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因着昨天下了一天的大雪,山川大地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冬装,风景再优美不过,加上这又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这不,天一放晴,武定州城外玉凉山顶的金佛寺就又成了文人墨客们的天堂了。
“……雪暗山间道,山翠拂行镳。寺寒三伏雨,高低入云树。”
金佛寺后禅房的竹林里,八|九个书生围坐在一块,赏雪赋诗,好不风雅。
只是相比于其他地方几十人甚至上百人挤作一团的热闹场面,这里算冷清的了。
“好。”
但众人都给足了面子,纷纷拍手叫好。
做完诗的书生满面红光,向四周拱了拱手,然后转头看向另一青衣书生:“谭兄,请——”
青衣书生当即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手里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约莫过了两三分钟,他手中动作一停:“有了。”
他不紧不慢地吟道:“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山望,盖尽人间恶路岐。”
话音刚落,便听见亭外传来一阵喝彩声:“好,好一句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此句最有意境,虽不着一‘雪’,却犹有皓雪扑面,澄目洗耳之感。”
众人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过去。
孟则知穿着一件藏青色长袍,领口和袖口处都绣着流云纹滚边,腰上束着一条元宝纹腰带,上面挂着一条扇套。
他站在雪地里,鼓着掌,一身的贵气。
青衣书生也就是谭正飞快地将孟则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而后目光一闪。
这一身没有二十两银子可置办不下来。
至少能说明此人非富即贵。
意识到这一点,谭正当即敛起眼中的得意,一脸谦逊地说道:“雕虫小技,当不得兄台如此夸赞。”
孟则知得感谢前身的那些丫鬟小厮,好歹给他留了几件勉强能充当门面的衣服。
他笑着说道:“你过谦了。”
听孟则知回的是‘你’,而不是‘兄台’,谭正心里就有数了。
对方显然没有把他们当做同辈的学子看待,那这里面能探究的东西就更多了。
谭正立时便起了结交的心思,他拱起手,试探性地问道:“看兄台的打扮,似乎也是读书人,如蒙不弃,不若加入我们,大家一起探讨一二。”
孟则知欣然应道:“善!”
没有手机电脑,没有酒吧KTV,古人照样能把聚会玩出花样来。
比完了诗之后是投壶,斗茶,木射……彩头也是五花八门,古籍,茶叶,美酒……怎么风雅怎么来。
这九个书生里面,最有话语权的是以谭正为首的四个年轻人,他们身上穿的虽然都是布衣,身边却都跟着一两个小厮。
孟则知就坐在一边看着,偶尔也下场玩上一把,到了作赋的时候,几人有了分歧。
“我以为赵兄这篇《游览赋》做得最好,有先贤之风。”
“我更喜欢陈兄的这篇雪赋,最是应景……”
两方各持说辞,争执不下。
谭正眼角的余光落在孟则知身上,心里有了主意,他说:“齐兄,你怎么看?”
众人立时安静了下来,他们疑惑的是谭正为什么对孟则知这么客气。
孟则知也没推辞,他拿过那两篇赋,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点了点头:“的确是各有所长,难分高下。”
“那这要怎么办?”众人议论纷纷。
毕竟彩头可只有一份。
“既然如此,”孟则知放下那两篇赋,说道:“不如由我再出一道题,两位重新比过如何?”
说着他拿过一张空白的纸,提笔蘸了蘸墨汁,一边写一边说: “诸位不妨也都做做,若是做得好的,齐某这里还有一份彩头。”
这便是存了考校的心思了。
众人神情各异,有些看不透孟则知的做法了。
谭正心里不禁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他勉强压下心底的激动:“这个方法不错,赵兄,陈兄,你们觉得呢?”
