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单识去H市的计划临时搁浅了,他这天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苍老熟悉的声音,喂了好几声才问:“蕴蕴,是你吗?”
时间隔了那么久,一听到这个苍老的声音,记忆深处那个慈祥的面孔又浮现起来。
赵单识鼻子几乎立刻酸了,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应声,“是我,爷爷,是我。”
老人叹了口气,那口气像一个沉甸甸的秤砣了,压在赵单识心上,压得他心脏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酸麻。
电话那头老人嗔怒道:“你这孩子,读完大学了吧?这么多年怎么没见你回来。”
赵单识和家里早因为他是gay这件事情闹翻了,他在外地上的大学,上大学至今他只回去过一次,还是去派出所办理迁户口的手续及处理相关资料,他顺带把名字也改了。
赵单识不方便说,怕吓到老人家。
老人却在那头说道:“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别有那么大的心里负担,人活一辈子也就那样。蕴蕴啊,爷爷只要你平安喜乐就好,其他东西都没那么重要。”
赵单识一下子就哽咽了,老人在电话那头听到他哭,不由跟着老泪纵横,“行了,多大的人,别哭了。你现在在哪里?过的怎么样?爷爷过来看看你。”
“我在X市,过的挺好的,爷爷你别担心,我现在大学毕业出来,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扣除了五险一金之后还能拿到手六千多。”
“那你吃饭和住宿怎么解决?在外面吃饭和住宿贵不贵?”
“不贵不贵,我现在租这房子也就一千多,房东阿姨对我特别好,家里包饺子还会叫我去吃。”赵单识报喜不报忧的把租金砍了一半,“我每个月能存下四五千块钱。”
“在外面别委屈自己,该吃吃,该喝喝,别太节省了。”
“我知道。爷爷,你呢,这两年身体怎么样?”
“挺好,吃的下睡得着。”老人说道:“你过年在哪里过,要不回老家来?”
赵单识他爸爸和爷爷都是极刚硬的人,早年两人不和,两个经常吵架,关系弄得很僵硬,赵单识小时候还好,比较经常来往,等赵单识十几岁的时候,双方几乎已经不怎么说话了,顶多过年见一面。
后来他奶奶中风去世,只剩下爷爷一个人在。
爷爷舍不得老房子,也不愿意跟儿子儿媳妇一起住,起码赵单识离家的时候,他父亲和爷爷还没和好。
说起来,赵单识也有很多年没有见到他爷爷了。
以前不说还不觉得,现在一聊天,赵单识思乡之情被猛地钩上来,他强忍着眼泪说道,“爷爷,我现在就有空,明天过来看您吧。”
老人喜出望外,一叠声地问:“真的?你明天不用上班吗?”
“不用。我好长时间没休假了,可以申请休个假。”
“哎,那好那好。你明天什么时候到?爷爷洗洗被子,晒好等你回来。”老人紧紧抓住电话,“蕴蕴,你想吃什么?爷爷给你做。”
“什么都行,只要是爷爷做的,我就都喜欢。”赵单识宽慰老人,“要是能有肉就更好了。”
老人在那头爽朗地笑,“有有有,酱肘子,蒸排骨,红烧鸡,酸菜鱼,爷爷保准管够。”
爷孙两人在电话里唠嗑了很久,赵单识依依不舍地挂上电话,立即打开手机订票回老家。
老家在西南的一个小村庄里,村庄依山而建,道路不怎么通畅,村子也相对闭塞。赵单识坐完火车要转大巴,转完大巴还得要转小三轮车,由市到县城再到镇村,山路十八弯,光在路上就要走一天。
赵单识的父亲是最早鱼跃龙门的那一批人,他从这个小山村考出来,后来又在城市里安了家,几乎再没回去过。赵单识至少跟着父母生活在城镇里,只是寒暑假偶尔回来住一两个月。
三轮车司机正停在三叉路口上等客,他们得凑齐一车人才能回村子。
赵单识衣着整洁,全身行头价格不菲,跟这个小镇子格格不入。
三轮车司机赵力伟闲着无聊,笑着跟他唠嗑,问他,“后生,你是哪里人?回来访客还是探亲?”
赵单识笑笑,“我就是这里人,这次回家。”
“哟,不可能吧?这十里八村谁我不认识?没见过你呀。你是哪家的后生?”
“蛮子公家的,他是我爷爷。”
赵力伟恍然大悟,“我说怎么觉得你有点面熟,你长得像你奶奶。”
赵单识笑笑。
赵力伟感兴趣地问:“你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啊?你爷爷可盼着你们回来了,我见他今天一大早就赶集买肉买菜,还想着他要招待哪位贵客,原来是你要回家?”
