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的人迎来了黎明。
血族们并未撤离, 仍然聚集在第三天的下方。长时间没能品尝到新鲜的血,他们中许多人的耐心已然到了极致——但为了那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珍馐,依旧是心甘情愿停留在了这里。
鸟嘴天使们聚集在他们的不远处, 阵营划分的却极为明显,中间远远隔着一片空旷的地面。他们在这时也未曾停止过祷告, 在看到第三天升起后, 他们对于父神的敬畏似乎又复活了。
如今反复祈求着的,却是希望神明能归还他们翅膀。
有血族问男爵:“男爵大人, 您看我们……?”
男爵殷红丰润的唇角却翘起来了。
“何须着急, ”他不紧不慢道, “是我们的,终归会是我们的。”
血族不知他是哪里来的底气。他们虽然体魄强健,但终究不能飞。如今眼看着垂涎的猎物就在头顶, 他们却只能于下方盘旋,着实窝囊。
他还要追问。
男爵的手摆了摆,倒似有些不耐烦。
“我已告诉你了, ”他道,“神明曾允诺过——”
“他会赐予我们一些……特别的礼物的。”
*
寇冬与叶言之费了些力气, 借助血族的一身好体魄, 许久才打开了上面的这扇门。
与下面空空荡荡唯有星光的神殿不同,上面的房间显然是六翼天使平日歇息的地方。飘飘荡荡的白色帷幔里, 只剩下一张宽阔的、雪白的床。
远远一看,别无二色。只有凑近了才能发现,这墙壁上也全是星星点点的星尘堆砌而成,不用圣光照耀, 自然便恒久光辉。几尊天使小像被摆在床头,赫然雕刻的便是六翼天使的面容, 从幼年到青年各个阶段都集齐了,或是飞翔或是静坐或是沉睡,活像是一群手办。
神明的宠爱在此刻看起来几乎是丝毫不讲道理,这样的装饰,连第一天中也未曾有,倒像是把所有的六翼天使都给收集了个遍,活脱脱是有收集癖。
寇冬对长着与自己相同脸的手办毫无感觉,叶言之倒是瞥了好几眼,似是有些心动,手指在那个幼年期的小天使脸上摩挲了许久。
瞧着很想是塞一个放在口袋里带走。
两人在房中翻了翻,最终从墙面上发现了蹊跷——那里有一颗星星似乎远比其它地方的璀璨。寇冬试着要将他挖出来,不料却被旁边的钻石割伤了手,从指腹处挤出了一滴血。
叶言之的眉头猛然蹙起,大步上前,将他的手指攥在手里:“怎么这么不小心?”
寇冬心里头还存着别扭,若是往常,早就让崽子赶紧把这滴血喝了省得浪费了。可不久前,叶言之刚说过一些令他脸红心跳的话,他这话也就不怎么好说出口。
明知道对方有心思还故意挑逗,这并非是寇冬这种有节操的主播该做的事。
他轻轻咳了一声,试着将手抽回来:“不过是蹭破了块皮。”
根本不算是回事。
他往回拽了两下,愣是没拽动。
寇冬:“……?”
叶言之没放开他,神情很严肃,显然对他说的这句话存着不满。
“什么叫不过是蹭破了块皮?”
——蹭破了块皮还不严重?
他认真道:“你半点都不应该受伤。”
上上下下的所有地方,都该是属于我的。
寇冬听的简直身上发麻。表明心迹之前,他还能把这看做是孩子孝顺;表明心迹之后,他就只能看到孩子的不良居心……
这特么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霸道总裁的土味情话?
他忍不住想照着叶言之的脑门呼一巴掌,却先瞧见了墙面的异常。那一点沾染上去的血犹是鲜红的,唯独边缘泛着浅淡的金色,这会儿竟微微发起光来,将原本便璀璨的星光映衬的愈发耀眼。
寇冬心中骤有所感,索性抬起手,将剩余一点尚未干涸的血液全都抹在了上面。
抹之前,他还是客气地咨询了下叶言之的意见:“你不吃了吧?”
——老父亲当惯了,一时半会儿这习惯还改不掉。
年轻血族摇了摇头,神色似乎温和了些。
寇冬于是彻底将血抹了上去。
只是抹上去的瞬间,墙壁便微微颤抖起来。紧接着,它竟逐步向后退去,新的墙面从地上缓缓升出,露出了全新的门——
这居然是一处密室。
两人对看一眼,将密室门推开。
里头堆着满满当当的书籍,几乎要从地面堆到天花板。只是被打理的整整齐齐,半点也不见凌乱,羽毛笔们被摆放在架子上,尚且还留有六翼天使写字时留下的墨痕。
这里收拾的太好了,根本看不出主人已然下世,倒像是不过出去逛了个近门。
寇冬一眼便从书堆里瞥见了眼熟的封面,将它从桌面的最下方拉出来,上头果然是一对翅膀。
他将其打开,却看到了与自己原先所看到的全然不同的故事。
同样是创世纪。
它却只有寥寥一页的话:
“神明创造他的第一个造物,用了一日。
他问自己这宝贵的造物:
你想要什么?
