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迎着海上的夕阳, 轮船在第二日抵达了无名岛。

沈舒宁的手被赵西卫戴上了特制的镣铐扣在身前,黑色的带子覆着他的双眼,系在脑袋后面打成了结。

黑暗中, 他听到了门开的声音。

“好了吗?”是阿德里安的声音。

“好了,少爷。”

“给我吧……”

扣着他手的镣铐连着一根银链, 赵西卫将银链递了过去,细碎的银链落在阿德里安手中,阿德里安拉了拉,沈舒宁踉跄着被拉了过去。

他早就放弃任何的挣扎,身上透着寂灭的死气, 宛如一具腐朽的快要败坏的木质傀儡。

阿德里安将他拉下了船。

他听到了欢呼声,兴奋的尖叫声, 悲泣声。

他在那些狂热的声音中,被阿德里安拉着前行。

红色的夕阳下, 仿佛一切的景物、一切的人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无法涂抹干净的、鲜红粘稠的血。

如同罪孽。

当然,如果沈舒宁眼睛上的黑布解下来的话,他会看到他的周围, 那些发出人类声音的,其实全部都是怪物。它们有着人类的上半身,下半身却异化成可怕的、恶心的东西。

并且每个怪物异化的下半身,都攀附着一只类似于抱脸虫的存在, 这些抱脸虫正小口啃食着它们的躯体。

成千上万的怪物密密麻麻挤在一起,那样的画面, 简直突破人类的心理防线。

阿德里安走在最前方, 神色漠然。

他的手里紧紧握着银链,拉拽着沈舒宁,一步一步的往前方走去。

在尽头, 男人和女人正在等待着。

他们只剩下了脑袋还是人类,脑袋以下,是巨大的粘腻的触手,每根触手上都攀附着好几十只抱脸虫,每只抱脸虫的啃噬,都会让伤口处流出黑色恶臭的液体,那些液体流到地下,就会化成细小的虫体,飞快钻进泥沙中。

“啊……我亲爱的阿德里安,你终于将他带来了,妈妈好开心——”女人挥舞着自己的触手,嗓音充满了兴奋和激动。

她的脑袋伸长,凑到沈舒宁面前,打量着这个所谓的半神,眼中几乎有浓稠的恶意要流出,在她要张开嘴巴吐出自己布满倒刺的舌头去舔沈舒宁那张脸时,阿德里安淡淡开了口:“母亲,他还没有完成融合,请尽量不要触碰他。”

女人的脑袋歪了歪,而后脖子迅速缩了回去,紧紧贴着自己的触手,“太慢了,阿德里安。”

她拍打着自己的触手:“他必须尽快完成融合,我和你的父亲等不了多少天。”

“你也不想我和你父亲死掉受那种折磨对吧?”

阿德里安垂眸:“当然……”

他一点都不想,让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在死亡和复生中煎熬。

所以,“今天我会让沈舒宁完成最后一步融合。”

“他的内心深处依然保留一点希望,摧毁了这点希望,他就可以彻底的成为半神。”

希望吗?他哪里还有希望?

沈舒宁听不懂阿德里安在说什么。

他只是想笑,而他也真的笑了起来,海风吹起青年长到脚踝的白发,戴着镣铐,眼睛上覆着黑布的青年忽然弯了弯没有血色的唇瓣。

冰冷诡异得如同复活归来的死者。

男人挪动着自己庞大身体,缓慢道:“我们相信你,阿德里安。”

“所以,快点解决一次,拯救我们所有人吧。”

“我们已经为这个人类准备好了最后的祭祀仪式。”

想要吞噬成为半神的人类,只是单纯的杀死吞吃掉可不行,还要经历一些仪式,彻底地洗去人类的残余——那就是属于人类的感情。

不然那样的感情被阿德里安继承的话,将会造成无法估量的影响。

有着人类情感的半神,和纯粹的神明、以及有着情感的人类完全不同。

纯粹的神明没有人类那么丰富的情绪,有着情感的人类情绪感染力低下可以压制,而有着人类情感的半神感染能力极强,如果不进行清除的话,那么阿德里安就会成为一个分裂体。

一半是他自己,一半是沈舒宁。

他并不想自己的儿子受那样的折磨,所以要清除沈舒宁那些多余的、冗尘已久感情,这样当阿德里安吞噬掉沈舒宁之后,就不会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阿德里安沉默着转身,看向沈舒宁的身后。

咔哒一声。

沈舒宁手腕上的镣铐自动解开,掉落在地上。

镣铐,他的束缚被解开了。

模糊的黑暗中,沈舒宁听到了脚步声靠近的声音,再然后,他的手被人抬了起来,一抹冰凉落在手中,是一把匕首。

“待会儿可能会难受,不过很快就会结束。”

“你还想、做什么?”

