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延绵的雨到了祭祀那日, 终于断绝。
边境与北魏的战事,也终于暂且停歇。北魏在西洲与梁州损失惨重,暂且屯据云州。整个云州已然被景国的军队包围, 尽管云州有北魏著名的戾将军在, 此刻也是大势已去。
皇帝就要在这一日登临京城中设立的祭台,向上天请求和平、告慰战士英灵。
祭祀前两天,皇帝便拉着周逊来, 让他看自己穿的衣服,翰林院几次定稿的祷词也放在旁边。周逊看他兴致勃勃, 神情严肃,对皇帝道:“没想到你这么认真啊。”
“嗯?什么?”皇帝一边给自己的头上戴头冠, 一边问他, “什么这么认真?”
“没什么,就是想到去年给你写祷词的事了。那时候文武百官让你去祭祀,你很不喜欢去, 抱怨了好多次。”周逊低下头, 专心地替他理身上的腰带。皇帝低头看见他一头黑发, 脸上红了红。
“……如今心态发生变化了嘛,我既然来了这里,就要为这里的百姓负起责任来。既然成了这个时代的君主, 就要尊重这个时代人民的文化和习俗。总是拿着自己的所谓‘先进观念’嘲讽人家的文化模样, 和脱离现实、高屋建瓴有什么区别?而且, 既然没有尊重, 就没有对他们的理解。如果祭祀能让他们安心, 就该尊重他们,就该去做,而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科学’, 仿佛自己比他们更高贵似的。”皇帝说,“抱着自己的学识、将百姓视作愚民,不是真心地想要这个时代变好,而只是对于自己的炫耀。而傲慢,是一种无知。”
“这句话是谁说的?”周逊替他将腰间的玉佩挂好,“又是哪位先生?”
“是我说的。”皇帝道,“你之前说我太急了,我反思过自己,确实,我的急切来自于我的傲慢和无知。”
周逊整理好,抬头看见皇帝。那一刻他发现,皇帝比他高大半个头,低头看他时双目漆黑,鼻梁挺拔,睫毛很长。
他突然觉得呼吸有点紧张。
如果周逊和皇帝同在一个时代,那么他应该会知道,自己现在的反应可以被称之为——
“被突然严肃的皇帝苏到了”。
不过皇帝很快笑了,眉梢眼角依然是他熟悉的阳光与爽朗。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周逊的脸颊道:“你最近瘦了好多。”
周逊不自觉间声音就变软了:“有……一点吧。”
他被皇帝抱在怀里,呼吸间都是对方的气息,没忍住就紧张地抓上了对方的肩膀。皇帝埋在他的脖颈间,对他道:“最近几个月我们都好忙,每天都加班到凌晨,倒头就睡——”
然后身下就传来了悬空感。
周逊一句惊慌失措的“不行明天还有事”刚到嘴边,就感觉到一把把他抱起的皇帝把他……
晃了晃。
然后又晃了晃。
皇帝:“嗯!!真的瘦了!!以前抱你时感觉没这么轻的!!”
然后就把他放了下来。
周逊:……
“从明天起让莲蓉她们多给你炖点鱼汤蹄花汤之类的补补身体你的腰抱起来都有点硌手……嗯??你怎么瞪我了??”
周逊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直到周逊离开一个时辰后,独自躺在养心殿里的皇帝,才猛然明白了原因。
然后泪水从眼睛里流了下来。
皇帝:“呜呜呜,九九六害人啊!!”