造物回答:
他要永恒的自由。
神明在这一瞬学会了撒谎,允诺了他。
之后,他用了六日,为他这美丽的造物构建牢笼。
天为牢,地为笼。世间万物均为他的眼珠、为他的口鼻。
他借用万物的眼凝视,他借用日月星辰以细观。
——神明因此创世。”
寇冬:“……”
他试着将这段话翻译了下。
他想要自由,那狗逼的神明反悔了,所以干脆造出个世界来困住并监视他……?
……这到底是什么级别的精神病!
他嘴角抽搐,继续往后翻,看到了更多匪夷所思的内容。
天堂中有许多规定,却并不是所有的天使都适用。事实上,它们所适用的范围有且只有一个。
那些“每日必须前去给天父请安”、“必须于心中默念天父圣名”、“必须恪守七美德,不得与旁人擅自言语”……这些所针对的,都只有六翼天使一个而已。
何时何地穿何样的衣袍,何时何地做何种事。这一切都在守则中写的清清楚楚,六翼天使从未想过要违背。
他甚至连沐浴也不能独自沐浴。神明下了谕旨,要由神亲自来完成,于第一天的浴池之中。
这在寇冬看来简直匪夷所思极了,从头到尾都透露着种试图占便宜的感觉。偏偏六翼天使是被神明养在膝下的,从小到大接触的便是这些所谓的戒律清规,因此半点也不觉得奇怪。
他逐渐在天堂中养成了孤僻性子,从不多与人言,始终独来独往。他本以为自己遵守的乃是整个天堂的守则,却不知旁人是根本不受此限制的。
也因此,当他终于撞破这一点,才发觉自己才是那个生活在笼子里的。
旁人,反而是笼子外的。
神明的宠爱构筑成了他的牢笼。
寇冬蹙紧眉,将这一本写满了路西菲尔笔迹的书塞进了衣服里,塞得鼓鼓囊囊。与此同时,他忽然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撞击——倒像是有谁在从外头重重撞向书房的这扇门。
“砰。”
巨大的声响引得正在翻阅的年轻血族也向门口处看去。
“砰。”
那种声音愈发宏大,门板出现了几道裂纹。
“——砰!”
寇冬的心里咚咚直跳,意识到不好。他将镜子掏出来,借助那一小面镜子,终于看清楚了门外的情景。
无数只黑色的乌鸦卷成了飓风,以肉身为矛,一下下重重撞击过来。它们的翅膀扑扇着,眼看就要将门彻底撞烂。
此处不宜久留!
这个想法第一时间映入寇冬的脑海,旋即他意识到,这书房并没有多余的窗。——他们想从这里出去,必须得通过这一群细作鸟。
血族的反应极快,第一时间便拖过了书柜,两个人合力将门使劲儿堵上,听见外头嘎嘎的鸟叫声。细作鸟们半点没放弃,锲而不舍地用尖尖的鸟嘴去啄、横过整个身子去撞,力图撞破这扇门。
“真是见鬼,”寇冬咬紧了牙,“我明明没看见有乌鸦——”
知道乌鸦是细作后,寇冬就对这种鸟彻底留了心。他们进来之前,寇冬还警惕地观察过四周,并没发现半点异常。
他的目光停留在书房的墙面上,忽然一顿。
书房的墙壁上,同样装饰着灿灿的星光。仔细看去,密密麻麻的星星几乎构成了海,从四面八方向他望着、眨着。
这些璀璨的星光闪耀的愈发晃眼,寇冬却半点也不觉得美了。
……日月星辰。
日月星辰!
第三天里满是这样的星光,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终于意识到,这压根儿不是什么宠爱——
他们漏掉了最为重要的东西。
这些墙壁上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全部是神明注视着他心爱的造物的眼睛!
神时时刻刻不在看着。
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神明的注视,神明怎会不知道他们进了书房?
寇冬的呼吸不自觉停了一瞬。四面的眼睛冲他眨着,细作鸟们在外面水泄不通地围着;他甚至听到了旁的嘶吼,那是从地面上传来的、血族与鸟嘴医生的声音。
那似乎是满怀喜悦的呐喊。
神明的礼物降世了。
第一个出现变化的是男爵,伴随着撕拉一声,他后背的衣服裂开来,就从那里生出了一对足以让他们触碰到猎物的翅膀。
血族的呼唤猛地变得炽热。
“天父!”
他们仰起头,高举着双臂,满怀热忱。
“——天父!”