他的语调僵硬又阴冷,缓慢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他不明白阿德里安还要做什么,来摧毁他所谓的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

他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他所有的希望,几乎都被阿德里安毁了干净。还有什么?还能有什么?他不知道。

沈舒宁的耳朵忽然动了动。

因为他听到了那些兴奋的呼叫声中,还有其它的声音。

那是轮椅被推着靠近的声音。

那道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留在他的身后。

被推过来的轮椅,上面坐了谁?

沈舒宁握着匕首的手指颤抖了起来,他不敢想,却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

他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不——

他恐惧般地想要扔掉手里的匕首,然后当他松开手的时候,他的手被死死握着,连带着手里冰冷的匕首。

阿德里安冰冷的呼吸喷在他的耳侧,他的身体被对方逼迫着转身,而阿德里安站在他的身后,握着他的手,轻柔又残酷道:“你知道的吧,沈舒宁,杀了陶杨,你和他就可以解脱。”

“他就在你面前,里面的灵魂已经消逝,只剩下一具空壳。”

“杀了他吧……”

杀了你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

“他已经死了,你不用有任何负罪感。”

“杀了……陶杨?”

沈舒宁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当所有的字念成句子,他终于知道了阿德里安的意思。

阿德里安要让他亲手把匕首捅进陶杨的心脏,让陶杨再“死”一次。

再然后,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不……我不要!”

“放开我!”

他想挣脱阿德里安的禁锢,想逃离这个可怕的绝境,他以为只要自己死就可以了,只要自己死就可以结束一切,但没想到在死之前,他还要经历这些!

杀了陶杨?不!哪怕只是尸体他也做不到!

那是他最重要的朋友,最重要的人,让他再一次杀掉对方,他完全做不到!

每当他以为自己彻底绝望的时候,阿德里安就能再次让他陷入新的绝望。

“求求你!阿德里安……不要这样做……求求你——”

他的手被握着往前,他拼命想要缩回自己的手,但是那操纵着他的手仿佛不可抵抗的山石,他一直在哭,眼泪将黑色的绸布染湿。

“你杀了我吧!你现在就杀了我吧!”他绝望的嘶喊着。

痛苦,一层比一层更深的痛苦。

他在地狱不断陷落,而这地狱仿佛没有尽头。

在挣扎中,他的身上疯狂渗出细密的雪线,它们杂乱、疯狂、无序、却有着可怕的毁灭力。

距离沈舒宁稍近的怪物们,还来不及反应便被那些雪线眨眼切割,身体呈现出倒塌的积木状,在血雾中软了下去。

而他的哭喊也将他痛苦绝望的情绪传播开来,不少怪物属于人类的面容扭曲着,捂着耳朵挣扎,瞳孔却迅速扩散变黑,在尖叫声中化成黑色的雾气消失。

它们被沈舒宁的痛苦绝望催化了诅咒,提前进入了黑暗的深渊。

女人和男人的触手也被波及到,与抱脸虫一起被分解,它们努力挪动着自己的身躯往后退,并用其它完好的触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一切只发生在瞬间,几乎不过眨眼的事。

那样可怕的力量,只有神明才拥有的力量,而操纵着他的人,青涩又稚嫩,并没有完全发挥出属于它的实力。

但是这些雪线伤害不到阿德里安。

他对力量的掌控远比沈舒宁更加娴熟。

只是他并没有阻止沈舒宁,因为沈舒宁失控的时候,攻击是无差别的,他松开了沈舒宁的手,嗒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上,疯狂的雪线将沈舒宁眼睛上覆盖着的黑布也割裂成碎片,在黑色的像是焚烧物碎片的漂浮之中,在血红的夕阳之中,沈舒宁看见了碎在轮椅上的尸体。

陶杨的尸体。

它们碎成近乎颗粒的块状,却没有半点的鲜血,有的只是苍白的肉,和已经发黑的骨头。

陶杨的眼珠、牙齿、手指就在那些肉块当中,和着身上碎裂的衣物。

他杀了陶杨。

在失控中,碎了陶杨的身体。

他慢慢捂住耳朵,捂住脸,眼睛惊恐得就像经受了世界末日。

“不……”他喃喃着,身体往后退。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啊啊啊!”他跪倒在地上,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整张面孔都扭曲了起来,眼睛流下了鲜红的血泪。

他都做了什么?他都做了什么?!