……
无论皇帝如何痛心疾首,第三日的祭祀,都如期举行了。
叶家族长如计划时一般,当日从会从暂时所羁押的地方被运出。然而周逊却在运出他的前一日,迎来了一名意外的访客。
说是意外,其实也不是很意外。最近一段日子,鲁丞相常常到周府来。他们时而下棋,时而看书,偶尔鲁丞相和他说说他新收的那几名徒弟的事。鲁丞相的确是很有学识的,他们在一起时,倒像是朋友。
可意外的是,鲁丞相带来的东西。
他在案卷里发现了一封未曾被交出的绝笔信。
那是被林家家主缝在囚服里的,写给自己的女儿的绝笔信。
当时林家家主未能看见女儿进门,他被流放时,向押送他的狱卒求来了笔墨,写了这封信。这封信被他缝在了衣服里,原本等着某一日,能寄出去。可惜他罹患了风寒,最终却去世,那封信便被一直放在了档案库里。这封信最终也不见天日。
鲁丞相发现了这封未曾被拆封的信,将它带给了周逊。
“如今你是林家唯一的后人了,这封信,的确是该给你的。”鲁丞相这样说。
周逊感谢了他。鲁丞相在叮嘱他好好休息后,便走了。直到他走后,小多才过来,告诉周逊,鲁丞相送了两只大猪蹄过来。
周逊有些哭笑不得,让他们把猪蹄拿去煮了。
他一个人回到书房里,信在他的手中,陈旧泛黄,是二十多年前的气息。拆开那封信时他突然想起皇帝说的一句话,天空中的星星其实离人们很远,人们所看见的,是它们几百年、几千年前发出的光。
而这一刻,他一行一行地阅读那些字迹,看到了那个几十年前因心软而结交好友、过于天真的林家家主的星光。
……
翌日清晨。
清晨,叶家家主在隐秘的马车里被送走。他们一路捡着小路走,路上没有什么人。他戴着脚镣,努力把自己缩进马车的角落里,惊慌失措着随时会到来的袭击。
清晨,皇帝从皇宫出发。他所乘坐的马车将会穿越京城——直至新搭设的祭坛。他会在祭坛上告慰所有的亡魂,将必胜的信心带给在警戒线之外的、人山人海地、等待着他们的百姓。
清晨,沈老头从福康公主府上出发。
他碰到了福康公主的驸马,被她称为“老陆”的那个人。老陆是那年的榜眼,学识好,却没有什么野心,笑呵呵的,成了公主驸马从此便再无有大好官途的可能也不在意。刚开始尚公主时,福康不肯同他相亲,更不要说是圆房,他也不在意,每日只沉在书画里,每画好一幅画,就给福康送过去,福康不肯要,就拿回来。
这样一日一日地过去了,他也终于从“驸马”,变成了“老陆”。
他同老陆说了些话,老陆依旧笑呵呵的,手里提着鸟笼子。他从府上离开,慢悠悠地,开始在京城的路上走。
他走得偏僻,路上除他之外没什么人,拐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终于,在某条街道他停下了。
他脱下鞋,开始甩,鞋里进了沙子。
他没有听见来自外界的声音,只是一直甩、一直。与此同时,叶家家主的马车途经一条小桥。皇帝的马车被堵在一条人流熙攘的路口。
有一群地痞流氓冲撞了叶家家主的马车,却只是虚晃一枪。
拥堵的人群被疏散开来,皇帝的马车,开始继续前行。
与此同时,有人抓住了拉弓人的手。
而身为皇帝护卫的陆显道,眼尖地看见了人群中似乎有一个有些眼熟的人。他在命贺凉接替后,下意识地追了过去,在他身后,酒楼中的另一个人看见他,也慌张地追了过去。
“停手吧。”弓箭手的身体背后,传来了周逊冷漠的声音,“你的主子就在那边的茶楼上,对么?她要亲眼看着自己最恨的仇人的死亡。”
弓箭手要咬舌,可其他人来得更快,他们掐住了他的喉咙,不让他就死。还有些人上前,将那根毒箭小心地收了起来。而周逊也撩开帘子,静静地看着沈老头。
今日他原本不必出门的,可他却出现在了这里,以步行的方式。
——他是故意的。
在已有周逊和他的谈话之后。
他将自己作为诱饵,以赌一个周逊的来不来得及。又或许,在看见福康和老陆的幸福、在看见周逊也有了着落后,他原本,已经没有在赌周逊是否能来得及。
或许他原本来这里时就已经考虑过死的可能。他的副手,应该已经告诉了他“将军”的身份。而他也知道了“将军”诞生的最初根源,是秦良因重伤在林家的寄宿。而追逐秦良、最终查到秦良在林家、又因秦良及时逃走而无心此案、将此事直接交予了江州知州,最终导致了林家覆灭的他。
“将军”最恨的人是他。而他也知道,周逊是“将军”的孩子。
而那一天,面对周逊的暗示,他依旧说,自己要出去。或许他也想过,如果他的死亡能够结束仇恨,如果他的死亡能换来“将军”的离开,那么周逊便不必再面对这样的母子相残的残忍。
可周逊终究是太快了,而他,也知道了他的意图。
沈老头终于停止了抖鞋里不存在的沙。他看着远处楼上的身影,眼眶,突然热了起来。
……
茶楼被人来来回回围得水泄不通,周逊终于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一楼,二楼,三楼。
他终于抵达了那个楼层。
在推开门的那一刻,他意识到,“将军”没有打算过要逃走。