在神明的恩赐下,他们接二连三地生出了翅膀,就从地上盘旋而起,径直飞向第三天,加入了乌鸦的队伍。
就在这一瞬,寇冬终于明白了究竟什么叫做无处可逃。
这天地之间,都是天父为了困住他而构筑出来的,他又如何能逃脱的掉?
有了强大的血族的助力,反抗逐渐都变得渺小。外头的乌鸦终于闯了进来,紧接着是生出了翅膀的吸血鬼们,他们的羽翼是漆黑的,小小的一对在脊背上,迫不及待地将手抓向他,一张张毫不掩饰欲望的脸如同鬼魅,在寇冬面前一一闪过。
“格伦子爵……”
“格伦子爵!”
“走开,他是我的!”
尖叫声、嘶喊声不绝于耳,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这会儿是在哪个血族的臂弯里。他们的牙齿都亮了出来,从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蹭过,旋即毫不犹豫地、深深地嵌入下去。
叶言之猛然发出一声嘶吼,冲破了乌鸦们的包围,便要过来救他。但与此同时,鸟嘴医生们也恢复了翅膀,出现在了门外,他们的人数众多,轻而易举便困住了叶言之,无论他如何宰杀也无法杀尽。
空中满是飘飞的羽毛,温热的血液不时迸溅出来,大多是鸟嘴医生们只带着一星半点金色的血。
寇冬的脊背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被这些争夺他的吸血鬼们压在了轰然倒塌的书堆里。
天使堕入了地狱。
已然忍了许久的血族如今更像是一群失了缰绳的畜类,不顾一切地要将他吞吃入腹。他竭尽全力的拼搏在这些血族看来不过是毛毛雨,手腕、脚腕、脖颈、后颈,他们冰凉的吐息包裹着他的全身,喷洒在他露出来的任意皮肉上。无数的牙齿磨蹭着他,束袜带一直被剥到了脚踝,不知多少只手满怀欢喜地用力揉搓,争先恐后吸食他体内香甜的血液。
这种感觉实在太过可怖,像是在被狼群分食。寇冬甚至无法抽出手去拿行李栏中的弓箭,他的头被迫靠在一个强壮血族的怀里,被无数的手臂牢牢禁锢着,几乎要反胃。
珍珠纽扣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失血的冲击逐渐传入脑中,令人晕眩。被啃咬的疼痛从四肢五骸席卷而来,寇冬只能努力转动大脑,试图从中理出思路。
他逐渐明白了神的用意。
教他成为凡人,教他的血液独一无二。
教他无同伴,甚至连叶言之也成为他的对立面。
教他被万众觊觎。
教他被背叛、被追逐、被抢夺。
教他痛苦。
——教他离不开。
这一切,其实只有一个目的:
教他回头。
神要他的造物,在经历过外头的这些肮脏不堪后,心甘情愿钻回到他的牢笼里。
他要他在绝望之际无处可去,唯有投入他的怀抱。
事实上,寇冬也的确已无处可去。
他感觉到体内血液的抽离,叶言之已然逐渐向他靠近,他能隐约看见他崽的面容上前所未见的寒光——那些血族与天使到了他的手里,如同被人揉圆搓扁的面团,只剩下喷薄而出的血雾。
但他们的数量着实太多了,纵使是叶言之杀起来也极为费劲。他半身都浸透了血,像是沙场上的战神。
寇冬闭了闭眼,终于下定了决心。
无处可逃避,不如面对面。
他张了张嘴,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喊道:“天父……”
在这两个音节从他嘴里迸出去后,房中血族与天使的动作忽然都陷入了漫长的停滞。他们保留着原先的举动,活像是一尊尊石像,立在了房里。
叶言之已然杀红了眼,抽出了弓箭还要再打,却瞧见另一个身影缓缓从那些黑色的羽毛之后缓然迈步出来。
高大,修长,面容上戴着那半个面具,只露出一头铂金的卷发。
——那是伯爵。
伯爵施施然踏入了这间书房。他苍绿的眼凝视着面前狼狈不堪的青年,声音低沉。
“——路西,”他微微笑着,道,“我的孩子。”
寇冬并没感到意外,只回望着他,道:“天父。”
他早便该知晓了,能构建出那样一座古堡,又用朋友引他自动送上门的,除却万能的神明,还能有谁呢。
自然,哪里会有NPC愿意帮他——他在这世上奔逃,放在天父的眼里,不过是孩子气的离家出走。
这天地间由神创造出来的万物,都可成为将他带回来的功臣。
他的嘴唇不由得微微一抿。
“你可知道错了?”
神明的声音低沉。
他在这书房之中缓缓坐下,就在他身下出现了华丽的神座。他交叠起修长的双腿,优雅地、不动声色地凝视着自己心爱的造物,用手指梳理他乱糟糟的头发,为他一颗颗系好珍珠纽扣。
他的神色那么温柔,仿佛将面前人一步步逼入死境的并不是他。
“我早便告诉过你,”神明道,“这世间,唯有你是特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