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翕决定回家。
老旧楼房外的爬山虎被大雨淋得垂落下几支,家里这片房区的采光不好,林翕走进去后感觉本就灰蒙蒙的天好像都变得更阴沉了一些。
耳边偶尔能听见左邻右舍里传出的声响。
有大人,也有小孩。
林翕在听见小孩的声音时下意识偏头看了眼,可大雨浇灌,人们早就门窗紧闭,他看不见什么,只能隐约听到稚嫩童音响起后紧接着几声成年人爽朗的笑声。
林翕收回视线。
因为只有一把伞,所以许寒来把林翕送到了楼下。
到后询问他要不要在楼下等,林翕摇头,许寒来就从善如流地说去小区外转转,顺便也能找找甜品店,还不忘叮嘱他出来的时候记得拿把伞,两人到时候再约着见面。
全程没询问过林翕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样做很体贴,也很让人放松,林翕冲他感激地笑了笑,圆润的脸颊看上去好像还挺轻松,然而转头在自家单元楼下站定时,林翕的身体却还是本能地紧绷了起来,抬脸时都如临大敌般。
外边暴雨,看着眼前这栋熟悉的楼房,寒意顺着雨声钻入鞋底,又一路往上走。
林翕低头闻着熟悉的楼道气息,回想起了那段曾经属于他的,真正的高中时光。
那段时间他总爱留恋在校外的书店里,有时即便到家了,也喜欢在家楼下左右转转,总之能晚上楼一分钟就是一分钟。因为当时他不想看见李仁德,不想看见林美玲,也不怎么想看见那套昏暗的房子。
这些想法曾经深深扎根在林翕的脑海中,他花了好多年才勉强从中走出来一些。
如今仿佛重现往昔,那份排斥感顺着雨声重新自身体深处本能地涌上大脑,不想让他回家。
林翕轻轻吸了口气,伸手拍拍胸口算作对年幼身体的安慰,然后掏出钥匙并在自家门口站定。
钥匙一圈圈转得很缓慢,林翕看着那金属薄片,发现一些日子不回,本该熟悉的家门口好像都显得有几分陌生了。
没等他的钥匙转到底,房门便被人突然从里边打开,李仁德惊讶的脸出现在门缝里。
“哎,叔叔。”林翕抬起头,之前那些思绪瞬间从他脸上消失了,只见他温温和和地笑笑,然后踢了踢脚说:“鞋湿了,我回来换一下。”
几日不见,李仁德的脸色看上去似乎憔悴了许多,带着疲惫,但在看见林翕的瞬间脸上还是咧出了点点笑意,耷拉的眼皮和眯缝起的眼睛都藏不住里边的亮光。
只见都没等林翕把第二句话说完,他就立马把门缝推开了一些,撑着门框的手也跟着做了个让他快点进来的动作。
只是这动作做到一半,李仁德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僵硬了几秒,下意识往里边瞥了眼。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回来,松开扶门把的手,再度咧开嘴笑,另一只手朝林翕挥得更急促了,一双眼眯缝,嘴角咧得开开的:“来来,快进来快进来。”
然后在林翕进来时,身体朝主卧的方向侧,像是想挡住什么。
李仁德这几天应该是真的挺累的,反应都比平时慢半拍,等到林翕进来,他看见屋外的水,才蓦地想起林翕进来时说的“鞋湿了”,忙不迭又转头进卫生间里给他拿毛巾。
出来时一边把毛巾给他一边仓促开灯,然后赶紧打手势:“翕翕你快擦擦,刚刚是叔叔反应慢了,你鞋怎么湿了?是下大雨还在外面忙吗?别的地方湿了没?赶紧擦擦,你没带伞?今晚要不要留在家里住?”
林翕朝里边禁闭的主卧门扫了眼,一一回应:“这几天都没出门,刚刚是出来买东西的时候不小心弄湿了鞋,所以学长送我回来换换,今晚应该不在家住。”
与。
タ。
团。
对。
李仁德打手势:“又不回家住?为什么啊?是之前那个许学长吗?他送你回来的?”
