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未等沈老头再开口,周逊立刻道,“师父说的, 我都懂。可是这小节又该如何定义?又是谁给予了我将另一个人的人生, 定义成可为了前途而牺牲的小节的权力?”
沈老头眯着眼看他,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活下来, 是为了什么?”
活下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复仇, 为了受人尊重, 为了再不做他人故事里的,可以被任意操纵的一颗棋子。”
书库里静得像是能听见一根头发落地的声音似的。周逊知道自己这话或许会触怒沈老头,但他缓缓地拱手, 走向了书库里的一张棋桌。
棋桌上, 是一局残局。周逊拈着一枚棋子道:“正如师父所说, 人生如棋。若是今日我为了退在幕后, 在无必要的情况下扔掉了这个卒……”
他将一个“卒”子, 移到了棋盘之外。
“在下一刻, 我便扔掉一个马。”
一个“马”子,被移到棋盘之外。
“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东西, 被我视为小节而被放弃。最开始只是一个卒,后来却为马、为炮、为车、为士……”他将一个个棋子从棋盘上移走。
最终,原本属于红方的那一侧地界, 只剩下一个“帅”。
它寂静地屹立于广袤的棋盘之上。在它身后,只剩下空荡荡的田字格。在它身前, 隔着一片楚河, 是黑沉沉的敌方。
“到最后,除我以外,皆不在我心中。”周逊垂着睫毛, “我不想变成这样。关于周家的事,我会从此退到幕后,暗中拨动风雨来达成我的目的。但路斌……他不该只是一枚棋子。若我将他人的人生视为棋子,他人也会将我,视作棋子。即使我们……”
他笑了笑:“已经在棋盘之中了。”
——我曾是那个故事里最无关紧要、最利于被牺牲的小节。
——却有一个人拉住了我。他说,有志者,事竟成。他说,他不愿让我留在这里。
——因此,我不愿只想着自己、一步步画宽自己的底线。将他人,也视作无关紧要的“小节”。
书库里静了很久,在周逊以为沈老头已经不再愿意同他说话时,沈老头终于开口了。
“……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傻。”他说,皱纹里却透出笑来。
“若是师父没有这份‘傻’,也不会耗尽余生为沈将军沉冤昭雪了吧。”周逊一笑,他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对了,“而且……我还有一个小私心。”
“什么私心?”
“周家人不择手段,若我也只是通过不择手段的方式报复成功,纵使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血溅五步,这也只是一个‘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故事,我与他们之间,只是胜负。胜负的决胜之处,无非是操盘手的高明与否。”周逊轻声道,“然而如今,我想让他们看见——”
“一个人,能够堂堂正正地走到阳光下的故事,无愧于行,无愧于心。即使是最挑剔的看客,也无法对此挑剔分毫,而且除却他们……”
他突然又笑了,这一笑,有些狡黠。
“我还想要另一个人,也看见。”
……
周逊收拾好今日的书库已经是两个多时辰后了。他来时正值下午,去时却已经是夜晚。他刚从书库里出来,便看见沈老头正盯着那盘棋局发神。
他同沈老头告了别,临走前却没忍住问了那盘棋局一声。沈老头哼了一句,道:“你还好意思问,讲道理便讲道理,怎么还带动手的?把老子的棋局都给弄乱了!”
周逊:OAO
周逊连声道歉,有些惴惴不安道:“不知这棋局可曾恢复?”
沈老头笑了,接着,他的表情迅速地变得阴恻恻的:“要是恢复不了,你以为你还能安全地站在这里?”
周逊:……
“这盘棋局,每一子的位置,每一个地方,我都烂熟于心。”沈老头拈起一枚棋子,悠然道,“这是我同他之间,下了半生的棋啊……”
他?
周逊在心中揣摩着那人的身份。他看见沈老头所对的明明是红方,却拈起了黑方的“帅”,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枚棋子,似乎正思索着什么。
红方同黑方……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记得周采的老师也是一名大儒,而这名大儒年轻时,在朝堂之上也是天之骄子般的人物,却因在讲经台上被一人说得哑口无言,第二日便向朝廷交了辞呈,离开了朝堂。
难道这枚棋子……
不过很快他便摇了摇头,笑着想自己简直是魔怔了。天底下这么大,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不过沈老头倒是有句话说得对,他如今确实是对周家,太过于在意了。以至于一点小事,也会在心里斟酌与他们之间的关系。
“……你说,”临了,在周逊推开书铺的门时,他身后却传来了沈老头的声音。
周逊回头去。
“在北魏的月下,此时也会有风吹过风铃么?”
