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是,我没失过恋。江湖路远,山高水长。”

夏夜的街道两边长着许多芭蕉叶, 白于行就在这样的夜里如敏捷的白鸟一般,翻身上行,坐到了屋顶上。

他手里握着酒壶, 望着遥遥的月光, 大口大口地喝着。

白于行喜欢高的地方,高的地方能让他看到很多东西。他的视力很好,能看见京城繁华的城邦, 能看见烟波浩渺的护城河,能看见那座高高的钟楼……也能从那堆大大小小的房屋里, 看见章灵素住的地方。

江州城牢里的小月亮要成亲啦,她要嫁给其他人了。上个月他还在青州买了一块月亮石的挂坠, 这个月她已经告诉他她要和另一个人成亲了。那个人是个长着一双猫儿眼的白肤夷人少年, 汉话说得不利索,做事却很机灵,如今在替衙门办事。他每天在衙门办完事后, 都提着一袋橘子来太医院, 然后在笑声中红着脸离开。

原来小月亮不喜欢月亮, 她喜欢橘子啊。可他明明看见她也不吃那些橘子。她只把它们一个个地放在窗沿上,排成一行,像是一列圆嘟嘟黄灿灿的小橘灯。

或许章灵素也不喜欢橘子, 她只是喜欢那个每天给她送橘子、为她努力学着汉话、向路斌学着做生意的方法、忙得脚不沾地也想要给她一个未来的那个笨拙的少年。

白于行突然就觉得伤心极了。

身边传来另一声响动, 原来是另一个穿着深红色衣服的人, 也上了屋顶。白于行把手里的酒壶扔给他:“喝!”

陆显道抓住了酒壶——他的手真是快极了, 可他没有喝酒。两人坐在屋顶上, 吹了一会儿凉风,白于行掏出另一个酒壶来,又开始喝酒。他在心里想着自己的事, 又琢磨着陆显道,心想这个人上来不声不响也不说话,是不是在心里嘲讽他这副借酒消愁的怂样。

如果放平时,白于行准和他吵了起来,可这时他觉得自己理应很虚弱,也懒得说话。

“对不起。”

终于,他听见轻轻的一声。

一口酒差点没把白于行给呛死。他许久之后磕磕巴巴道:“什什什么对不起??”

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给人道歉,这还是那个目中无人的陆显道吗??

“对不起——在青州的事。当时我打伤了你,如果你能早些回京城……”

陆显道没说话了,他本来就是个不善于言辞的人。白于行听懂了他的意思,摆摆手道:“其实早回也没用,一个人喜欢你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来得再早,送再多橘子也没用。”

“你很喜欢她吗?章姑娘。”陆显道突兀地问他。

白于行愣了一下,过一会儿,他抓抓自己的脑袋道:“说是喜欢,也不是特别……你知道我是在江州牢里见到她的吧?”

“嗯。”陆显道轻轻道。

“我当时看见她时,她看起来可威风,可英气勃勃了,还是个医生。我就想起我老爹临终前和我说,像我这样的人混迹江湖,总要找一个始终能救自己的人。当时月亮很亮,照在她眼里,她也像月亮一样。我就想,我混迹江湖,说不定也需要一个医生。”白于行咧开嘴笑了,过一会儿,他又抓抓自己的头,道,“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啦,反正……”

“你要是真的很喜欢她的话,我帮你把她抢回来。”陆显道突然道,他说着这样的话,表情却很认真,尽管他的手指,居然诡异地僵硬着,“我觉得在章姑娘的心里,你应该……也是个好人。”

“可她不喜欢我啊。对于不喜欢你的人,你替她做再多,她也只会觉得你是个好人。然后就不会有多的了。可对于喜欢的人,他就算只给你一个橘子,你也会把它拿回去,小心地藏起来。”白于行说,“我娘就是这样的,她喜欢我爹,所以自己是千金大小姐也要跟着我爹去混江湖。当时她才十六岁,被大少爷逼婚,坐在家里的树上,看见墙外我爹背着剑骑着马路过,就一见钟情,跳了下去,穿着绣花鞋一直跟着。我爹骑着马走了多远,她就跟了多远,最后,我爹载着她走过碧海蓝天、沙漠荒原,为了她断了一只手,然后又有了我。人对自己喜欢的人,是很傻的……不过你看起来就是那种贵人府里大少爷出身的人,这种江湖上的事,你听得很少吧。”

陆显道沉默了一会儿,道:“嗯。我爹和我娘感情不好,但现在算得上相敬如宾。”

“我听说福康公主很大气端庄的,儿子都随娘,所以你这个人就是闷闷的,我就比较潇洒啦!”白于行高兴了,他或许是有些醉了,就很容易高兴起来。

“不。”陆显道摇摇头,“我娘也是有很喜欢过的人的。她很固执的。人如果有喜欢的人,是会很固执不打算放手的。除非他觉得那个人和别人在一起时,才会更加幸福。”

“你懂什么啊,你又没谈过恋爱……”

“原来你们两个在屋顶上呀!”

清脆的声音在屋檐下响起,两人低头,只见穿着太医院制服的章灵素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她的手里拿着两张红艳艳的请柬,原来她是亲自来送请柬到绛卫卫所的,被下人带了进来。

“正好,一人一张,亲手给你们两位大恩人。我还给周公子和皇上也送了。”她将请柬放进两个人的手里,“下个月初二我成婚,你们俩可要来啊!不许缺席。”

说起婚事时她笑得那样开心,或许只有在说起真正心爱之人时,一个人才会有这样喜悦的神情。她又看向白于行:“尤其是你白于行!别又给我爽约了!”

