,客厅内在刹那间针落可闻。
还是对面的李仁德及时意识到情况不妙,连忙伸出筷子从下边接了林翕的青菜,然后径直放进了林美玲的碗里,一边单手打手势说:“对对对,让你妈尝尝,让她尝尝。”
林美玲眉头几乎立刻就皱起来了,小声呵了句“干什么”。
李仁德又匆匆忙忙打手势安抚她。
林翕没去看李仁德的表情,瞥了他们一眼后,便什么也不说,自己垂下眼睛来默默吃饭。
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林翕的状态,安静且默默无闻。
后来李仁德又问了林翕一些问题,大多是他最近又出去过生日,又和同学在外面吃饭,是不是交了不少朋友,和朋友们相处得怎么样之类,还有临近期末,成绩,考试,等等。
林翕都很简短地答了,然后李仁德又想起什么,问说,快高二了,学校要分科,林翕打算选文还是选理。
林翕想也没想道:“理。”
然后他就注意到旁侧的林美玲缓慢进食的动作好像顿住了,随即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因为林家全是学历史,只有高以良是个化学老师吗?
这想法从林翕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就被他按灭了,他不愿意再去推测林美玲的任何想法,只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们两把这顿饭吃了,然后什么也不说地扭头回了房间。
起身的时候,林翕余光还带到了林美玲碗里。她这次没能对过李仁德,那根小青菜还躺在她的碗中,但林美玲也不吃,全程就放在碗边上,一动也不动的。
就好像当初把林翕丢在家里一样。
*
即便不断在心里控制自己的情绪,回到房间后,林翕再看满桌试卷时,表情也依旧肉眼可见的低落了下来。
他不逼迫自己,索性洗个澡上床睡觉。
却没想到会做梦。
大概是受之前一整天在家里遭遇的影响,林翕的这个梦的内容非常不好,把他过去企图尘封在脑海里的记忆硬生生翻了出来。
他梦到了自己小时候,喝醉了酒回家的高以良非要林翕做个炒饭给他吃。林翕做了,高以良又骂骂咧咧地嫌弃味道不好。
林翕那会年纪不大,也就八九岁,已经被骂习惯了,只在高以良凶狠的目光下,唯唯诺诺地问了句说:“爸爸……妈妈今天也不回来吗?”
这话好像戳中了高以良什么痛处,他盯着林翕看了半天后,怒斥了两句,随即越说越生气,到最后甚至举起了手边的烟灰缸,就这么发狠似的要往他脑边砸过来。
那个烟灰缸是玻璃质的,很沉很沉,里边好像还有高以良才抽过没彻底降温的烟蒂烟灰,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袭来。林翕在那烟灰缸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几乎要直接冲进眼球里时,心脏就这么骤然一缩,然后从床上惊醒过来,一双眼瞪得大大的,呼吸急促地抱紧了手里的被子。
……林翕记得刚刚那一幕。
上一世高以良曾经差点这么砸过他,但还没来得及砸出去的时候,家里大门就突然被咚咚咚地敲响了,高以良的动作也就此停止。
惨剧并没有发生。
可林翕在刚刚那个梦境里,也不知为什么,他好像看见自己的脸上真的被高以良砸出了一个特别长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到脸颊,特别渗人。
也特别疼。
林翕似乎真的隔着那个梦境感觉到了那一大块伤疤带来的钻心痛楚一样,手忍不住在被子上攥紧了,心底里又慌又恐惧。
即便他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那些汹涌而来的凉意也依旧挥之不去。
恐惧感似乎就这么直接捏住了林翕的心脏,他越想要赶走,那些情绪就越清晰。到最后林翕都感觉那个梦境好像成真了,他脸上是真的有了那么一个疤,忍不住伸手摸了半天。
然后心情肉眼可见地焦躁起来。
而在这种焦躁之下,林翕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见学长的心情好像一下子达到了满格,似乎只有许寒来是这不知所措困境中的唯一出路。
于是他想也不想地拿过床头的手机,翻到学长的QQ,给他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地发了条信息。
林翕:学长,你有没有空?
林翕:我
发到这一条,林翕终于模模糊糊地看了眼时间,然后随便找了个合理的借口急急忙忙道:我请你吃夜宵吧。
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其实正常情况肯定不会被回复。但林翕却没想那么多,他一边忍不住摸自己的脸,一边近乎执着地就这么窝在被子里,目光专注地盯着手机。
然后大概半分钟,他就接到了许寒来的信息。
学长:?
学长:做噩梦了?
林翕很是急切回:嗯,你吃吗?
那边隔了快三分钟,才回了一个字:吃。
林翕已经顾不了学长的停顿可能是迟疑了,他几乎在看见“吃”这个字的一瞬间,便立马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自己的小猪存钱罐,拿出里边的钱。然后像是生怕晚一秒学长都会后悔似的说:那我现在去一中等你好不好?
这一次许寒来回得很快,说:不好。
然后道:家楼下等着,我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