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队不得已只好也跟着弯下腰,“昨晚有个女孩被打死了,有人说亲眼看见昨晚王队他儿子和这个女孩接触过。”
江寰用拇指腹拭去沈山梧嘴角的水渍,黑眼珠轻轻一转,“接触?是发生了冲突?”
“没有发生冲突,好像那男孩还给了对方什么东西。本来一早王队还过来和我们有说有笑的呢,结果没一会休息站那边的负责人找上门来,两人交流了一会之后,王队的脸色就变得非常差,我也没敢冲他气头上细问。”
仿佛为了印证副队的话真实性,他的话音刚落,眼镜蛇那边就传来了王队大发雷霆的训斥声。
沈山梧赶紧竖起耳朵听,尽是些看你干的好事之类没有实际内容的喊骂,不过究其具体原因,沈山梧也早在各方面取得的信息中了解到大概。
江寰冲副队点了点头 ,下一秒又突然看向江桐,眼眸深邃如渊,“看你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知道些什么?”
“啊?”沈山梧错愕了一下,暗自惊讶江寰的观察力是不是过于敏锐了。副队咦了声,倏地握拳敲了下掌心,“对哦,江桐你和王队儿子不是昨晚刷牙回来还单独聊了好一会么?你俩都说什么了?”
“嗯……”沈山梧思考了很久,主要是在想应该怎么编,逼得副队都忍不住出声催促他。
“昨天他和我争论,偷东西的男孩和怀孕的女孩谁才是真正的可怜人。他觉得前者不值得同情,我觉得都很可怜。”
沈山梧这么一讲,副队也若有所思地站直了身体,少倾,他压低声音同江寰说:“那孩子莫不是心软去给那些女孩送东西吃了。那现在这种情况真是好心办了坏事……”
“……”江寰摸摸沈山梧的头发,低声道:“同情心是个十分奢侈的东西,它十分美好,但又容易害人害己。”
这话有点耳熟啊?沈山梧皱起眉,好像什么时候小江寰想要救人,但是间接害得人惨死,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的时候,自己拿这句话教育过他?现在这是现学现卖?
临上车前,沈山梧又看见了眼镜蛇战队的人,他们训练有序地排队上车,在人群之中,王炎炎背着巨大的行军包,微低着头,神情颓丧。
他依旧很壮实,身上也没多出什么伤痕,看来王队盛怒之下也没有暴起打孩子,但王炎炎的眼睛却肿得像两个核桃,他也注意到了沈山梧,对方依旧一身轻松,什么东西也不拿什么事也不干,可王炎炎却再也没有了先前嚣张气焰,再也不会去质问沈山梧为什么这么不懂事,为什么不为大人分忧。
不懂事的是他,给大人添麻烦的也是他。
昨晚和沈山梧不欢而散之后,他忍一时是越想越气,退一步是越想越亏,一回忆起那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故弄玄虚的话,他就更是窝火,仰卧起坐都做得虎虎生威。
真正的可怜人是谁不是很明显吗?为什么他要劝导说不能有怜悯心?我和他不一样,我决不能成为他那样的人!
王炎炎这样想着,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趁着大人们不注意偷偷从自己包里掰出两块压缩粮,拿纸包好,谎称去上厕所,然后跑去了那些女人们‘招揽客人’的地方,雄赳赳气昂昂地把粮块分别给了两个小女孩——他认知中真正的可怜人。
女孩们很惊讶地看着他,甚至都不太敢出手接,她们惊讶的点一是在于王炎炎人这么小,却这么会玩,竟然一次要买两个,吃得消吗?
