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色的药酒被盛在水晶杯里。数十个同样的水晶杯在桌上被叠成塔型, 在灯火下泛着粼粼的金光。
随之进来的还有许多服饰艳丽的姑娘们。她们或抱着琴、或抱着瑟、或手执着琵琶笛箫,眼波如烟,脉脉含情, 带着钩子般的眼神一个接一个地往皇帝的身上勾。
皇帝对她们的眼神视若无睹, 在最后一个抱着棉布与药膏的小厮进来后,皇帝终于松了口气:“你过来。”
他从那人手中取来棉布药膏, 连同一个盆子。在获得了这许多的东西后, 他看向了正坐在他身边的周逊。
周逊:……
周逊看见皇帝盯着自己的脚踝许久, 似乎在思索什么。一名穿着红色舞裙的女子从塔上端来一杯药酒,翩翩向他走来。其余几个端起酒的女子瞧见此人捷足先登,忍不住咬碎了一口银牙。
“爷, ”那女子娇声道, “奴家敬爷这杯酒……”
“你来得正好。”皇帝见她来了, 摆摆手道。
在女子露出更加柔媚的笑容前, 皇帝道:“把这杯酒倒进这个盆里。”
女子:??
皇帝不耐烦道:“哎呀, 别往我身上撞了, 赶紧的。站不稳就别穿这么高跟的鞋。”
女子:??
女子噎了一下,默默地把酒倒进了盆子里。皇帝把棉布浸在酒里, 发现液体深度不够,于是对其他几个端着酒杯的女子道:“你们也赶紧过来。”
几个女子:……
十几杯酒下去,棉布总算能被药酒泡透了。皇帝把染满酒的棉布从盆子里捞出来, 研究了一下,然后……
皇帝显然是一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伤处的样子, 却似乎仍旧在研究那块棉布, 像是要将每一条纤维都研究透顶似的。周逊见他这样,有些无奈。
还是他自己来吧。他想。
“皇……容……”
他险些叫出了“皇上”二字,好在声音发出到一半时, 他便被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绝不能在这里暴露皇帝的名字!
“……阿泫。”好半天,他才极小声地叫出了这个称呼,“我……我自己来吧。”
阿泫。
然而皇帝却像是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似的。好半天,他才像是惊了一样地抬起头来:“哦,哦,你在叫我?”
周逊:……
他忽然意识到,皇帝的本名并非容泫。他毕竟不是当世之人,自然也不会对这个名字有极快的反应。
皇帝的本名并非容泫……那皇帝的真名又是什么呢?
他在来这里时,在天上是什么样的人,每日又是干着什么样的事呢?
他在那个世界里……也是对任何人都这么好么?又或者在那个世界里,他会不会身边也有一个人,他待他,就如同待他一样?
周逊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出一身冷汗。
忽然之间,之前与沈还琚相谈时,被他忽略了的一句话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和理想主义者相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相爱……
沈还琚说的,是相爱。
方才在沈还琚说出这句话时,周逊并没有辩驳。一则是沈还琚的声音不够清晰,二则是……那一刻,他居然不想辩驳。就像是那一刻……他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
他为什么没有反驳?
周逊怔在榻上,一时间居然觉得很惊惧——他惊惧的不是沈还琚,不是那段话,而是他自己……
他怎么能,不反驳那句话?
可皇帝……皇帝这样的人,他只把自己当做朋友……若是让皇帝知道这段话,他又会怎么想他?
“我这……我有点,我没啥经验……”皇帝却仿佛对他的心思无知无觉似的,还在摸着自己的鼻子,“你让我再想想……”
“……不必想了。”周逊道,“我自己来就是了。”
他抓过皇帝手上的棉布,手势近乎逃亡般的慌乱。他能明显地感觉到皇帝似乎被他这个动作所惊住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样的……失态的时候。
可这一刻他顾不得皇上了,他的心里全是波涛,全是海浪。
他替自己上着药,耳边传来吹拉弹唱的声音,原来是姑娘们在演奏。而后,又是皇帝的声音:“周……周逊……”
周逊心里乱糟糟的,他没有回答。
他听见皇帝叫了他两声,然后又是皇帝对旁边姑娘们的声音:“别弹了别弹了!都出去吧!”
