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云州呆了两个月之久, 云州事毕后,他们又往西洲、梁州去了一趟,各处巡查。
在梁州时他们还碰见了万将军和端王容瑜。在之前的一役里两人都付出了不少的努力, 甚至有段时间因被围困, 还短暂地过了一段只能吃榨菜的日子。因此, 在酒楼里,当万将军看见眼前端上来的泡萝卜时, 脸都有点发绿。
万将军显然很喜爱皇帝派来的意大利炮,见它们被收入军库, 都有些念念不舍。离开梁州后周逊他们又一路向南,在抵达江州后, 两人在江州城里走了走,周逊被皇帝越来越多的话烦得不行, 只好带着他在江州城里四处逛逛。
皇帝说他很喜欢江州,对江州很感兴趣。
周逊觉得自己很不擅长当导游, 他一直不会说许多漂亮的话, 因此说起那些地方, 也都是照本宣科、背诵与那些名胜古迹相关的记录而已。可皇帝却对他道:“你不用说那些东西,说一些简单的就可以。”
周逊于是有些讷讷:“那……说什么?”
“说你几岁时来过这里,在这里做过什么。就可以了。”
“……这算什么旅游。”
“旅游嘛, 当然是去自己喜欢的、感兴趣的地方玩咯!”皇帝兴致勃勃。
周逊想,皇帝喜欢的、感兴趣的地方,就是他……曾经成长过的地方么?
皇帝总是很坦然,可他也总是很容易让周逊忍不住地就想脸红。
换成讲述自己在某个地方的经历后,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了。
周逊说:“我在这个庙里,唔……五岁时,被一只狗追过, 那只狗一直往我这边跑,把我吓坏了。”
周逊说:“我在这个碑前,闲得无聊,偷偷用手指沾着水在上面写正字。”
周逊说:“我很喜欢这家知名酒楼里的……额,水晶包子。”
渐渐的,他的话越来越多,不只是对于那些名胜古迹、游客必去的景点,更多的,则是对于许许多多的小店,许许多多在旁人眼里没什么特别的街道树木,“这家馆子里的兔肉面很好吃,可惜,兔肉太少。”周逊道,“每次只有这么几片。”
“走!”皇帝拍拍他的肩膀道,“咱们进去吃!
”
说着,皇帝进去,扔了锭金子上去:“老板,杀十只兔子,全部拿来做面!”
……
“这家书店我很喜欢去逛,书店门口常常有流浪的狸猫,我每次都会带点东西来喂它们。”周逊道。
皇帝于是和周逊在门口的石凳上等了一天,直到傍晚有狸猫来。
……
“这边的树上常常结着枣子,只可惜太高,我小时候很难摘到,得用杆子去打……诶。”周逊踮起脚尖来,居然碰到了枝条,“现在我能摘到了。”
他摘下一个枣子,把它递给皇帝,却看见皇帝一脸郁闷:“怎么了?”
皇帝:“我刚刚想让你骑着我的脖子上去摘的。”
周逊:……
两个人坐在树下吃枣子。皇帝看见旁边的书院,对周逊道:“你小时候就是被送到这里读书的?”
周逊:“嗯。”
“在这里,的确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皇帝看着那两棵枣树喃喃道。
周逊忍俊不禁:“我同窗的爹爹也的确每个月给他买橘子过来。”
“还有拿着竹竿和猫打架的同窗。”皇帝说着,看见不远处一只狸猫疾驰而过,嘴里叼着一块腊肉。一个先生吹胡子瞪眼,举着竹竿追着打。
“还有天天打牌写日记的同窗。”周逊道。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都开始笑。这是江州的傍晚,暮色照在两个人的身上,他们坐在树下,肩膀碰着肩膀,一直笑,表情温柔又快活。
“你当初能巧合地说出那些话,真的很厉害!”皇帝大笑道,“你知道么,你当时差点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我惹到了哪个大佬同乡!”
周逊也觉得,自己当初能因为巧合,心有同样的所感而说出那些话来,真的很幸运。
他们从乡下的书院回来,皇帝给书院捐了些钱,并观赏了书院附近的西瓜地——涂润在外地为官,等他告老还乡后,他必然是会回来,做教书先生的。
两人走在江州的街道上,周逊一边走,一边慢慢地说。许久之后,皇帝道:“诶,现在给我的感觉真的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我陪着你长大了似的。我终于分享了你在江州的少年时的回忆了。”他用感叹般的语气说着,“唉,说起来,要是我能陪着你一起长大,那该多好啊!竹马竹马,两小无猜……嘿嘿。”
周逊怔了怔,眼角有些发红。在途经一处驿站时,周逊又停了下来。
皇帝见他停下来,问他:“你在这里见过什么吗?”