“嗯,最近在和朋友一块做兼职,住在一起比较方便,所以不回来了。”林翕点点头,从李仁德手上接过毛巾。
家里房屋格局不好,主卧门一关,客厅便失去了自然光照。林翕进门时连客厅的灯都是关着的,导致他看李仁德其实看得不是很清晰,只隐约知道李仁德整体憔悴了,后来昏暗的灯亮起,林翕才真正清晰地看见李仁德脸上那一条条越发深邃的褶皱。
再仔细看看,眼下似乎都挂了两圈乌青,发间有些发白,背好像也驼了点。
人到了年纪,有时衰老真就几天的事。
回想起上辈子林美玲出事后李仁德的变化,林翕看见后边立刻忍不住说:“叔叔,你最近是不是没好好休息啊?”
“没有没有,叔叔有休息,”李仁德从林翕那早就知道了许寒来的存在,也知道他经常照顾林翕,这会儿一点不在乎林翕说休息的事,反而急急忙忙问:“但是翕翕,你那个学长都来了,你怎么没请人家上来呢?人学长对你那么好,该请上来坐坐的呀。”
“不用了,人还有事呢,我换个鞋也得出去了。”林翕摇头,随即看着李仁德,忍不住再唠叨了句:“叔叔,你真得好好休息休息啊。”
“知道知道。”李仁德听出来了林翕是在关心他,咧开嘴憨厚地笑笑,脸上竟还带了几分不好意思,抓抓脑袋道:“不,不过不上来也好,家里现在的情况也不合适招待客人,下回我做点东西给你们送过去吧。”
“不用,叔叔你最近也忙,就先不用操心这些了,我和学长他们相处挺好的。”林翕低头把自己一双鞋摆得整整齐齐,随即状似随意地问了句:“对了,叔叔,妈妈呢?”
李仁德原本好像还想说有关许寒来的事,听林翕这么一问,手里的动作顿时停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声响,目光一下就从林翕身上挪开了,眼皮耷拉下去。
这事儿好像戳中了他什么,李仁德半天都没继续比划。
在林翕几次耐心询问下,他才慢吞吞地说情况。
原来他之所以今天一上午没给林翕发消息,后来还那么坚决地告诉林翕决定不要孩子了,是因为林美玲今天一大早就见了红。
但因为之前几次进医院都闹得不太愉快,林美玲对那地方生出了敌意,所以也没第一时间把情况告诉李仁德。
固执地想瞒,可心里又慌,没几个小时就把自己的指甲咬出了血,被李仁德发现异常,逼问出来送去的医院。
他们也算赶巧,次次去碰到的都是同一个医生,那医生对他们两夫妇印象也极深。
一个能说话的倔强地不肯说,另一个不能说话的拼了命想说。
他们两去医院总会消耗比寻常人更多的时间,但医生也耐心地给他们解释过了,说林美玲的身体情况就是不合适,哪怕她坚持想要,身体也根本不允许。
明明早早发现并且之后已经足够小心翼翼,连班都不上了却还是引来了先兆流产就是证明。
又一番检查下来,医生还是建议他们拿掉这个孩子。
但为了照顾他们心情,之后也宽慰他们说过,林美玲的年纪虽然算高龄产妇,但比她年纪更大的医院里也有,都平安生下了宝宝,所以只要她好好调理身体,过一两年再要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这一次,绝对不行。
强行保胎之后几个月恐怕都会问题不断,到时候胎儿未必能健康保住不说,母体也会受到牵连。更何况孕妇情绪本来就容易起伏,再和林美玲原本就不太好的心理状况结合,之后只怕各方面都会越来越严重。
各种前因后果医生都说得清楚明白,林美玲听不进,可李仁德却是听进去了的。
自从知道林美玲怀孕后,李仁德的心根本就没踏实下来过,再加上一大早发生的事,李仁德是真的后怕下次如果自己发现不及时会出什么问题。
月份越高,林美玲恐怕就越舍不得,同时对她的身体危害也越大。所以李仁德才在这一次下定决心不要这个孩子。
“但你妈妈不肯。”李仁德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手一边做手势一边抖:“她就不肯,她说什么都一定要这个孩子,连医生的话都不听,今早还没出医院就和我吵了一架,回家也吵,根本不听我说话,我送完饭就把我赶出来了,现在连见都不想见我,我怎么说怎么说,她都说这个孩子要定了。”
“我之前还说想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我不太了解这个,问了工地里好几个工友,有人说没用,也有人说能有点效果,我想着先试试吧,说不定试了之后能好沟通点,让她把医生的话听进去,但她现在这个状态,带进医院都难。”
林翕是知道林美玲的情况的,这会儿连声安慰李仁德说:“妈妈不开心是这样的,叔叔你别往心里边去,也许过两天能好点呢。”
“哪能啊,这从知道消息到现在都快一个月了,平时还好,一提孩子她就急。”李仁德一个劲摇头,他心里担心林美玲的情况,手势都做得比平时更用力了些。
林翕连忙宽慰了他几句,但效果都不大,林翕想了想,转而问:“叔叔你忙一早上了,今天午饭吃没吃啊?”