他杀了陶杨!

他痛苦的弯着身体,喉咙里不断地呕出血来,在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中,他的脊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随后,一只雪白的翅膀从他的脊背中央钻了出来,穿破了衣物,哗啦一声,伸展开自己巨大的羽翼。

在那巨大的半边羽翼中,他整个人渺小得就像初生的幼崽。

不完整的、畸形的半神。

在最后的绝望和崩溃之中,沈舒宁完成了最终的融合。

夕阳已经变得鲜红,半片天空都是血一般的红色,而另外一半,已经被黑色笼罩。

在场的怪物悄无声息的露出恐惧的神色,甚至有的不自觉的瘫软在地上。

明明已经是怪物的它们,却还是想称之为这样的存在:“怪物……”

一滴血泪落在地上,整片岛屿的土地都被染红,绝望和死寂吞噬了岛上无能生灵的气息。

弯着脊背的半神晃荡着身躯,过了一会儿,他慢慢仰起了脑袋,眼瞳漆黑,没有光明。

彻底的失控。

他踉跄着站了起来,歪了歪脑袋,不平衡的飞到半空之中,漆黑的瞳孔空洞地倒映着岛上的怪物们。

新生的半神失去意识般地念着:“毁灭……毁灭……”

毁灭这些……罪孽。

毁灭……所有……不应该存在的……存在……

他机械般的抬起手,被染红的地面上忽然钻出数不清的红色血丝,瞬息间将来不及躲闪的怪物吞噬干净,惨叫声、求救声此起彼伏。

“毁灭……”

用鲜血清洗鲜血——

用罪孽洗脱罪孽——

男人和女人疯狂用自己的触手去抵挡那些血丝,脸部迅速的怪物化,他们害怕道:“阿德里安!快阻止它!”

再这样下去,他们也会死的!不!是比死更痛苦——

呲!

数不清的藤蔓乍然从地上升起,穿透了沈舒宁的四肢,化成最坚固不过的金色锁链,鲜血从沈舒宁的四肢喷洒出来,将那半边雪白的翅膀也溅上一点红色。

新生的半神迟钝的低下头,顺着细长的锁链看见了阿德里安的存在,从阿德里安的身上,祂感应到了自己残缺的另外一半。

吞噬、想要……完整。

想要……吃掉另外一半。

他忽略掉四肢传来的疼痛,想要对阿德里安发动攻击。

阿德里安张了张唇瓣,没有声音的说了一句话。

残缺的半神顿住身体,露出疑惑的表情,似乎是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停下攻击的念头。

但是、心脏好痛苦,痛苦得快要爆炸了。

紧接着,他的瞳孔忽然一转,从纯粹的漆黑变回正常的外眼白内眼瞳,属于沈舒宁那部分的意识清醒了过来。

而在那短暂的切换瞬间,他被那锁链拖拽着重重坠落,嘭的一声,砸在阿德里安面前,半边翅膀在血液里沾染上了猩红。

他恍惚着神智看着阿德里安,眼瞳不安分地来回晃动着,一会儿是纯粹的黑色,一会儿是正常的颜色。

“吞噬……杀掉……救……”

救救我……好痛苦,好绝望,救救我……来一个人,谁都好,救救我——

就像溺在深海里的旅者,疯狂挣扎、却挣扎不上去,想死、却下坠不了,只能保持着那种窒息的状态,一直、一直。

细碎的额发遮住了阿德里安的眼眸,他垂眸俯视着地上已经人不人鬼不鬼的沈舒宁,收紧手上的链子,淡淡开口:“融合完成,祭祀仪式可以开始了。”

在骤起的欢呼声中,混乱的低喃中,沈舒宁被拖拽着往祭祀台而去,地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迹的印痕。

锁链化为尖锐的骨钉,将沈舒宁的四肢与翅膀牢牢钉在刻满了符文的祭祀石板上。

阿德里安退后了一步,神色没有波澜:“开始下一步吧。”

数不清的怪物围了上来,割开了自己作为人类的部分,将鲜血注入刻好的符文中。

石板的长度将近十米、宽度一米,然而,那只是表面的宽度,埋藏在地下的,是更宽敞的空间,而符文刻画的深度则是到石板的最深处。

想将石板的符文缝隙填满,需要的将是成吨的鲜血。

每只怪物都不要命的将血灌在里面,恨不得下一刻就将符文灌满。

男人和女人也割开自己的脖子,血液的喷溅如同扭开了的水龙头,冲进符咒的缝隙里去。

被钉在祭祀台上的沈舒宁无神的看着头顶的天空。

“杀掉、杀掉……”

“救救我……”

“啊……”他的瞳孔倒映着那仅存的鲜红似血的夕阳。

最后一点光芒,要消失了。

光芒消失之后,会是什么?