“我在这里,下雨天,见到了你。”周逊轻声道。
那年雨天,他撑着伞,在这里慢慢地走。他看见自己的一生皆是荒芜,皆是绝望与无路可走的灰暗,然后,他在所有的蒙蒙烟雨中,看见了坐在这里的皇帝。
皇帝说,他觉得所有人都是想留在自己快乐的日子里的,他怕他……不回来。
可皇帝不知道,能留在他身边,就是周逊最快乐的日子了。而如今一年后,他走在他身边,将整个曾对他残忍的江州一一历数尽,周逊觉得自己曾经灰蒙蒙的少年时光,也变得快乐而温柔了起来。
原来还是有那么多细小的如糖一般的往事,藏在他的回忆里。
他想,自己的一生,真的很幸福。
在离开江州前,周逊去林嫣的坟前祭拜。
如今的坟茔里终于真正埋葬着林嫣的尸骨了。周逊端端正正地,上了三炷香。
“她身为我的母亲,我祭拜她,是理所应当的。”周逊道,“尽管她并未爱过我,但她曾给过我一个名字,这就足够了。”
“而她曾经的助纣为虐,我不会替那些百姓原谅她。我能做的只是,用尽我的此生,去回报那些百姓,让这个世界上,不会出现下一个林嫣,不会出现下一个林家。”周逊低声道,“希望存在一个世界,在那里,所有人都能幸福地生活。”
轻烟袅袅,他们离开了江州。船上,皇帝捉住了周逊的手,他坚定地道:“而我们正在向着那样的世界走去。”
周逊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皇上的背影,心想,只要跟随着他,他能坚定地走到任何地方去。
……
对北魏的大胜坚定了百姓们的信心。在过去,他们年年向北魏纳贡,已经有极大的不满。而如今,几十年来头一回地,景国居然在对北魏的战斗上扬眉吐气了!
而皇帝也慷慨地减免了今年的赋税,京城百姓一时间欢呼雀跃,及至皇帝回京时,竟然自发地上街来迎接。这几个月皇帝不在京城,事情都交由丞相们去代理,然而他的威信却不减反增,直到马车进了禁城,百姓们还在城墙外欢呼。
然而……
“近来朝野中,尤其是文人中,常有对皇上的攻讦。”皇帝的心腹们回报道,“其内容,大多同这次战争有关。”
“为何?”
无非又是所谓“劳民伤财”的那一套。然而这回他们的高明之处在于,拿出了几名战士的遗孀做筏子,以一个具体的悲剧形象为由头,由此对皇帝横加指责。而对于这样的孤儿寡母,士人们往往很容易对他们生起同情心,以至于埋怨皇帝不肯纳贡以求和的行为。
更有甚者,谴责皇帝为“暴君”,并列出了他修建运河、大兴土木、发动战争等行为以佐证。
“分明是北魏先打我们的,靠,他们有病吧!”皇帝大怒。
周逊则详细地问道:“那些遗孀的抚恤工作可有做好?”
做——自然是做好了的,只是额外的好处……
不言自明。
皇帝还在嘟嘟哝哝,周逊揉了揉自己的脑袋,道:“那么百姓们怎么看?”
百姓们?
百姓们对此没有什么看法。他们从来都只是沉默的大多数。可在他们眼中,不臣服于北魏、打了胜仗让国民扬眉吐气、并因此减轻了课税的皇帝,即使是暴君,也是让他们大快人心的暴君。
至于疏浚运河?至于大兴土木?京城中的下水道的确是越来越少有拥堵了,曾经的贫民窟的面貌也焕然一新,而运河?河堤?这……只要工钱给足了,又有什么问题?
他们怕的只是强征劳工,又不肯给工钱。既然替官府干活能拿工钱,他们管那些工程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更何况……自从运河的一段被疏浚后,船队运输变快,一些蔬果米面肉类的价格也降低了不少。
百姓不在乎君主的道德,他们只在乎自己是否获益。如今在他们看来,他们是获益了。
“卧槽!”周逊正思索着,突然听见皇帝发出了拍案声,“发工钱……印钱,我忘记通货膨胀了!”
周逊:??
皇帝:“以后真的要缓缓了!!”