“我不吃啊,不吃不吃,我没胃口吃,”李仁德满脸愁容,听林翕让他吃东西就靠在椅背上连连摆手,随即想到什么,突然又直起腰问:“哎对,翕翕你吃了吗?家里有粥,我给你盛点?”
林翕反复和他强调自己午饭已经吃过了,李仁德的手才又松下来。
他这几天应该都没怎么好好休息,所以靠在椅背里的目光都有几分恍惚,知道林翕吃过后,便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李仁德硬朗的身体不再如从前,呼吸声很重。
只见他盯着地板看了会,随即摆摆手,无力道:“翕翕,是叔叔不好,我当初结婚的时候就答应了要照顾好你们母子,结果现在没照顾好你妈妈,也,也没照顾好你,我知道你跑出去心里是不开心,前几天我就该去你学长那看看的,可你妈妈这边我又一直没照顾好……”
“没事儿叔叔,我没不开心。”林翕连忙摆摆手。
林美玲的情况他也不是不知道,李仁德照顾她一个恐怕都分身乏术,能闲的下心每天问候他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林翕一边说,还一边笑起来安慰李仁德:“而且我可还有两岁就成年了,也算个小大人了,叔叔你也别小看我啊,我能照顾好自己的,老让你操心才不好呢。再说了,叔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我挺高兴你两能有个孩子的。”
“不要不要,不要孩子,要什么孩子啊,我是真觉得我和你妈能有你就够了,而且这孩子还没出生呢就让你妈这么辛苦……翕翕你不知道,你叔这几年其实耳朵也不太好了,要了恐怕也养不了他太久,那要了干嘛呢?”李仁德是真的怕了,皱起眉头直摆手,可余光瞥见林翕时,这动作又突然停了,手指用力点了林翕好半天,断断续续说:“翕翕,你,你,你可别这么笑。”
林翕本来还想关心他耳朵的事,这会儿被点得一愣:“干嘛?不好看啊?”
“不像小孩。”李仁德瞪他:“你成年了在叔叔这也是小孩,也要照顾要操心的,所以你别这么笑,叔叔心里难受。”
李仁德的手是粗糙的,伸手轻轻点点林翕的笑容,又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做了个难受的表情。
他下手用力,把胸膛拍得砰砰作响,喉咙里发出听不太明白的含糊声响,让林翕的声音一下卡了壳,他眼睛里似乎闪了点亮光,好半天才弯起眼睛说:“行,那我以后笑傻点。”
李仁德愣:“也不是傻……”
“我开玩笑呢叔叔。”见他当真,林翕又笑起来,这次带了几分孩子气。
这才让李仁德宽慰些。
在客厅里又陪了他会,叮嘱李仁德过段时间记得去看看耳朵,有情况和他说之后,林翕就转身进了厨房。
李仁德煲的是红枣粥,林翕盛了两碗,一碗出来时递给了李仁德,另一碗则一直在手上,对李仁德示意了一下主卧的房间:“叔叔,你还是先吃点儿,我去劝劝妈妈吧。”
李仁德眉头皱起,沙哑地啊了一声:“你……”
他好像想拦着林翕让他别进去,但想想这样又似乎不大对,左右犹豫间,林翕已经扣响了主卧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