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如今可还好?
两人之间如今已经是撕破了脸, 他们站得既近、又没有旁人在场,周采也不再露出素日里兄友弟恭的伪装。
“弟弟,如今你在宫里过得挺好, ”他缓声说着, 眼睛看着周逊,“周家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你也不会不知道吧。”
周逊知道他一边说着, 一边在看自己的神色。他撩着车帘闲闲道:“周家的事我还真不知道, 毕竟——”
他对周采笑了笑:“皇上并未将无关人士的事情告诉我,也不打算让我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操心。”
周采面目扭曲了一刻,随后笑道:“入宫数日, 你倒是变得牙尖嘴利, 和你从前的模样大相径庭。”
周逊没急着回答他。他知道如今他们两人之间更急的那一个, 是周采。
周家是朝中新贵, 周采在朝中忙着巩固势力、忙着光耀门楣。一人出人头地到底是独木难支, 他要带着整个周家上去, 周小弟就绝对不能出事。
——他之前往这边来、等着检查腰牌时,已经从旁边侍卫的私语声中听说了周小弟的事情。
果然, 周逊久久不曾说话,周采便先开口了:“弟弟,你要知道, 一个人想要走远,是离不开宗族的力量的。”
“你一个人在朝中, 再怎么得眼, 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到时候出了什么事,别人是世家出身,有族人相互作保依托, 总也有一线生机。而你,如果只当一个孤家寡人的话,事情到了你的头上,你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顷刻之间就能被人打进阿鼻地狱。”周采道,“你自幼聪明,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周采果然是急了,周小弟的事情解决不了,他便一日也不得安宁。如今,他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周逊自己的头上,还整出了这样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此刻站在这里的换做是其他人,或许真要因此在心里掂量一番。周采虽然常常虚情假意,但他这番话也不无道理。
国人常讲究一个圈子文化,一个宗族文化。宗族之间自然地以血缘关系形成圈子,以此进行资源的整合,将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整合起来,以增大团体的影响力与抗风险能力。在组成“圈子”的种种促进因素里,没有比血缘更天然、更顺理成章的。因此凡是能出人头地的官员基本都少不了对亲族的提携。
然而……
“身为朝廷官员,本来就是替皇上、替朝廷做事的。在其位,谋其政,身在公职不想着为朝廷谋福祉,却想着自己形成小圈子……”周逊道,“采哥这是想组成一个小朝廷?”
——好大的一顶“结党营私”的帽子!
有这句“结党营私”在,周采是再不敢说什么了。即使他要说周逊罔顾亲情,也是没有道理的——皇上是天子,在天子、在家国大义面前,这所谓的蝇营狗苟的亲情又算得了什么?
他再也不能拿这件事说事了。
“不过兄长说起周家中的事,周家中的事,我的确是很关心的。”周逊在说完这句话后,慢悠悠道,“兄长说我不够关心家中的事,倒也没错。既然这样的话,以后就请小李公公多向我说说周家发生的……趣事。”
“趣事”两个字他咬的不紧不慢:“看见你们过得如何,我也放心。”
“你……!”
“怎么?兄长,”周逊似笑非笑,“你既然主动来找我,也该知道我会给出怎样的回答吧。如今皇上又或旁人也不在这里,你也大可省了表演伤心的功夫。这一点上,我们倒是‘兄友弟恭’。侍卫——”
他放下帘子:“我们走吧。”
马车滚滚而过。跟随他的小侍卫坐在马车中,看着周逊神色无悲无喜。他这十几日总是跟着周逊,与他亲近,于是忍不住道:“周公子,既然你讨厌那人,为何不请皇上将他们……”
“仗着皇上的恩宠所能得到的煊赫只是一时,”周逊说,“无论是周采,还是……我。”
他手指敲着膝盖,似乎也在提醒自己注意这一点:“多行不义必自毙,周家之前仗着周采的圣宠在京中常常有失分寸。如今周小弟的事情只是一个定时炸弹,周家迟早会自取灭亡。这是再公正道理不过的事,我又何必插手?况且……”
——你不觉得,比起做演戏的人,当一个看戏的人更有趣多了吗?他们的这出戏越长,便越是好看。
虫豸在临死之前的挣扎是是最无望也最痛苦的。既然死亡是既定的事实,挣扎的时间越是长久、总能看见希望的曙光、却又挣脱不出,才是比死亡更痛苦的事。
“我倒希望他们能坚持得久一点。”侍卫突兀地听见周逊开口了。青衣的公子手肘放在轿子窗上,撑着下巴,侧脸看着窗外:“若是能等到他们亲眼看见我走了上去,自己却只能在淤泥里打滚,这就更好。以他们的性格,瞧见我过得好了,只怕会比看见自己过得差,还要生不如死。”
在侍卫目瞪口呆的眼神中,青衣的公子笑了笑,他素来清冷的脸上,居然多了几分俏皮。
“这样一看,我也不是什么君子,有时候,我还挺坏的。”他轻声地说,言语里却没有自责。
周采被远远地抛在了东华门后,他扭曲着脸。
‘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总有你用得着周家的时候。’他怨毒地想着,“血缘、姻亲……”
这几日谢正卿忙着军务,他去了几次也没能同他搭上线。然而这一刻,他却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人选。
他的未婚妻,严尚书的女儿。
轿子停在了墨苑以外的街道上。周逊从轿子上下来,其余人等留在这里等他,只有一个侍卫和他保持着距离,守望着他。
站在人流攒动的街头,周逊一时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两年以来,他还是头一次地,再次走进人群之中。
他远远地走出几步,送他抵达这里的宫人们便被抛在了他的世界之后。京城是大景最繁华的都城,城中来来往往。摊贩吆喝着,小孩嬉戏着,夫妇吵着架,他站在人间烟火中,感觉自己也是芸芸众生的一部分。
他于是渐渐走得越来越快,像是有风把他吹了起来。
他走进了芸芸众生。
墨苑依旧是两年前的模样,街道两边种着许多柳树,柳树下有正经的店铺,也有卖画、卖书法的落魄才子。他在街上走过几步,很快便在闹市中找到了那间藏在巷子深处的、无精打采的店铺。
在看见那间店铺后,周逊的脚步前所未有地越来越快——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心情过于激动,而是因为这一路上人们的眼光,让他有些如芒在背。
不知怎的,这一路上周逊明明是好好地在走着路,却总有人在往他这边瞧。那些目光并非出于恶意,却让周逊有些头皮发麻。一路上,他好几次地确认自己的衣着是否有误、又或者太久没有出过宫、弄错了京城的某种习俗、又或者迈错了某些步伐……
他自然没有想到自己被频频瞩目的原因无他——只因他看上去品貌气质实在出众。两年前他刚入京城,处处小心翼翼,而且从小作为不受宠的庶子养着,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衣衫。如今两年过去,他身量拔高了许多,神情气质间也更多了几分常人间少有的清冷端凝,非常独特。路上的人没见过他这个生面孔,纷纷因着他的个人气质,猜测他到底是哪家的公子哥儿。
“……前几日我路过五王府,府前依旧是重兵把守着,看起来五王爷之前在宫中引起来的事情,的确不小啊!”
