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风在这个宴会中的位置很微妙,他和他父亲彻底闹翻,贺家的爵位轮不到他继承,他母亲家虽然是老牌贵族,但这些年族人凋零、早已没落。他凭着军功挣来的新爵位,被皇太子强硬干涉,只是最低阶的骑士,在这个按资排辈的地方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在一帮有名无实的贵族中,他又手握重兵、最有实权。
他突然没眼色地横插一脚,大家虽然愤愤不平,却敢怒而不敢言。顾云深冷笑一声、刚要说话,沈凉月飞快地用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袖,随后向贺明风微微颔首,客气地说:“那就麻烦了。”
这个小动作看得贺明风万般不是滋味,他转过身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一腔的愤懑与妒忌强压下去,嘴里发苦地去拿沈凉月喜欢的气泡甜酒和奶油杏仁酥。贺明风走回来时,正听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贵族,略带不满地询问:“公爵大人,您以前是不是和他有过婚约?”
沈凉月轻笑道:“我母亲和贺伯母是闺中密友,所谓婚约不过是一句玩笑而已,没人当真。”
“啪”地一声,高脚杯被生生捏碎,贺明风的手上不知是酒还是血,他在旁人愕然的目光中恍惚想起,这句话与当时他对绑匪说的何其相似,那时沈凉月听到他的话,也是这样震惊无措吗?更何况,当时的沈凉月命悬一线、正在生死关头!
侍者们拿着雪白的餐巾围了过来,隔着晃动的人影,他看不清沈凉月的表情,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故意说给他听,以报复他当年无情的选择。出事后沈凉月不肯见他,贺明风没有机会向他解释隐藏的真相,但他一直以为,只要沈凉月听了他的解释,就一定会体谅他的苦心。可他忽然发现,无论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即使是为了沈凉月的性命撒了谎、选了别人,沈凉月在那个瞬间受到的伤害,也能断肠诛心,就像他现在一样。
他端着那盘奶油杏仁酥,浑浑噩噩地被侍者拉去处理伤口,沈凉月自始至终都站在顾云深身边,没有挪动一步。贺明风的手心被玻璃划了深深的一道,他拒绝了专业医生的上药包扎,随手拿过几根棉签,走到宴会厅后面的露台上。
他神经质地用棉签将伤口戳得越来越血肉模糊,当年的画面涌入脑海,贺明风看不见眼前的伤口,满脑子想的都是沈凉月最后看向他时空洞的眼神。
原来并不是有理由,伤害就不存在,他当时自以为保护了沈凉月的人身安全,却深深伤了他的心。况且,所谓的真相沈凉月直到今天都不知道,他一直认为贺明风真的放弃了他吧?这种创痛被拉长了四五年,贺明风略微一想,都觉得一颗心被人生生剜下来,流着脓血沉入冰窟窿里,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掌心鲜血淋漓、血肉外翻,这根本不是治疗,而是对伤口的二次破坏,他下意识地在用疼痛惩罚自己,用肉/体的疼发泄心里的疼。贺明风听见身后传来窸窣的说话声,他不想被打扰,抬腿走向往被花阴树影遮住的暗处。
厚重的帘幕连被人掀开,有个人从繁华的喧闹中逃离,他在清静的露台上长舒了口气,在婆娑摇曳的光与影中仿佛是银月的精魂。沈凉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脚下一顿,他看见贺明风正在不远处怔怔地看着他,在一轮圆月下,在浮动的花香和微风中中,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仿佛连时间都静止了一瞬。
与方才在宴会厅中的会面不同,这里终于只有他们两个人。贺明风生怕沈凉月会转身离开,他这一整夜都在想着,如何才能和沈凉月单独说上一会儿话,好好地看看这个在过去几年里,只出现在他梦境里的人。
“...累了吧?”贺明风紧攥着被血染红的餐巾,从暗处走出来,他端着那盘一直没有放下的奶油杏仁酥,走到沈凉月身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紧张和激动,用微哑的声音说:“吃点点心吧,我记得你最喜欢这个。”
“...谢谢。”沈凉月显然也没想到会与贺明风在这儿狭路相逢,但他很快从错愕中恢复,双手接过那盘小点心,并没有过分关心、只是很平常地问:“你的手受伤了?怎么不好好包扎一下?”
“不过是小伤,alpha愈合能力强,很快就会好...”
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这段对话似曾相识——在共度发情期后的湖畔别墅,沈凉月自责又忧心地要贺明风去包扎伤口,而alpha手背上的牙印,很久都没有
愈合。那是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当时的情热缠绵和现在的相对无言,令人唏嘘不已又莫名感伤。
月光笼罩着他们,沈凉月半垂着眼睛倚在栏杆上,长而浓密的睫毛投下惹人怜爱的阴影,贺明风多想抱住他,告诉沈凉月他有多后悔、又有多想他,但是他不能。气氛又冷下去,贺明风看见沈凉月用小叉子拨弄点心上的酥皮,却没动一口,低低又道:“为什么不吃?你不喜欢?”