二是压缩两块实在太精贵了,用这么大价钱来买人,她怕等下她们自己吃不消。
旁边的成年女人们十分眼热,却不好直接表现出来,在她们心目中,这些小女孩从小就是骚/俵/子,竟知道卖惨,怀上孕之后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容易引发他人的恻隐之心,就毫不遮掩肚子。她们这些人吃同样的苦,都是出卖尊严,但年纪小的却总是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其中一人阴阳怪气地说:“小弟弟,我看你年纪这么小,是替别的大人买的吧,价格出这么高,别是什么血腥玩法,小妹妹们也不知道身子骨受不受得了。”
王炎炎听不太懂,他只想着自己做了好事,摆摆手道:“我没买她们,粮块是送她们的。”
说完,人拍拍屁股就跑远了。
他记起爸爸曾教导的做好事不留名,美滋滋地瞒着这件事,想日后爸爸若是无意间知道自己这么善良,一定会表扬自己。
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女孩中的一个竟然因他而死。
接了粮块的女孩其中一个早慧,心思多一些,见到其他人眼光不善,便立刻当场将粮块分了;另一个‘小气’些,不舍得给别人,自己也不舍得吃,就把粮块放进衣服里准备日后饿狠了再动,结果半夜遭到觊觎粮块的人抢夺,她宁死不放手,结果就这样被活活打死了。
而她的身边其实坐着许多人,狭小的常驻民生活区,就那么点地方,大家都听见了女孩的呼救和惨叫声,却没有一个人肯伸以援手。
有胆小怕事的,有不愿惹祸上身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王炎炎在爸爸口中知道这些的时候,脑中一片嗡鸣,脸都吓白了,王队愤怒地问他为什么突然要把自己的口粮给人,他明明告诫过他不许这么做。王炎炎一脸呆滞地把昨晚的事情将给王队听,在讲到江桐说‘没有足够的能力,不要随便谈论同情和怜悯’的时候,王炎炎说得磕磕巴巴,但王队却是立刻就听懂了。
一时间,王队的心情十分复杂,他先前认为江寰过于溺爱孩子,不肯让江桐受苦,却发现江寰上来就把最复杂最难懂的东西教给了江桐。这些难以领悟的人心,一个孩子是不可能自己剖析出来的,那就只会是江寰一点点掰碎了讲述给他。
然而这些王队却不忍心王炎炎过早的接触,他磨练王炎炎的体质,教他美好的品质,告诉他正义与善良,却在其他方面‘溺爱’了他。
他希望王炎炎可以永远单纯正直,其实也就像张筱文说的那样,末世已经够苦了,何必再让孩子背负那么多复杂的东西。
现在再看江桐,王队就十分佩服江寰的教导方式了,十岁的孩子懂这么多,而且似乎还不是浮于表面,是真正的理解透彻。
他有一瞬间想带王炎炎去看那女孩的尸体,让王炎炎好好记住这个教训,以后做事前务必三思,但终究还是没舍得让他再受刺激……好歹是亲生儿子,谁不宠着呢?
偷东西的男孩坐在角落的阴影中,似乎在打盹睡觉,又似乎在观察着下一个准备出手的对象,为了生存,他别无选择;
矮壮的猥琐男人借机摸了下旁边女孩的屁股,女孩麻木地望了他一眼,起身往其他地方走去,这种事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男人很聪明,知道谁招惹不起,谁可以随意欺辱;
休息站负责人指挥着其他员工将女孩的尸体埋到土坑里,没有体面的棺椁,甚至都没有一条白布裹尸,被敲烂的头骨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露在空气中,再被泥土掩埋。
一个鲜活生命的死去,似乎没有产生任何波澜,就好像她从未来过一样。又或许,她还是在某些人心里留下了一丝痕迹,这是她存在过的证明,即使是在这个最坏的时代。
而这些微小的痕迹,一点一点地累积,又或许会成为埋藏深远的导火索,在未来的某一天,以摧枯拉朽之势,改变这个世界。
*
装甲越野车上。
压根没教过沈山梧半句人生经验的江寰再一次翻开了《资治通鉴》,为了自己日后的乘车幸福,沈山梧干脆利落地阻止了他,“队长,我想听点好玩的故事,你手里这本写的根本就不是人话,我不爱听。”
面对孩子的叛逆挑衅,江寰扬眉拿出纸和笔,“你若是写会了我的名字,我就换一本书读。”
坐在对面的小文眼睛一亮,满怀期待地看向沈山梧,后者也没让她失望,小脸傲娇得要仰到天上去,哼一声捡起笔,干净利落地在纸上写下:江寰。
寰字一笔不错,还仿着江寰本人的字形,加了点笔锋。
知道自己可以沾光换故事书听的小文立即鼓起了掌,而江寰拿起纸张,看着上面自己的名字,目光一下子就柔和了下来,“不是说不要,不写,太复杂了么?”
“这个嘛……”沈山梧双手撑着座椅摆了摆腿,如果他挨靠着椅背坐,两只脚都是悬空的,晃荡晃荡小短腿竟然还有点萌。
江寰侧头看过去:“江桐,你真是个聪明孩子。”
那是,沈山梧把笔一合,哥好歹有高中毕业和大学录取文凭呢,寰字不会写那也太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