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逊被泡了个满是花香味的澡,小李子命最好的梳头宫女为他梳了头,又命人给他端来琉璃盏盛的小点,让他暂时饱一下胃口。
周家上下愁云惨淡火急火燎,周逊却莫名其妙地在这里吃好喝好,就连手指甲都被人好生地修剪了一番。周逊在诏狱里呆了好几天,本就疲惫至极,且心如死灰,只迷茫地看着他们摆弄自己。
小李子上下打量着梳洗一新后的他,点点头道:“的确是生得不错,倒是有那个让皇上一见钟情的本钱的。”
周逊:???
他总算抬起头来。小李子见他一脸迷茫,道:“周公子,您这下可算是走了大运了,皇上既然看上你了,就好好表现。”
走了……大运?
他身侧的几个太监都带着心照不宣的表情。小李子出门去准备衣物。其中一个小太监一边给他修指甲,一边谄媚道:“怎么着,您不会没看出来吧?皇上放过你,夜谈……”
他暧昧地拉长了语调:“自然是对您‘一见钟情’了。”
一见……钟情?
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事?
皇上……对刺杀他的刺客一见钟情?
“奴才还没见过皇上对人这么好过,周公子。”小太监眼睛都眯了起来,“您这是行大运了啊!到时候发达了,可别忘了咱家!”
……
周逊离开后,绛卫指挥使依旧停在御书房内。
他看着皇帝在御书房里乱走,绷着一张脸。尽管皇帝素来有些喜怒无常,但今日,也太过无常了点。
皇帝的声音低低的,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皇上……”
他看着兴奋又沉重又有点恐慌的皇帝,欲言又止。许久之后,他才道:“皇上为何……?”
“你知道说出那话的人是谁么?”皇帝转头看他。
“……是谁?”绛卫指挥使愣了愣。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皇帝幽幽地吐出了这句话。
绛卫指挥使停顿许久,心悦诚服道:“皇上此言,甚有哲思。”
“这话不是我说的。”
他转过头来,直视指挥使。
“那位先生,”皇帝顿了顿,突然伸出一个大拇指来,“是真的猛士!”
绛卫指挥使:……
“那位先生……”绛卫指挥使咂摸着这句话,“可是之前那位……周公子?”
“或许不止。”
“他的化形或许与那位先生休戚相关,是因着那位先生的传承而诞生,或许,还不止……是只来自他一位。”皇帝低声道,眉毛微微抽动,“那位先生是真的猛士,那些文人、文豪,也是真的猛士。”
绛卫指挥使:??
皇帝:“……他是真的猛士的结晶!”
绛卫指挥使:……
……
被怀疑身为真的猛士们的结晶的人在太监宫女们的服侍下,被按着好好地梳洗打扮了一番。
及至傍晚时,他被送到御书房。小李子看着焕然一新的周逊表情自豪,像是在检阅自己的合格产品。
或许是看见周逊即将飞上枝头变凤凰,小李子的表情极为谄媚。一路上,他都在“提点”周逊,与他说了许多同皇帝有关的事。
例如,当今圣上与母妃关系不好,因此对女人极为抗拒,是个彻头彻尾的断袖。他对男人好一些,却也无法忍受与男人长时间的亲密接触,宫中的妃嫔,都是给钱却不给恩宠的摆设。不过皇帝尚且年轻,大臣们相信皇上过几年会改悔,因此也不很管宫中的事。
例如,当今圣上痴迷书画,偶有头风,性格暴虐而喜怒无常,每当皇帝心情极差之时,都会去狱中听犯人惨叫、观赏严酷的刑罚。皇上治国时常凭借个人喜好发号施令,凡是有人触怒了他,他要么杀死那人、要么重重地惩罚那人,不留情面。朝中百官因而极为畏惧皇上,对天子私事,不敢打听。
例如朝廷中,只有周采周大人是皇上的解语花。他性格柔和,能够安抚皇上的情绪。因此朝中老臣都待周采极好——只是因着他能够安抚皇上,从而让皇上不再下达那些严苛的政令。
例如……
“周公子,皇上就在里面。”小李子提点他道,“您抓紧点福分,皇上一眼看上了你,但你可得认清自己的身份,别讨他不开心!”