赵单识:“暂时还不确定,先住一个星期。”
“也是,你们这些小年轻在外面都有工作,根本走不开。不过既然回来了就好好陪陪你爷爷,他这些年来一个人住在村里,也怪孤单。”
赵力伟用白纸卷了一包自家切的烟丝,叹口气道:“现在大伙都不容易,村里都是这样,年轻人出去打工,老人扔在村里。平时没事还好,要是出了什么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连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赵单识问:“村里留守的老人很多么?”
“多!怎么不多?有些人家老人和孩子都留在这里,有些人家光是老人,附近好几个村子都变成留守村了。这里的年轻人能少到什么程度呢?我这么跟你说吧,一到年前就有小贼不停地光顾农村,骑辆摩托车偷鸡摸狗,就算被人看见了,他们也不怕。这些老人腿脚不便,根本追不上。”
赵单识脸上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这哪是偷?这不是明抢么?”
“是啊,人家就来抢,你有什么办法?他抢只鸡偷条腊肉,就算报警,警察来了都没辙。”
“那怎么办?这也太危险了吧?要是伤着了人呢?”
“怎么办,贱命一条呗,谁被伤着了谁认倒霉。”赵力伟也叹,“要是村里年轻人多的话,贼来了追上去打他一顿,打老实了就不敢有贼再来光顾。现在只剩老人,没办法咯……”
他们聊着天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人过来上了车,他们大多提着东西,或一个篮子,或一个蛇皮袋,赵单识脚下的位置很快就塞得满满当当,想挪动脚都挪动不了。
赵单识注意到上车的大多都是女人,而且都是四五十岁以上,上了年纪的女人。
赵力伟转头问了一个相熟的女人,“牙子妹,你今天的菜卖得怎么样了?”
牙子妹高兴地笑了笑,黝黑的皮肤衬得牙越发白,她眼角的皱纹全都皱起来了,“挺好,今天的菜基本全卖光了,只剩下几个西红柿。这后生是谁?看着怪眼熟。”
赵力伟嘿嘿笑了声,“你猜,你们村的。”
牙子妹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赵单识老半天,也没想起来这后生究竟是谁家的人,“后生仔,你是谁家的呀?”
赵单识对上那张淳朴的笑脸,道:“我是蛮子公的孙子。”
“我说怎么怪眼熟的!”牙子妹笑问:“你很多年没回了来吧?”
车里的其他人听到了也感兴趣地转过头来打量赵单识,牙子妹朝赵单识笑道:“你这后生长得真俊,简直跟你奶奶一个模子扣出来。”
“这么一看还真像,他奶奶年轻的时候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大美人。”
“是啊,当时他奶奶嫁过来的时候,我们这帮小孩子还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就为了看热闹。”
有人问赵单识,“后生仔,现在是在读书还是在工作啊?”
“已经工作了。”
“哎,在哪工作?有女朋友没有?”
赵单识含糊道:“在X市。”
“X市好啊,我听说那里的人挣得特别多,是不是?”
村人没什么隐私的概念,想问什么,利利落落地问出口,也不管赵单识怎么想。
赵单识被问了一路,连小学毕业考的成绩都差点被扒出来。
三轮车突突突,没多久就到了村子里了。
赵力伟开玩笑,“这么久还没回来了,你还记得你爷爷家的门朝哪开不?”
“记得。”赵单识打开钱包,抽出两块钱零钱给他,“车费两块?”
赵力伟推着手把他推了回去,“你第一次坐我的车要什么钱?赶紧回去吧,你爷爷正在等你呢。”
赵单识又硬塞回给了他,“您做生意,怎么能不收钱?”
跟他在同一地点下车的牙子妹从裤腰里的暗袋里抽出一把钱,珍惜地数了一张一块,两张五毛的给赵力伟,转头塞了好几个西红柿给赵单识,爽朗笑道:“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婶子请你吃番茄。”
“哎,不用不用。”
“没事没事,你别嫌弃就行。你别看它长得不好看,这些番茄都是我自家种的,又甜又爽,你吃了就知道了,拿回去尝尝味道。”
赵单识抓着五个番茄,刚想还给她,她已经挑着篮子转身走了。
赵力伟也重新发动了车,突突突地带着剩下的人往更里面的村子驶去。
他们的车停在大路上,赵单识还得走不短的一段小路才能到爷爷家。
现在已经下午四点多钟,外面的太阳温暖而不炽热,整个人站在阳光下,连汗都流得很舒适。赵单识举目望去,四周都是田,再远处是山,山几乎把整个村子包了起来。
此时初秋,满山浓翠,十分养人眼。
赵单识背着包,抱着番茄往小路走去,他脑海里的守望号突然说了一句,“这地方真不错,能量很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