天空彻底的黑了下来,符文的缝隙终于被血液填满,有的甚至溢出了祭祀台,顺着祭祀台的边缘流在地上。

浓厚的血腥气弥漫着整个无名岛,整个无名岛在此时就像一个无间地狱。

阿德里安定定看着漆黑的天空,忽然,一滴雨滴落在了他的脸上,他抬起手指抹去那颗水珠,呢喃道:“要下雨了吗?”

天空开始阴沉,海面上的狂风呼啸。

巨浪肆虐的翻滚着,似乎要吞没了这座无名岛,将它从这个世界抹去。

“阿德里安,到你了哦。”温柔的声音传来。

阿德里安看了过去。

母亲脖子的伤口处已经被冒出来的触手占据,伴随着触手而生的抱脸虫攀附着那只粗壮不平的触手,狠口吞咬着。

她带着笑看他:“快点拯救我们吧。”

“安……”

他定定看着祭祀台上的沈舒宁,好一会儿后,他迈出了脚步。

祭祀台上的沈舒宁黑沉着没有焦距的双眼,无力地着:“救救我……”

“杀掉……毁灭……”

“救……救救我……”

浓稠到可怕的崩溃和绝望成为深海,而沈舒宁陷在这看不见尽头看不见方向什么都看不见的深海中,哪怕他有幸钻上海面,也无法靠岸。

因为沈舒宁的世界里已经没有海岸。

他单膝跪在祭祀台上沈舒宁的身边,用匕首割开了手腕,扬着手,让自己的血液落在沈舒宁的身上,口中吐着冷潮的雾气:“很快,这些情绪就不再属于你。”

你也不会因此感到痛苦。

血液落在沈舒宁的身上,被沈舒宁的身体吸收干净,在达到那个临界点的时候,祭祀台上的符文自中心亮了起来,迅速往周围蔓延。

最后符文成了蛛网,将沈舒宁锁入其中,在强烈的光亮中,黑暗笼罩了沈舒宁。

“啊,看来是要将你作为人类的情绪抹除掉。”

穿着白色长裙的少女仰头看着虚空中的镜面体,叹息般地感叹着。

“失去作为人类时的情绪,这对你来说到底是好是坏呢……”她歪着头,看向身边的沈舒宁。“舒宁?”

跪在黑暗中的沈舒宁慢慢抬起眼眸。

黑暗的尽头,死寂的灰蔓延过来,像是人身体里潜伏到了时间,疯狂肆虐的病毒。

当它们接触到那透明的、拥有着颜色的油墨镜面时,油墨镜面也会被涂抹成灰色。

死去的父亲变成灰色,死去的母亲变成灰色,带着他踏入孤儿院的警察姐姐也变成灰色,孤儿院的孩子变成灰色,院长副院长变成灰色,被枪击的男孩、想要脱离的乔布森也变成灰色……

灰色,蔓延得好快的灰色。

念念变成了灰色,零号变成了灰色、阿德里安变成了灰色,就连陶杨,也变成了灰色……

只剩下了他,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其它所有人都成为灰色。

伴随着灰色的蔓延,他的情绪飞快地消失着。

愉悦、欢喜、恐惧、愤怒、不安、痛苦……最后是绝望。

他依旧有着那些记忆,却失去了对那些记忆的感知。

真正的裴念看着跪在地上的他。

他们的眼睛在那一刻重合。

平静得像是没有任何起伏的海面,没有任何波动的宇宙。

万物都将也无法存留其中,又或者,万物都将存留其中。

她来到沈舒宁身后,弯身抱住沈舒宁,轻柔道:“恭喜你,舒宁,你真正地……”

“成为了我……”

她的声音消散在了沈舒宁的身体中。

“接下来,去夺回你的另一半吧。”

那没有任何的难度,因为……

噗呲——

沈舒宁缓缓睁开眼睛,血液和着雨水滴落在他的眼睛中,将他的眼白染红了一片。

他的手被阿德里安握着,穿透了阿德里安的心脏,那滴落进他眼中的鲜血,正是从那里滴落下来的。

破碎的、柔软的。

属于阿德里安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