周逊听了这一路,却并未像小李子想得那样,有任何感激涕零的表情。他在生死场上走了一遭,表情里却并不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而是兀自冷淡着。
——就好像于他而言,皇帝与王爷,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从一个人的囚笼,到了另一个人的囚笼里。
“嘁,”看见他这幅神色,小李子在心里唾了一句,“假清高!”
周逊踏入御书房时,皇上正趴在书桌上,捧着奏折看,表情深沉冷硬,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似乎很紧张。
“新的风暴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
直到近处,周逊才听见他似乎在说什么让人听不懂的话,仔细一听,却是他没有听过的小调。
皇帝在桌下的腿,也在匀速地抖,像是很紧张,很惶恐。
周逊:……
皇帝当真就这么……急不可待?
皇帝盯着他纠结了许久,最终,似乎下定了决心。他“啪”地一声扔掉奏折,向着周逊跑了过来。临到接近时,他又向后退了一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像是非常谨慎地保留了一点带有敬意的距离。
周逊也因他的到来而向后退了一小步。
皇帝道:“这个,语文先生,过去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他的眼神实在是太过于真挚,周逊为之一怔。
“之前我,我不该让旁人那样对你!我……我会改悔的!”皇帝坚定地道,“你不该被这样对待,你应该被好好珍藏……”
不该被这样对待?
皇帝这话说得倒是真心实意,周逊却不明所以。然而在这诚挚的眼神中,他还是淡淡道:“我早就习惯了。不过这种事也不必向旁人言说。”
他看着皇帝呆滞了一下的脸,又觉得说出了这句话的自己好笑。
他知道皇帝喜欢周采,钦点的状元郎,随意进出御书房,这是不争的事实。皇帝会保下他的命,或许是因他的才华,又或者是为了压下这件事,好保住周采,最不堪的原因,也只是看中了他的美色……他与他,又去说什么习惯呢?
“好!”
皇帝突然一拍手掌,眼神中皆是喜极而泣的模样。他这突然的一声,把周逊也吓了一跳。
“不愧是猛士的结晶……当真是心胸开阔!”皇帝立起一根大拇指,“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周逊:……
他看向皇帝,眼神中有些震动。皇帝见他看来,立刻摆摆手严肃道:“这话不是朕说的,朕只是一个名言的搬运工。”
周逊:……?
皇帝道:“这句话是但丁说的。先生没有听过?”
“但先生?”
周逊的心情越发古怪,这是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没听过?”皇帝小声地嘟哝了一声,“哦对,你在高中必修一上,那本上,似乎的确没有这句话……其他的语文书上,似乎也没有这句话……”
周逊猜测这句话约莫是来自皇家书库中特有的古籍。尽管他这一生都未必能得见,但他依旧将“但丁”这个读音奇异的名字暗暗记下。
“不过这种事儿怎么能习惯呢?这种事情不该被习惯的。”皇帝皱着眉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周逊的眼神里竟然带了几分愧疚,“不过我也没有这样说的资格,因为我也曾经对你……唉……”
周逊:?
皇帝这是在想什么?
不过皇帝这话也并非全无道理。至少……他周逊,在这世上也从来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皇帝看着周逊略有些忧心忡忡般的表情,似乎是误解了什么,一拍脑袋道:“那个……先生。”
周逊:……
不知道为什么,皇帝每次称呼他为先生时,周逊的心情都格外古怪。
“先生放心,你的家人我已经命人好生安置,把他们都放回去了。”,他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周逊的肩膀:“往事不用再提,人生几多风雨。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我不会干这种事了,绝对不会!你监督着我,我以后对任何书籍都会轻拿轻放,好好包书皮。而你,既然刺杀我,说明我肯定做错了事!鱼肉百姓!身为皇帝,从今天起,我做事也会绝对符合核心价值观对我的教导,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皇帝对周逊开朗地笑了笑。
周逊:……
他实在是不知道皇帝到底是误会了什么,他开口想要解释,可对方兴致勃勃的表情却让他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不过家人被好生安置……
想到这里,周逊胸口一窒。
“原本,也不是皇上的过错。”他最终道,“是皇上的兄弟……”
“是,是,也怪我,没有教好他,由着他趁我不在时把你扔…
…”皇帝瞅他脸色,心中松快了许多。他伸出一只手来,对他笑:“那咱们这仇,就一笔勾销?”