周逊:……
他再度思考那些遗孀的事,并嘱托手下分几部分开展工作——一则,将纳贡一事的危害融进说书的故事里,再编写胜仗的热血沸腾的故事,放进戏剧或说书里,又或者在墙上绘一些将军英勇作战的连环画。二则,在士人之中,想办法同他们说清此事。三则……
查清这些传言的背后主使者。
周逊不相信舆论会简单地向着一个方向发酵。
而且……
他心中,已经有了怀疑的人选。
手下领命去做。
第一项进展得很顺利。第二项则受了些阻碍,但中间有了鲁丞相、谢正卿与李邈的发声,事情便容易了许多。让周逊没想到的是,严嘉居然也随之发声。看来严嘉经过严小姐之事后,的确成长了不少。
他曾在路上见过严嘉。严嘉当时在买东西,神色却较从前的怯懦或冷淡,变得温和许多。他在回头时看见了周逊,先是怔了怔,然后对周逊笑笑。
“最近还好么?”他主动说。
他的神色里并没有阴霾,而是海阔天空般的温柔。他告诉周逊,严尚书也接受了女儿私奔的事实,严小姐也常常寄信回家。严尚书终于在自己的面子和女儿的幸福中选择了后者,时常在家里偷偷地看女儿的书信,并念叨她的安全。他很想同周逊道歉,只是暂时还拉不下面子。
周逊笑了笑,他看着如今的严嘉,心想,未来的日子还很长。
他们都是年轻人,还有几十年的岁月要同朝为官。或许总有一日,他们会笑看年少时的轻狂,再度成为朋友。
他也不在乎严尚书的面子什么时候能拉下,严尚书老了。老人就让他固执着吧,又或者随他某一日,终于变得慈和起来。
而谢正卿在轻若“死”后沉默了许多,他变得越来越像家主了,只是向父亲婉拒了与顾大学士的孙女的婚事。他还是常常在那座茶楼上喝茶,看着蒙蒙雨色对面空荡荡的窗。
窗上没有兰草,窗内也没有绝世的美人。
可他对贫民也温柔了许多。据说,他同得知了先辈李至玮的故事的李邈一起,替穷人做了许多事。他终究还是那个心地善良的谢正卿,他心中埋葬着一块墓碑,却并未让他因此而堕落。
谢家家主对此有些不满,不过他终究知道,自己会老去。即将接替他的人是谢正卿,是新一代的青年。
至于第三项,使者还在查。
除此之外,还有个小消息——叶家家主终于承受不住惶惶不可终日的压力,疯了。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在恐惧中窒息而死。
至此,林家的仇人,除周采,全灭。
沈老头则常常去李家的墓园里,找那块无字碑喝酒。他倒是从来不伤心,神色里都是幸福与豁然。
陆显道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白于行常常去看他。某天,他突然问周逊,如果想送人一个礼物,该送什么?
送什么?
周逊看见白于行苦恼的样子,顺便瞧见章灵素又来替陆显道把平安脉——他瞧见白于行立刻就有些紧张起来了,却明显不是紧张章灵素,而是一直在忍不住瞅陆显道,看他的视线有没有往姑娘那里瞟。
章灵素出去了,小五在外面等她。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小五说以后要是有了个女儿,就叫她橘子。章灵素反驳他,说要叫就叫她兰,她喜欢兰花,不喜欢橘子。
“那你……怎么每次都把橘子收下?”
两人走远了。
这边白于行还在眼巴巴地等周逊的答案。周逊看着他,突然有些狡黠地笑了,低声道:“你没看出来么?陆显道从来没喜欢过章姑娘。”
“那他喜欢过谁?”白于行下意识地就说出来了,刚说出来,就有些懊恼和隐隐的焦急。周逊瞧见陆显道正从里面往外看,笑了笑道:“自然是用心给他准备的礼物。”
“用心的礼物……”
“你为什么要送他礼物?”
“这,”白于行愣了一下,哈哈大笑道,“人道主义关怀,顺便感谢他之前开导我失恋……”
周逊:……
他拍拍他的肩膀,进房间去了。
白于行则叼着草叶,自己琢磨去了。
周逊坐在陆显道榻前,陆显道原本静静地看着外面的白于行,见他来了,转过来,艰难地要对他行礼。
周逊制止了他。
“……人,找到了么。”陆显道低声道,说着说着,又咳了两声。
“这几日发现了他的一些踪迹,只是……”周逊斟酌着道,“北魏那边,过来要人。秦良如北魏皇帝亚父,北魏皇帝绝不可能允许他死在景国。”
陆显道低低地嗯了一声,眼里满是复仇的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