谭正都这么说了,其他人心底就算是有再多的疑惑,也只能是按捺下来,纷纷说道:“也好。”
孟则知一放下笔,众人便围了上去:“文武之政,布在方策。”
却是一道四书文,出自《中庸章句》第二十章 ,讲的是鲁哀公向孔子询问治理天下的典故。
四书文也就是八股文,八股文章就四书五经取题,是院试(童生考秀才),乡试(秀才考举人),会试(举人考进士)的必考科目。
在座的绝大部分书生都还只是个童生,这样的题对他们来说有点难了。
几人埋头苦想,竹林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听着远处传来的丝竹声和喝彩声,孟则知接过小厮递来的茶水,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
率先写完的是赵焕文,然后是谭正,又过了两刻钟,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地写完了。
孟则知一份份地翻看了过去,然后挑出其中四份来细细的读了一遍,他不吝夸奖:“不错,不错。”
他抬头看向谭正四人,脸上的欣赏之意越发浓烈,他说道:“你四人可愿拜我为师?”
此言一出,众人莫不是惊愕失色。
孟则知解释道:“我乃新任武定州州学学正。”
“学正?”
几人直接懵了。
谭正率先反应过来,撩起袍子跪了下去:“学生等见过学正大人。”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跪了下去。
“都起来吧。”孟则知一脸温和,再次问道:“你四人可愿拜我为师?”
听见这话,谭正心跳如雷。
果然——
看孟则知的年纪,他起初还以为他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是州学的学正。
学正啊,说明孟则知最少也是个举人出身。
要知道武定州已经十多年没有人考中举人了,所以州里各大私塾的塾师多是秀才出身,所教授的知识有限不说,除非他们给出丰厚的束脩,否则他们根本就不愿意收他们,而且即便是收了他们,也不会尽心去教导。
——因为他们是商户。
历朝历代都苛待商人,大干朝尤甚。
只因当朝太|祖皇帝当年曾给商人做过马夫,受过主家不少的虐待,所以他当上皇帝之后,就立即将商贾悉数打入贱籍,对商人加征重税的同时,又规定商贾及其子孙不得科举,不得穿绫罗绸缎……
一直到先帝继位,因为连年天灾,国库空虚,流民四起,朝廷为了从商人手里多捞些钱,又不想把商人都给逼反了,于是就颁布了一条新法令,允许捐资三万六千两以上的商贾的子孙参加科举。
就这样,谭正四人才有了进学的资格。
可即便如此,身份上的差距注定了他们难以融入到士人阶层里去,否则,凭他们一个秀才,三个童生,就不该窝在这个小竹林里,而是该在山顶上,在隔壁,和那几十个,上百个书生一起吟诗作对,开怀畅饮。
可是现在,机会来了。
孟则知年纪轻轻就能外放实缺,可见家世不俗。
若是能拜得他做老师,起码在武定州,肯定是不会再有人拿他们的出身做文章了。
而且这么一算,州学里的那些前程远大的生员们岂不就都是他们的同门了。
这是多么庞大的关系网……
什么是天上掉馅饼,这就是了。
他们可不觉得孟则知是在诓骗他们,这年头假冒官员可是死罪。
四人缓过神来,毫不犹豫地就又跪了下去,哪怕孟则知的年龄和他们差不了多少。
他们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表现地太过失态:“我等愿意拜大人为师。”
“好好好。”孟则知眉开眼笑。
一旁的陈设急了,他也想拜孟则知为师啊。
他是农户出身,没谭正他们想得那么多,只是单纯想找个好老师而已。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人已经跟着谭正四人一起跪了下去。
陈设:“……”
对上众人惊讶的目光,他张了张嘴,索性破罐子破摔,对着孟则知拜了下去:“大人,学生、学生也想拜您为师。”
这一遭可不在孟则知的计划之内。
不过眼下他还要维持自己和善可亲的人设,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落了陈设的面子,于是他点了点头:“你的文章虽然写得差了点,但诗赋做得还是很不错的,既然如此,你这个学生我也收下了。”
陈设就是方才和赵焕文斗赋的那个。
没想到孟则知竟然真的答应了。
陈设大喜过望:“谢大人,谢大人。”
其他人见状,也都一脸的跃跃欲试,想要效仿陈设自荐。
孟则知当即上前扶起谭正,一脸欣慰:“能收得你们五人做学生,我今日也算不枉此行了。”
言外之意,就是不打算再收其他学生了。
听见这话,其余几人莫不是一脸失望,他们看着陈设,周身的嫉妒几乎化为实质。
也有人酸溜溜的想着,他的才学虽然比不过谭正,但是平日里碾压一个赵焕文还是可以的,怎么这一回就没比过他呢。
既然已经达到了目的,孟则知也没打算再多待,因而又聊了几句之后,他便站起身来:“好了,天色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赵焕文殷勤地说道:“我送老师回去。”
“不必,”孟则知背着手:“我想一个人走走。”
谭正迫不及待:“那我等明日便请家中长辈带着束脩去州学拜访您。”
“好。”
孟则知一走,没过多久,谭正他们也就都散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哪里还有心思游山玩水。
“爹,喜事,天大的喜事。”
一下马,谭正和赵焕文便直奔正堂而去。
谭父正在吃午饭,他一边往碗里夹菜,一边说道:“喜事,什么喜事?”