那句话就像是幽篁巷里那阵悠悠的风铃之声,很快便飘落在夜里。
周逊回到宫里时已经是大半夜了。路上,他心里藏着事,因此耽误了些时间。由于天气太热,他免不得打开了车窗,以透一点风进来,并也借机看看窗外风景。
临了路过某条路时,周逊方才从思绪里抬起眼来,并对车头的侍卫说:“那边是什么地方?”
“哪边?”
周逊抬头向着一片乱七八糟的府邸道:“就那里。”
那片府邸是真的奇怪,在一片周周正正的府邸里立着,显得格外的桀骜不群,就连围墙也被扒了半拉子。侍卫往那边望了望,道:“这地方……看着有点眼熟。让属下想想,如今这片地方是叫‘同福里’,住的大多是朝廷的官员,因着与翰林院挨得近,住的多是翰林院的人。然后这宅子虽然有点古怪,但像是没几年前新建的,因此……”
侍卫说了半天,周逊耐心地听他说,却听见侍卫在说到某一刻时,突然闭了嘴。
——且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看了他一眼。
周逊:?
他没弄明白侍卫这神情,因此免不得困惑地瞧了他一下。被他这么一瞧,侍卫尴尬地笑了笑,最终道:“那个……周公子。”
周逊:“嗯。”
侍卫:“旁边那个塌了半拉的宅子,好像是周家诶。”
哦,周家……
等等,周家?
周逊:……
他看着眼前这片不知道是否该用“断壁残垣”来形容的宅子,一时失语。
周逊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前几日从青楼里出来时,皇帝向他承诺的“要去周家大兴土木……大兴八分之一土木”,如今看来,这份工作,完成得倒是不错。
他实在没想到皇上居然真的去做了,而且这个效果……还这么搞笑。
远处的周宅还亮着,里面似乎依旧有工人在施工,隐隐地周逊还听见了周小妹的骂声。侍卫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瞧见周逊一脸平静,又想起这位周公子是与这家人有仇的,因此提议道:“周公子若是想看,不如咱们过去看看?”
“不去看了。”周逊很干脆地道,“要回宫,是不是要过这条路?”
侍卫点点头,周逊又道:“那边绕个路走吧,从这里过,看着心烦。”
侍卫因此领命绕路。路上,周逊想着方才所见的场景。
曾经在他眼里森严到不可侵犯的周府,如今也不过如此。其实沈还琚有一句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还真没说错。
他想要报复周府……其实真的不用自己出手。
……比如皇帝如今就给他去兴了八分之一的土木。
在想到这里时,不知怎的,周逊居然想起了纣王修建鹿台以博妲己一笑的传说。
周逊:……
觉得身上有点麻。
他抓了抓自己的手指,到头来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心里想着自己是为何有了这么荒谬的联想。
妲己可是妖妃,而他……他……
周逊回到宫里时已经是深夜了,恰好赶在下门之前。在进入东华门时,替他开门的侍卫见左右无人,低声对他说了一句:“今日周翰林进了宫里一趟,且面了圣。”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替周逊开了门。
——周采?
——他来宫里做什么?
周逊坐在马车上,心如止水。从车上下来后,侍卫问他:“周公子如今是去就寝,还是去面见皇上?”
“先面见皇上吧。”周逊想了想,道。
他倒是不意外周采会进宫来面见皇上——换了他,在看见自己的家里被拆成这么个七零八落的样子,也是会进宫来面见皇上的。
皇帝依旧呆在御书房里,御书房里也依旧燃着木槿香。周逊刚进了殿里,小李子便对他行礼,道:“周公子。”
周逊点点头。他瞧见远处皇上正坐在书桌前,捧着一本书在看,不知为何,这个场景居然让他心里一暖。
他走近皇上,皇上似乎沉浸在书中,并未发现他的到来。他瞧见那本册子居然是自己之前写给皇上的古文手册,心中便更加温暖了。
连周逊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步调因此变得轻快了起来。他眼看着皇上看着那本册子,很专心致志的样子,不知怎的,居然很想悄声无息地绕到皇上身后,来给他一个……
惊……惊喜?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被周逊很快按捺了下来。他心想自己可不能做这么逾矩的事,因此只是到了皇上身前,行礼道:“皇上……”
他没想到自己那一句话,居然让皇上整个人都弹了起来。
“啊,呵呵,你回来了啊……”
周逊低头一看。
他看见一本书,从皇帝手里拿着“看”的那本册子里……弹了出来。
周逊:……
且弹到了他的旁边。
“不——”皇帝见他的手摸向了那本册子,大惊失色,“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