沈凉月向他抱歉地笑了笑,“我对杏仁过敏。”
“这怎么可能!”贺明风猛地瞪大眼睛,慌乱又诧异地解释:“我明明记得你最喜欢吃杏仁,小时候你生病,我每次去看你,带的都是奶油杏仁酥!每次我们都会把那一盒子都吃光!”
“谢谢你记得。”沈凉月放下叉子,把小碟递还给他,淡淡地说:“我...病了一场,好了之后,很多以前喜欢的东西,都不能再碰。我之前真的很喜欢杏仁酥,但现在,一口也吃不了。”
贺明风低头看着细碎的酥皮,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块杏仁酥,沈凉月曾经很喜欢,现在却碰也不想再碰,但凡吃一口,就会难受得满身长出红疹子。
他垂着头喃喃道:“怎么会病了呢,我一点也不知道...现在好些了吗?要不要再去检查一下?”
“已经彻底好了,”沈凉月站直身体,用手整了整袖口,“多谢关心。”
贺明风知道,整理衣服的动作代表着沈凉月要回到宴会中去,他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不能离开太久。也许这一段不必深涉伤痕和往事、双方都保有着风度和距离的对话,已经是乍然重逢后最好的选择,再谈下去、难免会破坏这种冷淡的平和,宛如初冬的冰面,再用力踏上几脚、恐怕就要崩塌。
“恕我失陪...”沈凉月果然要走,他甫一转身,手腕就被人牢牢抓住了。
贺明风喉结滚动,反复斟酌着艰难地开口:“我还有几句话,想和你说。”那只手冰凉微颤,其实沈凉月用力一甩就能挣开,“当年的事,我做错了太多,可能你已经不想再提起,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绑匪被击毙后,我去找过你、很多次。”
“我想告诉你,那时候我知道通讯器已经被监听,那些话
都是我故意说给他听的......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放弃你。”他一直低着头,声音里有细微压抑的哽咽,“我怎么可能不顾你的死活,选择...选择别人?任何人都不能和你相比,就算是要我自己的命,我也在所不惜。”
“可我见不到你,我没有机会解释给你听,你身边的人都恨我...他们恨我就恨我吧,但凉月,求你别恨我,那都是谎话、我只想救你!如果你恨我,我、我......”贺明风抿着唇,他再也说不下去,解释迟到了五年,这件心事压抑了太久,积压的感情奔涌而出,他一想到这些年沈凉月可能都在恨他、都在承受着他方才那种锥心之痛,心里简直如淋滚油、似被刀割,恨不能嘶吼着痛哭一场!
沈凉月仍然静静地站在远处,他能感觉到贺明风强忍的愧悔和悲伤,其实从感情的迷障中跳脱出去后,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绑架事件,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颗稻草,凡事有因有果,这件事不过是“果”,他们决裂分手的“因”早在之前已经埋下。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沈凉月的反应平静而坦诚,“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但亲口听见你这样说,我还是觉得很安慰——毕竟,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不都是假的。”
贺明风用发红的眼睛凝视着不惊讶也不激动的沈凉月,听见他直白坦然地说:“你突然提到这件事,是刚才听见我说的话了吧?我说我们的婚约只是玩笑,不过是出于政治考量,现在这个局面,我想并不用我过多地解释,你也都能明白,表哥需要贵族们的支持。抱歉,我没想到你会在意,更不是在讽刺当年的事,那些都已经过去了,我希望我们彼此都好。”
时过境迁,沈凉月已不再是那个沉湎于个人感情的十八岁少年,也不愿再和以前一样,把所有的事都藏在心里。他甚至没有用顾云深来作挡箭牌,开诚布公地说出两个人的配合只是“政治考量”,但这样的信息并不会让贺明风雀跃放松,反而令他跌入更无望的冰窖里——这一切都证明,沈凉月真的放下了那段痛苦失败的爱情,知道当年的真相很好,不知道也无所谓,因为他已经不在乎了。
仿佛是一拳打在
棉花上,活在过去的贺明风,在新生的沈凉月面前,显得那么可悲又可笑。他偷偷地、卑微地期待着,解释清楚了当年的误会,也许沈凉月会原谅他、大发慈悲地再给他一次机会,但是沈凉月没有。
——他知道了当年的误会,和顾云深也不过是做戏,但贺明风依然没有任何机会。
无关原谅与否,沈凉月已经都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