不远处的临风楼二楼上,几个青年正在闲谈。他们看长相、打扮都是京城中官家的子弟。
“总之我听说啊,五王爷是在宫里闹事打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皇上因此震怒呢!”其中一人神神秘秘道,“这人的身份来头可不小。”
“什么人?难道是宫中哪位娘娘?”另一人翘着腿道,眉宇之间透着几分风流,“皇上这是喜得佳人了?”
“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好色?”神神秘秘那人倒是很不屑,“我听人说了,这可是内部消息——那人是皇上寻来的一名才子,很有才学。皇上对他佩服得很,因而五王爷对人不敬,他才发了这么大的火呢!”
“才子?”风流之人道,“那又为什么将人养在宫里?对了,你这消息到底是从哪儿来的,靠谱吗?”
“自然是从我姑妈家那里得来的,她家女儿进宫在养心殿做了姑姑,叫红菱,是她在家书里写的。”那人被质疑得很不满,“皇上将他留在宫中也是有缘由的。那人身体不好,皇上特意让他在宫里修养,太医好照顾呢!”
“哎哎,两位兄弟别吵起来。”其中憨厚的一人做起了和事老,“任兄在宫里认得人,他说的话,总不会有假。任兄虽然平日里是八卦了点,喜欢说道了点,不过也从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嘛。”
这名被他所提到的任兄,正是之前透过八竿子关系认识红菱的那人。他也是个有趣的人,在举子之中很是有名,如果说其他爱传八卦的人是小喇叭,那么他必然是一个吹着百鸟朝凤的唢呐。只要是他知道的东西,哪怕是阴间人,他都会给传过去。
任兄洋洋得意地摇着扇子靠回去了。那轻浮好色的柳兄也闭了嘴,不再说了。任兄摇了会儿扇子,对身边气质青涩的少年道:“严弟,你明年春闱准备得怎么样了?我看你这几个月整天穷经皓首的,叫你出门,你也推三阻四,实在是……”
被叫做严弟的少年连忙道:“家父管教得严,实在是……”
任兄只是随口一说,严弟却道歉得诚惶诚恐。他连忙道:“别,别,就是同你开个玩笑罢了。你爹是礼部尚书严尚书,对你的要求自然是很高的,我们也都知道。”
严弟于是叹了口气。老实憨厚的人见他满面带着愁容,决定说些开心的事:“对了严弟,你的姐姐是近日就要出嫁了吗?”
严弟道:“是……”
“你姐姐要嫁予的,是周采周编修吧,那可是三年前引得无数京城少女梦碎的状元郎。”任兄用肘尖去戳他,恭喜着,“这可是金童玉女的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啊!我听说,你姐姐与周状元相识,还是因着一场英雄救美……”
几人说着热闹,其中一人却注意到自某个节点开始,那个风流的柳兄便没再参与过对话。他看着楼下,似乎是被某个人吸引了注意力,就连始终摇着的扇子也停了。
“柳兄?”任兄凑过来看,“你在看什么?”
在柳辙所见映入自己的眼帘后,任兄也惊了一下:“这是哪家的公子?我怎么从没见过?你看他身上的衣服,也是有品级的官员家才能买得到的料子……”
说着,他揉了揉眼睛:“咦,这人看着有几分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柳辙却施施然地合上了扇子,站了起来:“小弟先告退,几位大哥先聊。”
“告退什么告退,你这是想去认识那位公子吧!”几人笑他。
柳辙也不辩解,在他起身后,严小弟也起来了。
“我这次出来,也是要在墨苑里寻一本书。”他同众人行礼致歉,“我先告退了。”
两人这一走,临风楼里清净了不少,其余人等也是意兴阑珊。
严小弟从楼梯上下来,想着那本想要寻到的集注,又想起姐姐的婚事,脸上又多了几分忧虑。
在旁人眼中,他阿姐的婚事是花团锦簇……可只有他知道。
此事,根本不像他人眼中这般美好!
他晏晏笑着待嫁、满脸幸福的阿姐前几日不知怎的,居然上了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