周逊:……
说完这话,皇帝看了看窗外:“这天色也不早了,也该歇下了……”
闻言,周逊肩膀一抖。
方才皇帝的那些表现让他险些忘记了皇帝的真实目的。想到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周逊便狠狠地在袖子里掐住了自己。
皇帝话音刚落,小太监便谄媚地迎了上来:“皇上,今晚周公子是留在这儿,还是养心殿里?现在另外收拾宫殿已经来不及了,不过皇上若是想等……”
“留在养心殿里?”皇帝愣了愣,似乎没搞懂情况,“养心殿里,不是朕住的地方吗?”
不过他很快自我理解并忽略了这点:“哦,其他宫里都有妃嫔?那就养心殿里吧。”
小李子领命带周逊推下,周逊踏出御书房时,还听见皇帝的声音:“再看会儿奏折,今晚一定早睡……”
周逊在门口顿了顿,没有回头。
御书房外依旧是茫茫夜色,小李子领着他,走在皇宫的巷道里。
皇帝风流是很正常的事,小李子对于这差事见惯不怪,很快便将任务发派了下去。末了临走前,他又提点了周逊一句。
“周公子,皇上看上了您,是再好不过的好事。是到您头上的天大的福气。”他说,“您可得好好把握好这次机会。”
周逊面无表情。
小李子又道:“皇上喜欢的是周状元,这事儿您该比奴才这个做下人的还要清楚。不过他是状元、是肱骨之臣,皇上心疼他的前程,舍不得对他出手。可您就不一样了。这个机会他要不得,才落到您的头上,您要能抓住了,之后就是鸡犬升天。”
他说了这么多,周逊已经被换上了白色的中衣。任由小李子怎么说,他都冷若冰霜,低垂着眼睫。
“给他穿这个干什么?包得严严实实的,这是要去侍寝呐还是要去下葬呐?”小李子尖酸道,“把那身纱衣给他换上。”
被换上纱衣时周逊终究是抬了一下眼。那是件暗红色的纱衣,上面绣着金色蝴蝶,隔着纱衣,身体的轮廓与苍白的皮肤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与其说是蔽体的衣物,不如说是专用于若隐若现的情趣。
“都这时候了您就别装什么清高了,”小李子对他的反应极为不悦,嘲讽道,“把皇上伺候好才是正经的——把他裹被子里,给送过去。”
周逊在一路颠簸中从小门里被送进了养心殿。他盯着前方,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一日之间,他竟然解锁了诏狱、御书房、养心殿三个地点,实在是史上之极度罕有、命运之奇妙无敌。
对旁人来讲,这或许是从地狱到了天堂。可对他来讲,或许这地狱天堂也没什么不一样。
只是……
他突然又想起了皇帝说过的那几句话。
许久之后,他自嘲地笑了笑,闭上了眼。
养心殿里很暖,龙涎香香味绵长,周逊等了很久,床帘外才传来人的脚步声。
皇帝在他走时口口声声说要早睡,不过周逊估摸着,现在已经子时也已经过半了。
……不过或许于皇帝而言,这算是早睡?
周逊发现自己居然会在意皇帝的这件小事,琢磨皇帝这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想这些,非常的不正常。
外间里皇帝咕咕叨叨地似乎对宫女太监们说了些什么,大意是他自己一个人睡就好了不用侍候了这么多人在他身边看着他他睡不着跟大学八人宿舍似的。最后那句,是宫人们退出宫殿后,皇帝一边向着床榻走来,一边嘀咕出来的话。
周逊躺在床上,听他走到一半,突然又在养心殿里停了下来。
“唉,”他听见对方充满感慨般地道,“这么大个房子归我一个人住了,要在帝都内一环买这一套,得有多贵啊。”
周逊:……?
直觉告诉他,皇帝又在趁着别人没听见,一个人偷偷地说胡话。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加油,你可以的!做个明君,不能辜负人民对你的爱的供养和希望!为建设国家添砖加瓦!”
周逊:……??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他没注意到这一点抽搐,是他嘴角许久没有出现的笑的弧度。
接着,皇帝哼着歌,一步步走向了床榻。他一把掀开床帘,掀开被子……
并在看见被子里的周逊时,发出了一声剧烈的惨叫:
“啊——!!!”
他的叫声实在是惨烈,就好像即将被临幸的那个人是他。
周逊也被他吓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