房间内是满屋的香气。那是焚香的气息,周逊转过眼,看见不远处香炉上的香已经快要烧尽了,只剩大半根炉灰耷拉在一边。
如此颓靡,仿佛燃尽到最后的生命。
他在屏风后面看见了那个女人的影子,女人坐在那里,看着那边的窗台,手里握着一杆长长的烟管。过了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好好地看她。那一刻他觉得他们不像母子,而是一对不慎打扰了彼此命运的陌生人。她有她的命运,他有他的。
周逊在软垫上坐了下来。
“你没有逃走,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已经逃不走了吗?”他说。
握着烟管的女人背对着他,他只看见她的影子,女人说:“其实早在三天前我就该撤走了,秦良告诉我,那是我安全离开京城的最后的期限,可我没有。秦良也不会来接我,他是个老狐狸。他对林家的愧疚,用得差不多了。”
“因为你在等待沈还琚,你要杀了他。”周逊安静道。
“是啊,我可以不恨皇上,当初林家被灭门时,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而叶家族长?想要杀了他,随时都可以,而且他已经是一条落水狗了。所以,我唯一最恨的,就是沈还琚,一切都是因他而起。而你,居然还成了他的徒弟……周逊。”
她说“周逊”两个字时,停顿了一下,语气却没有任何变化。周逊反而笑了,他轻声道:“是啊,周逊,这是你给我取的名字。”
“我没想过你还会活着,更没想过,今日来抓我的人会是你。沈还琚居然收了你当徒弟。命运真是奇妙,他当初让林家下狱,最后却收了你当徒弟。”女人说着,她仿佛垂下头吸了一口水烟,然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我孤注一掷,留在这里,只为了看他就死。可惜我原本就抱着侥幸,而你,却太聪明了,一开始就找到了我应该去的去处……我该怎么说呢,你不愧是林家的血脉,对吗?”
“你的怒火,已经波及了太多其他的人。光是灭掉叶家和周家,还不够么?云州的百姓又做错了什么,景国的百姓又做错了什么?”
“——那么林家又做错了什么?我父亲又做错了什么?真好笑,你不也遭受过同样的痛苦么?”女人缓缓道,“你能够这样指责我,只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是景国人,觉得我是景国人。可你知道林家曾经历过什么吗?”
“江州大旱,是林家主动开仓赈灾。城里的水渠,是林家主动捐赠。米粮油药店,最实惠的永远是林家的药店。所有的百姓,只要说明有困难,便可以免费去抓药。穷苦的学子,是我父亲赠给他们上京的盘缠,我奶娘被她的赌鬼丈夫卖进了窑子里,是林家赎她回来,惩治了她的丈夫——可当年被林家诬陷、被放入和北魏私通的信件时,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做的吗?”
“所有的铺子,以正义的名义被□□。曾经被资助过的学子,闭门不出,划清界限,更有甚者,站在叶家一边,口口声声编造供状虚言。曾经领过救济、拿过免费药的百姓,纷纷说我们平日里便只是拿那些粮油来收买人心。我们走在路上,他们用泥巴来扔我。林家的善堂曾赠过那么多免费的药材,可当我母亲重病时,我跪遍了所有的药店,他们都不肯卖药给我们。”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沉,“而最可笑的是……你知道那些信,是谁放进我父亲的书房里的吗?”
“是我的乳娘。她的赌鬼丈夫来找她,口口声声说,只要她这么做了,他们便能重归于好,改过自新。”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想?而我的父亲,他一生乐善好施,只因收留了一个‘朋友’,便落得如此下场。如果你是他,你会恨吗?可惜,他早在被流放的路上,便死了。死人是不能开口说话的。我的哥哥也死了,因此,林家只有我了。只有我,把他们的声音发出来——”
周逊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许久之后,他道:“鲁丞相找到了一样东西。”
“鲁……”
“他以为你已经死了。而我,是你的孩子,他便将这个给了我。如今,便将它给你,物归原主吧。”
一样东西,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周逊隔着屏风,将一样东西递了进来。
“你看看吧。”周逊轻声道,“这是……”
“林家家主,给你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