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对面已不识

初雪的那天,沈凉月用黑纱遮住银发,由管家护送着去了帝星大教堂。老管家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发现有人多看他一眼、就要掏枪。因为那场绑架,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死紧,大教堂被提前排查肃清,他不能再和以前一样,混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祈福祷告,寂寞空荡的教堂里只有他自己回荡的足音,空灵的唱诗吟诵与纯真岁月一起消失无踪、一去不返。

星际时代的人们大多已不再信神,宇宙空间已不再神秘,那里只有渺茫的星系,没有万能上帝。但沈凉月一直很喜欢教堂的氛围,这里让他觉得平静,他曾无数次幻想在圣歌中与贺明风交换戒指、许下誓言,他迷恋这种圣洁的仪式感。但谁又能想到,在他十八岁站在教堂的穹顶下时,这里没有鲜花、只有坟墓。

在初雪的这一天,白雪下有白骨。沈凉月双手交扣、跪在神像前,他为那个孩子买下了一块墓碑,上面只刻了他失去他的日期。光线透过彩色的窗照在他苍白皎洁的脸上,宛如一尊大理石雕成的圣像,他的美是古典而优雅的,却也因此总带着些守旧的不合时宜——就像他始终对婚约怀抱期待,或是追寻从一而终的爱情。

他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也终于从那些童话书堆砌出来的虚幻云端落入现实中。失去孩子后,躺在床上修养的这些日子,沈凉月想了很多,他曾经以为自己活得很清醒,现在看来,不过是幼稚的浅薄见解和自我催眠。

虽然他已决心不要孩子,但是那团血肉离开他的身体时,沈凉月依然心痛如死。他从昏睡中醒来后,发现雪球也不见了,管家带人找了许久还是一无所获,仿佛冥冥之中的閟机暗示,让他与贺明风的一切告别。

他想起以前自己的小心经营,若即若离地企图延长alpha的热情,现在只觉得愚蠢透顶,强撑住的是空欢喜,硬做下的是无用功,虚伪的平衡与甜蜜的假象毫无意义,该走的人、到底留不住。

那块墓碑下埋葬的不仅是那个孩子和他们死去的感情,也是过去的沈凉月。他再也不像以前一样,偷偷地祈求神灵保佑他和贺哥哥白头到老,他来这

里,求的不再是外界的庇佑,而是自己的心安——神不在宇宙中,神在每个人心里。

成长总伴随着阵痛,所幸月亮的阴影圆缺都是美的,它的阴晦是为了在下一个满月时更加光彩夺目。黑纱遮住他的面颊,沈凉月知道,已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他抬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默默地向孩子告别、向过去告别、向帝星告别。

他的举动间仍保有矜贵的仪式感,感情的失败很容易摧毁一个人,对自我价值的全盘否定是失恋最惨痛的后遗症。沈凉月以前总想问问贺明风,他到底哪里不好?其实不够好的是贺明风的犹疑摇摆和软弱自私的人性。

现在他已经不再爱他,沈凉月迎来了心死之后的重生,他奋力挣脱出感情的迷障,割舍该割舍的、保有该保有的。

他的父母正在飞船上等他,他们将会开展一段归期不定的宇宙旅行,白天鹅振翅飞向阔大的天地,仙女座的星云一定很绚丽,其实他完全可以自己去看。

雪越下越大,管家撑着伞,帮沈凉月打开车门,在不远处另一辆车的门被人推开,贺明风从车里走下来。他们擦身而过,在这个雪天相背而去,有多少曾以为会一生一世的人,最后落得对面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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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教堂里的人很少,贺明风站在方才沈凉月站过的位置,都怀里掏出一个天鹅绒小盒。深红色的盒子里,是两枚宝光耀目的对戒,他看了许久,而后拿起其中一枚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又取出另一枚放在唇边深深地吻了一下。

没有人能猜到,那天他们从皇宫旁的窄巷回到公爵府,贺明风把疲惫的omega哄睡后,曾做贼似的偷偷用细线测量沈凉月无名指的指围。其实他从没有忘记幼时的誓言——“当这枚草戒指合手的时候,我就会牵着你的手去教堂,再送你一枚真正的戒指!”

贺明风知道,沈凉月十分期待在这间教堂里举办一场真正的婚礼,在神的见证下,交换他们过家家时早已背熟的誓言。沈凉月一直保留着那枚草编戒指,贺明风也已经做出了真正的戒指,可为什么他们还是错过了彼此?草戒指化成了尘土,这枚真正的戒指亦再没有机会送出去。

“明风,你真的在这儿...