她又同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挥挥手,道:“我走了!”

“好,”白于行拿着那请柬,也向她干巴巴地挥挥手,嘴里说着自己也没经过脑袋的话,“从此江湖路远,山高水长……”

“山高水长你个头啊!”章灵素噗地一声笑了,“皇上给你赐的宅子就在我家不远处,哪来的江湖路远。”

说着,她摆摆手,离开了白府。白府外,有人在马车里等她。

白于行看着那张鲜红的请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过了一会儿,他笑了:“现在可不一样啦。”

他又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看着请柬时,陆显道也在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白于行不伤心了。他把请柬放回自己的房里:“来!咱们继续喝酒!家里没酒了……咱们去酒楼!去烟云坊旁边的酒楼!”

这一晚上白于行坐在酒楼里喝了不少酒,一半是想喝,一半是借此发疯。可陆显道居然就一直坐在他旁边,陪着他喝。这让白于行觉得很稀奇,他推着他的肩膀,问他:“你不是……不喝酒的吗?”

“明日沐休。”陆显道简单地说。

白于行当然是记不得陆显道明日到底沐不沐休的,可陆显道这样说了,他就这样认了。反正陆显道骗他也没什么好处。到后来,他被陆显道拖着走出了酒楼,不知怎的,他觉得陆显道有些生气了,有时又不生气,仿佛介于生气与不生气的边缘。如今拖他出来时,陆显道的心情似乎又好了些。

“喂,老陆你羡慕我么?老陆你就说你羡慕我么?”白于行分明半清醒着,却赖在陆显道身上耍酒疯,像只八爪鱼,怎么扒拉也扒拉不下来,旁人看着心惊肉跳,“我见过那姑娘穿嫁衣的模样!一次!你都没见到过,她喜欢过你的,谁让你救过她呢……你都没见到过,你就说你羡慕我么?”

路人看着路边那个扒在绛卫身上嘀咕着发酒疯的青年,只觉得心惊肉跳,总觉得自己不小心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可陆显道凉凉一眼看过来,他就赶紧离开了。

陆显道把白于行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扒拉下来,又把他换了个姿势半扛着:“我是没见到过她穿嫁衣的模样,我只见过一个人穿嫁衣的模样。”

白于行哧了一声,他刚想说死人你丫亲都没成过装什么蒜,想起什么,一下子酒就给吓醒了。

这鳖人说他见过一回别人穿嫁衣的模样……这不该是在说他吧?!不该是在说,他穿嫁衣冒充章姑娘,嫁给那瘸子老头那回事吧?

好吧,说起来当时,他自己穿着嫁衣在轿子里坐着,然后陆显道穿着一身深红的衣服,掀开轿帘时的样子,还真特么有点儿像……

白于行的酒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放也不是,继续抱着也不是,于是很僵硬地被陆显道背着扔回了客栈里。仰躺在床上时,他干巴巴地听着外面行动的声音,心里还琢磨着这鳖人到底是在损自己,还是在对自己耍流氓。

没一会儿陆显道就进来了。他端着碗药一样的东西,冷冰冰地坐在白于行的身边,对他说:“喝。”

他那声音仿佛马上就要以白于行当街骚扰公务人员之罪名给他下毒。勇敢了一晚上的白于行躺在床上装死,过一会儿,他听见声音里多了一点无奈:“浓茶,没毒。”

“烟云坊的酒楼里居然还有浓茶……里面没加料吧?”

白于行一紧张就说烂话,一说烂话就更想打死自己。他只好坐起来,努力地把脸埋在碗里,把茶喝完了。

喝完茶,他整张脸都皱起来了:“真苦。”

“有那么夸张么。”陆显道在他身边说。

“失恋啊大哥,我这是失恋啊。”白于行捏着鼻子散苦味,哼哼唧唧道,“你能不能有点儿同情心?靠,这茶里有姜!”

白于行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陆显道收回了茶碗,慢悠悠说:“你都没追过她,怎么知道什么叫失恋?”

“没追过她,我哪有……”

好吧。白于行卡住了。那个叫小五的幸运鬼还每天给她送橘子呢。

白于行于是缩在被子里恼羞成怒了,他原本沉浸在自己“伤心的失去初恋的少年”的人设里,如今突然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戳穿。他伸出个头来,胡搅蛮缠以据理力争:“你都没追过人,你就知道这不叫失恋了?”

问完这话后他获得了短暂的胜利,陆显道不说话了。

白于行许久之后才听见陆显道说:“是,我没失过恋。江湖路远,山高水长。”

过了一会儿,陆显道说:“我走了,今日我还要去巡逻。房费垫了。”

“哎——哎——你——!!”白于行直到关门的声音响起来了,才回过味来,“你不是一个时辰前还说自己今天沐休的吗?!”

可是没有人回应了。白于行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还觉得有点儿后悔。

陆显道走了。白于行在被子里琢磨他的话,这最后一句话从他嘴里扔出来,颇有点咬牙切齿、咱们走着瞧的味道?

他从床上爬起来,瞧见自己的一个酒壶还放在桌子上。他看着那个酒壶,想起自己还有个酒壶——方才在屋檐上自个儿扔给陆显道的那个。

那酒壶去哪儿了,难道是被陆显道拿走了?

他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自己有毛病。他拍了拍自己的脑子,打算离开这里。

他如今所暂住的酒楼名叫“露华浓”。白于行出门还到院子里,还没走几步,便听见远处有婴儿的哭声,他正要循声望过去,便看见一个熟人。

“周公子?”

他定睛看见周逊正向着这边走来,正想和他打招呼,却看见周逊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人白肤,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年龄介乎在少年与青年之间,不像是中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