谭正激动不已:“爹,我们,还有吴江吴海两位表哥都被新来的学正收做学生了。”
“谁?”谭父扒饭的动作一停。
“姨父,是州学里新来的齐学正,”大概是看出来谭父的神情有些不对劲,赵焕文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来:“我们被齐学正……”
啪的一声,谭父手里的碗筷掉在了桌子上,紧跟着他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谭正懵了一瞬,连忙上前扶住谭父。
发现谭父是噎着了之后,他扭头看向一旁候着的丫鬟小厮,怒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拿水来。”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谭父总算是缓了过来。
他指着谭正,艰难地说道:“你、你刚才说、说什么,你们认了齐廷业做老师?”
“……是。”谭正迟疑着说道:“爹,怎么了?”
谭父两眼一翻,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姨父,到底怎么了?”赵焕文也急了。
胖乎乎的谭父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们知道齐廷业的来历吗,就敢认他做老师?”
谭正懵了:“他不是,不是州学新来的学正吗?”
“你们知道什么……”
谭父把齐廷业的那点‘破事’细细地给他们说了。
“什么?”谭正如遭雷劈。
赵焕文心慌意乱:“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摊上一个有着科场作弊前科的草包老师,他们这辈子算完了。
“可是,他为什么收你们做学生呢?”
下一秒,几乎是脱口而出,谭父自问自答:“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听说他前段时间病重,他的丫鬟小厮卷了他身上的钱跑了……”
他咬牙切齿:“他一定是想趁机敲诈我们。”
听到这儿,谭正两人后知后觉。
谭正想着,难怪金佛寺上那么多青年才俊,孟则知偏偏找上了角落里的他们。
赵焕文想着,难怪他的成绩明明是他们几人里面垫底的,孟则知却越过陈设他们选中了他。
所以,他们之前怎么就和吃了迷魂药一样,觉得堂堂一州学正能看中他们这几个连州学都考不进去的人。
也亏得他们,被人牵着鼻子走还不自知。
想到这里,谭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趁着两人黯然伤神的空档,口干舌燥的谭父偷偷摸摸地抓起水杯灌了一口水。
事实上,早在前天晚上,他就和孟则知达成了合作。
孟则知用一瓶药丸救活了他重病在床的岳母,他把儿子和三个外甥卖给了孟则知。
没办法,谁让他父母早逝,他是他岳母一手抚养长大的呢。
之所以不把事情真相告诉谭正他们,一是希望知道这件事情的人越少越好,毕竟孟则知拿出来的那瓶药丸未免也太神奇了些,怀璧其罪的道理再没人比他更懂了。
二来,只有这样,才能把这出戏演得逼真。
三来,也是存了让谭正几人见识一下人心的险恶,好涨涨教训的心思。
实力坑儿子的谭父一点都不心虚,他咬牙说道:“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去州学找齐廷业,无论如何也要打消他收你们做学生的念头。”
他苦笑着说道:“这一回,也只能是破财免灾了。”
听见这话,谭正的脸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