贺明风有些激动地回过头,来的人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沈凉月,而是坐在轮椅上的褚飞。他展颜一笑,露出酒窝和虎牙,“今天护工陪我去照治疗仓,在路上看到你的车...你最近怎么都没来看我?”

贺明风看了他半晌,忽然叹息了一声,缓缓道:“小飞,对不起...”

“啊、我只是随口一问,你干嘛这么严肃?”褚飞挠了挠头,四下看了看道:“这里还真不错,挺适合举办婚礼的...”

话一出口,他心里就“咯噔”一下,紧接着又看到贺明风手里的戒指,褚飞的心脏不由自主地越跳越快,说话都开始结结巴巴,“你、你为什么来这儿?难道是想、是想......”

贺明风看着他霎时涨红的脸,觉得讽刺又悲哀,他暧昧的态度令褚飞误解到如此的地步,那沈凉月呢?怪不得他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表白,所有的美好都被他的心猿意马与后知后觉毁了!

“这声对不起,是因为我骗了你。”贺明风在褚飞诧异的目光中沉声说:“我说过,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在神的面前,我不能再说谎,即使你恨我、后悔救了我,我也必须告诉你......”

“你别说了!”褚飞突兀地高声打断贺明风的话,他眼神乱飘、神色极为慌乱,“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骗我...”

贺明风讶然道:“...你知道?”

“是啊,我知道,”褚飞强笑了一下,胸膛起起伏伏、急促地说:“不就是我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吗?哎呀,我早知道啦,只要你还对我好,我不怕、真的......”

褚飞紧握双拳、故作坚强的强颜欢笑,他下意识地想逃避贺明风要说出口的话,其实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寻,只是他不想认命——难道他付出了所有,还是比不过沈凉月?还换不来贺明风的爱情?

贺明风沉默了一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以前所谓的“不忍心”,只是廉价的自我感动,既辜负了沈凉月,也对不起自己的感情,而褚飞得到的,亦不过是个虚幻的谎言,这对谁都不公平。

他直视着褚飞不停躲闪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小飞,你的伤我会负责到底,绝不会放手不管。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爱的人,不是你——从来都不是你。”

褚飞脸上的血色倏然褪去,他一直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与其说意外,不如说噩梦成真,褚飞在心底其实一直隐隐有这样的感觉,正因如此他被贺知节轻易蛊惑,费尽心机试图把贺明风抓得更紧,但即便如此,他仍然留不住他、仍然被打回原形。

一滴滴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褚飞歇斯底里地大吼道:“所以,你现在是要告诉我,我为了一个从没有爱过我的人,搭上了半条命,还可能落下终身的残疾?”

“你为什么不早说?或者,你为什么不继续骗我,一辈子都骗我?”褚飞捂着自己的心口,哽咽着说:“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甚至为你变成了我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对不起,”贺明风抿着唇,凝视着手里璀璨的戒指,低低道:“我不该骗你,也骗不了我自己。我爱的是凉月,我从来也没想过把戒指戴到其他人手上。”

褚飞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宛如一个失去心爱糖果的孩子,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那颗糖,一切的甜蜜都是他的想象,“你不喜欢我,一切、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那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说喜欢我?那时候、出事之前,你到底要说的是什么?”

“我本来要说的是,其实,我很喜欢凉月,”贺明风喃喃地说出了这句迟到了太久的话,“我们之间,并不是被婚约捆绑在一起的关系...我爱他。”

如果他当时说出这句话,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一道雪后的阳光映在那枚无人接受的孤单戒指上——爱情就是爱情本身,它是神圣而纯粹的,与怜悯、责任、恩情没有任何关系。

“原来你只是可怜我...”褚飞的眼泪流干了,他用手擦了擦眼角,轻轻地说:“你该早说的,长官。”

他摇动轮椅往外走去,最后的声音在大教堂里回响:“我会好起来,别同情我,你也不必再来看我了。”他是青草,本就不该强求谁的怜爱,他自有他的生活方式,虚幻的东西毫无意义,他早该回归于打破臆想后的真实。

“——你骗了我,其实,我也骗了你。我们扯平了。”

幻想破灭,他失去了打败沈凉月的依仗,依然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平民,在美丽高

贵的帝国之月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刻在骨子里的自私与自卑令他对沈凉月遭受的痛苦保持缄默。这是他对沈凉月最后的恶意,就像杂草嫉妒鲜花、鸭子嫉妒天鹅,他嫉妒沈凉月最终仍然得到了贺明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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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苍茫,贺明风在雪停后匆匆地赶到公爵府,可那里已空无一人,只有皑皑无言的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