“公子,奴家在这儿弹奏,也是为了替公子们在上药时解闷啊……”
“我这是给人上药!又不是给人抬棺!你们这一伙吹拉弹唱的是要做什么!还拉二胡……要不要给你们整个唢呐来吹百鸟朝凤啊!这会儿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别吵了,都出去。”
他这话说得坚决。而后,是脚步声。似乎是几个姑娘撇撇嘴、带着满脸不甘离开了这个隔间。
原本满满当当的隔间里又只剩下了周逊和皇帝两人,空气里只有暖梨香绵延浓郁的香气。周逊低着头,安静地替自己包扎。
他的动作很娴熟,堪称是得心应手,像是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所受的伤应该如何处理——他知道皇帝正看着自己,表情间或许也会有对他如此熟练的惊讶。
皇帝果然开口了。周逊听见皇帝的声音:“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周逊低着头没说话,他脑子乱乱的,像是一堆毛线。然后他又听见皇帝道:“靠,刚才那句话听起来有点诡异……我、我就是想,你看起来很手熟?以前你学过医,后来才弃医从文?……这个也有点怪怪的,总之就……你怎么做什么都这么厉害啊?”
皇帝在没话找话——或许是因为房间里的安静让他有些不安,或许是因为他只是单纯的无聊。他想同自己搭话。
“无他,手熟尔。”周逊没停下自己的动作,他道,“以前经常给自己包扎,习惯了。”
在他说出这句话后,皇帝许久没有说话。最终他又听见皇帝说:“你以前家里很穷?……哦,我不是这个意思,靠,我怎么老说错话……”
周逊摇摇头。
不可否认,在包扎脚腕时他的确想起了曾经的一些事——一些让他心情低沉的事。然而他也意识到如今皇帝在问他,在同他交流——他不想让皇帝忧心,就如同拿自己的不幸去惩罚他人。
“我小的时候,受了伤,如果要请医师来诊治……后宅是由周夫人管理的,要经过她那里,不太方便。”他简明扼要地道。
皇帝:“哦……她对你很不好?”
“当然,她到底是面上的嫡母,做事不好不大方。我真要请医生时,也不怕经过她这一手,是天经地义的事。”周逊笑了笑,“主要是怕我娘担心。”
“我娘她是个很温柔、很懦弱的女人,平生最怕替人添麻烦。她害怕请医生会使我同夫人闹脾气,因此就学了些医术……虽然也只是些三脚猫的功夫。她偷偷摸摸地自己给我处理。听说她少年时脾气也是很骄纵的,后来却变成这样的不敢打扰旁人的性子。”周逊道,“我不喜欢她给我处理。”
皇帝问他:“你母亲她……技术不太好,会弄疼你?”
周逊摇摇头。
“我不怕她弄疼我,”他简明扼要地回答,“我怕她哭。”
他从来不怕被自己所爱的人给弄疼。
小时候,他还在周府时,免不了会有些磕碰,有时候是自己摔了,有时候是和旁人。
周家人总觉得孩子们之间的磕碰是小事——发生在他身上的磕碰,更是小事。当然,周采同他不同,他身上若被磕着碰着了,即使只是一个被假山划破的小小伤口,也是能让府中鸡飞狗跳、追究看护不利的人的重则的大事。
周逊自然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他只是一个庶子。
可庶子被欺负得受了伤时也会疼。最初他还不够懂事时,会哭着去找他的娘亲——他的娘亲总是呆在自己的院子里,捧着一卷书看,又或者看着天边的暮色发呆。见他哭着回来了,娘亲会扔下手里的一切活计,匆匆地向他跑来,找来药酒棉布替他包扎、又或者涂药。
娘亲的手柔软而温暖,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眼泪,却滚烫而潮湿。眼泪落在掌心上只是很小的一点重量,幼时的周逊将它看在眼里,却感觉比挨了先生的藤条还疼。
周逊不想看见娘亲的眼泪,后来他受了伤也不再带伤回院子里去,只靠着自己给自己疗伤,平日里穿衣也时刻注意挡住。他久病成医,如今给自己包扎起来也格外熟练。
“周逊……”
皇帝的声音响起,他的声音里居然带着一点迟疑。
一点他很少有的迟疑。
“……怎么了?”周逊问他。
皇帝沉默了很久。
“你现在,有没有哭?”他听见皇帝小心翼翼的声音,“我现在可以把你的面具摘掉吗?”
他的声音向来是爽朗和大大咧咧,何曾这么小心翼翼过。
周逊:……
“我想替你包扎着试试看,你告诉我该怎么包,我来帮你。”他听见皇帝这样说着,声音和他素日里的不同,温柔而迟缓,“我虽然不会,但你告诉我,我就能学,我上学时成绩可好了,一点就通,一说就会……你别……”
你别,一个人啦。
皇帝隔了好久也没有听见周逊的回应。他就连自己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双腿蜷起,将脸埋在了膝盖里。
他看起来像是很累了,想歇息一会儿,又像是想把自己缩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他后来听见的,把自己埋在膝盖里的周逊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