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肉冒着油珠，咬一口，肉汁便透过被烤的酥脆的表皮，混杂着香料香而辣的味道在嘴里移开。肉串表皮被烤得金黄酥脆，内里却熟度刚好。肉类咬在嘴里，劲道嫩滑的是瘦肉，增加了风味的是烤得正好的肥肉里流出的油脂。
周逊很少吃这样的东西。
他小时候因那场落水，肠胃一直不太好。母亲给他调养身体，供他吃的大多是软而清淡的食物。后来到了少年时，他身体好了，习惯却已经固定。再后来进了王府，他心如死灰，也再也没有品尝美食的心情。
这串羊肉串的味道同他常喝的粥、常吃的素不同，香料在味蕾上炸开，像是一把刺刀由冰封的外界刺入，带着不可抗拒的明朗的热情。在他尚不知所措时，便已经不由分说地冲进了他的喉咙里，要把他拉起来。
——就像是皇帝给人的感觉。
周逊不是没有感觉到皇帝的古怪。他是那般冰雪聪明的人，又怎么会感觉不出来？
只是天子威严不可侵犯，除此之外，他原本对此并不感兴趣。
然而在这羊肉串的味道中，周逊却意识到自己……
很想了解他。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触感。
他想要了解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不只是臣子对“皇帝”的了解。而是因为他，很好奇。
这只是突兀浮现出的一个浅浅的想法，很快便被他挥之脑后，却像是池塘里冬的坚冰，突然裂出了一道冰缝，冰缝下，是涟漪。
“这才对嘛。”皇帝见他咬下这一口，高高兴兴地道，“多吃肉，人才有力气，才能活得长久。从明天早上开始，你每天吃一个鸡蛋喝一杯牛奶。晚上朕陪着你多跑跑步散散步，以后要是有人敢打你，你就打回去！”
周逊：……
……皇帝这是想让他同赵贵妃一般强壮？周逊不知怎的，有点啼笑皆非。
他浅浅地勾了勾嘴角，将那块肉咽进了肚子里。皇帝见他吞下了，更加高兴，脸上红红的。
周逊等着皇帝开口。
皇帝大晚上的把他叫出来，大约是要和他说什么的，他想。
“朕想改革科举！”周逊尚未想完，皇帝已经道，“朕近日想增设几个机构，因而想招纳一些相关的人才……”
皇帝说，他打算在科举里增加两科，一个理科、一个工科；除此之外还要增设特设的医科局，对已有的医学技术进行归纳研究，招纳天下有志于行医的人才，对其进行统一的卫生知识培训与考核，由京城起再到各地开设当地的卫生局，对基本的卫生知识进行科普、与对良莠不齐的行医者进行管理、对各地的医馆进行分级……
“还有专利局，鼓励民间的科研发明，对其进行登记，每年评选一二三等奖。哦，还有集中的科研人员培养机构……就叫清北大学好了……”皇帝说着说着，似乎是喝蒙了，“还有就是排个戏班子全国巡回演医疗卫生科普剧……唔……发明出优秀专利的发明者，可以凭借发明加官进爵……”
周逊耐心地听着，皇帝想法如天马行空，他却听得认认真真，并时而发问两句。在得知了自主招生的详细含义后，他道：“这事不宜操之过急……”
皇帝抬起眼来看他：“啊？”
……不知怎的，周逊感觉他的眼里透着点委屈巴巴。他道：“我不是要否定你的想法……”
皇帝：“嗯嗯，你说！”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皇帝其实也是一个对自己的想法很强势的人。周逊心里想着，继续道：“若是操之过急，没有建立完整的督察体系，有些权贵们必然会将此私用，乃至于购买发明，以作为自己上升的通道……”
皇帝想了想道：“也是，不过……”
“有你在我身边的话，咱们一起好好想想办法，一定能把它搞出来的！”他高高兴兴地道，“虽说术业有专攻，但你也……咱们加油！”
他的笑容很阳光，透着点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与天真。但周逊并不讨厌他这样的神情。
他在心里浅浅地笑了笑：“好。”
两人这一聊就是大半夜，最后都喝得醉醺醺。皇帝大着舌头对他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没事的。我一点都不在意。”
周逊盯着他，攥着自己的手心。可皇帝目光真诚，没有半点造假。
他是真的半点都不在意。
可周逊最终还是问他：“你当真没有任何话想问我？”
皇帝依旧摇摇头。周逊看着他，又道：“只此一次，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或许是因为酒精的原因，周逊莫名其妙地就有些固执了起来。他脸颊红红地，眼睛死死地盯着皇帝，像是在等他开口。
皇帝：……
他被周逊盯着，像是有些心虚似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
周逊还在看他。
皇帝：“你……”
周逊：“你说。”
“这、这……”皇帝头上似乎是冒起了汗来，却不是因为酒精，“你……你难道……”
周逊：“你说。”
皇帝：“你、你喝醉了？！”
周逊还抓着他的袖子，执着地说：“你说。”
皇帝：“别人喝醉都是发酒疯，你喝醉了怎么变成了知乎拟人……这……”
周逊：“你说。”
皇帝抓了半天脑袋，突然灵光一闪，捉出一个茴香豆来。
“这茴字，有几种写法？”
周逊：……
“一，一，三……”
周逊扳着自己的手指，似乎醉乎乎地在计算什么。皇帝看他这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别算了，我忘了，必修一里没有这一篇……”
周逊：“你不要烦我，我在数数。”
皇帝：……
周逊数出了三种，突然高高兴兴起来。他把手指比给皇帝，道：“是三种！”
皇帝道：“是四种！”
周逊：“三种！”
两个人鸡同鸭讲地吵了一会儿，皇帝道：“行吧行吧，就三种。我扶你回去……”
他的手啪地一声被人拍到了冰冰凉凉的石桌上。
周逊握着那手指，答非所问：“你想听个故事吗？”
皇上愣了愣：“书上的故事吗？哪个……”
不等皇帝回答，他便说：“从前有座山，山下有个城，城里有一户姓周的人家……”
皇帝看着他的表情，突然悟了。
周逊不是在问他想知道什么问题。
而是……他想告诉他，又怕他不想听。
不知怎的，他心里竟然有点酸涩。周逊还在说着，前尘往事，娓娓道来。
景和七年春，周家有了嫡长子。三年后冬，庶子出生。
相比起哥哥，庶子的出生悄声无息。父亲为嫡子请来了专门的先生，庶子却只能去家学读书。
……
周逊说了许久，后来，他说：“……我是真的恨他们，我恨不得带着他们下地狱……当然，我自己也已经在地狱中了……”
说着，他勾了勾嘴角，居然是有点自嘲的模样。
皇帝看他这副神情，不知怎的，很难受。
他想也没想，一把抓住他的手。
周逊顿时浑身僵直，动也不能动。皇帝含混不清地道：“别下地狱啊……”
“那我还能去哪里？”周逊喃喃道。
皇帝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朕是皇帝，你要相信朕。”
“这世上是没有牛鬼蛇神的，也没有什么地狱。人死后，尘归尘，土归土。”皇帝铿锵有力道，“世界，是科学的。”
说完，他笑了笑，露出一嘴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