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chapter.66

斯蒂芬妮·舒尔茨女士是那种外表很符合一般人认知的日耳曼美人。金色的卷发和碧蓝色的眼睛,与其他女人比起来较为高大的骨架。以及烂到家的厨艺。

在鹤原日见人生的前五年里,她完美扮演了一个溺爱孩子的母亲的角色,宽容地包容着自己孩子的所有与众不同。

所以在此后的八年里,她的形象也被她的孩子所眷恋,制造出与她本人一模一样的人工智能实体来替代。

她是挂在鹤原日见心头的晨星,是属于黎明的曙光。在漆黑的夜里永不熄灭。

是以,即便是后来被官方盖章屠杀了五百零七人,实则进行清理的数量要远远超出的“造物主”,也对与她有相似之处的人倍有好感。

对身为“异类”的他的包容,无视他的一切不合常理之处。就将他视作普普通通的周围人的一员。

没有敌视、没有惧怕,也不会厌恶不会恐惧。甚至也没有对他超出常人这一点的羡慕嫉妒之情。

即便是被视作“欧米伽级变种人”的人造之神,也只不过是个年幼的孩子罢了。

他会对这样的人心生好感,这是可以肯定的。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

当然,照现在来说要把森鸥外的名字从心生好感的名单上剔除出去。理由十分简单,人渣人人喊打。

不,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看眼前这个人即便是被匕首抵着脖子,也依然气定神闲,似乎笃定鹤原日见不会要他的命的样子。简直让人不能更生气。

——在成年版的他看来,那叫大局在握,那叫掌控一切的笑容。那叫智者的眼神。

鹤原日见已经可以脑补没被爱洛篡改意识的自己会怎么花式赞美眼前这个人了。

所以说,成年版的自己拜托爱洛将最为强硬时期的“造物主”重现出来,实在是太明智了。毕竟原本的自己看着就不像是能够下手对森鸥外做什么的样子。

至于之前Q的诅咒,那是爱洛做的,和他鹤原日见有什么关系。

爱洛与爱丽丝之间战斗的波及范围正在扩大,如果再不解决就要引起外面的注意了。

鹤原日见专注地打量着森鸥外,没有分给身后两个幼女半分目光。他的目光总是能让人产生错觉,仿佛是在被全心全意深情地看着。但要是认真看向他的眼底,才会发现那双眼睛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映进去。

他冲着自己的老师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在重建‘孤岛’秩序的时候,滞留在‘孤岛’内的变种人全部暂时失去了能力。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森鸥外:“愿闻其详。”

“我将整个‘孤岛’分解重构,这之中当然也包括城市中的人。”鹤原日见饶有兴致地向他解说,“有生命的物体被我分解后,只要在十五分钟内重构,就不会失去生命。但那些变种人在重构后,能力随之消失了。”

“因为被重构后的身体相当于迎来了一次新生,就像电脑重置一样,完全变成了全新的。所以不管是暗伤也好、还是已经拥有的超凡力量也好,都被进行了格式化的抹消。”

“虽然基因无法改变,所以最终那些变种人还是会恢复自己的能力。但是,即便是暂时性地失去能力,也是失去。我想异能力者和变种人也差不了多少,您要试试吗?”

他的话并不是征询意见,而仅仅只是一个告知。

因为在他话音落下的第二秒,他的另一只手就已经抚摸上了森鸥外的下巴。像是所有抓到猎物的猫一样,他脸上带着懒散的笑容,原本可以不声不响直接顺发的能力也被他声音缱绻地念出了名字:

“异能力——「铁塔之下」。”

身体被分解成为分子,成为原子的感受,是什么样子的呢?

鹤原日见本人对自己身体的改造重构,也是经历过这个过程的。看着他为了任务能够不声不响、果断而又决绝地无数次变化体型,甚至还能在闲来无事之时变换着去逗逗其他人,所有人都下意识以为这并不是件大不了的事。

即便是在拷问室里对叛徒动用异能力,每次都能让拷问室传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也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

毕竟偶尔跑去拷问部队免费兼职,顺便提升自己能力控制精度的鹤原干部实在是太过良心,连后续的清理工作都会一并做了。在他离开拷问室之后,一般里面什么都不会剩下,连被拷问者的尸体也被他分解得干干净净。

没有人能够当面采访感受,当然也就没有人能知道被鹤原日见用分子分解的手段招待是什么滋味。

不过现在森鸥外知道了。

如果硬要形容的话,那就是在精神极度清醒的情况下,感受着自己的血肉连同骨头都被一寸寸碾碎。像是被卷入高速行驶的火车车轮底下,像是被敲断骨头两千多次。

像是为了报复他,鹤原日见并没有将他在三秒内完全分解再紧接着重新组装回来。而是从头到脚一边分解一边重构,足足持续了三分钟。

在清醒着被如此对待的情况下,森鸥外猛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说对人体的分解重构是这样剧烈的疼痛的话,那么经常重构自己身体的鹤原日见所体会到的,是不是同样的感受呢?

他每一次改变外貌,是否都要经历一遍这种痛苦?

“这种绝望,这种痛苦,这种心灰意冷。请你也体会一次吧。”

不属于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在森鸥外耳边蓦然响起。

他的眼睛已经无法看到面前笑意扭曲的鹤原日见了,而是骤然将目光撞入了一片黑暗当中。

那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气味,甚至连触觉也在瞬间消失。那是一片虚无,但是在遥远的地方却有一颗星星高高挂着,勉力发出微弱的光。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是通过不知名的手段进入了鹤原日见的意识空间。单单只是在这个空间里停留,就能感受到深刻的绝望与恐慌。负面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像是倒灌的海水。

一个人如果一直待在这里会发生什么呢,大多数人会被这海水冲走吧?或者在绝望的深海之下,永远地溺死。

即便是脑子里都是单纯乐观的白痴进了这里,也会被影响得不开心起来。如果是与意识主人有着相似的人,则只会受到更加深刻的影响。

黑暗是不能够叠加的。

这个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只是在一闪而过后就消失不见。

接下来出现的,是战火烧过后满目疮痍的乡村小路。式样古旧的老爷车已经趴窝,半边车身被烧得焦黑。眼前是金发的美丽女人被子弹打成了筛子,鲜血流了满身。她带着笑容说着什么倒了下去。

那个口型正是用德语所说的“活下去”。

画面在女人倒地后戛然而止,他的耳边只能听到男人绝望的怒吼和孩童的喃喃自语。

“啊,我知道了。这是死亡,亲近之人的死亡和陌生之人的死亡有什么差别呢……我的心脏好像有点疼痛,肺部气管好像也被堵塞了,喉咙也有点肿痛。”

“亲近的人死亡会造成这样的身体疾病吗——爸爸,爸爸?你为什么会流眼泪,我没有感到寒冷,不需要你用体温给我取暖……爸爸,这叫难过吗?”

实验室中人体实验的画面快速闪过。从单纯的实验品到“孤岛”的统治者,这些经历的画面零零散散。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去死。”

他再次从鹤原日见的视角看到了那个美丽的日耳曼女人,她的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不是作为母亲的慈爱,也不是对于仇人的仇恨,只是打算划清界限的木然。

他听见“自己”说:“如果我死去了,妈妈会因此幸福吗?”

“我是个坏孩子,生来就是世界该修正的罪。但是妈妈却是那个包庇了罪人的烂好人。到最后,连烂好人也受不了我这种罪大恶极的恶徒了吗?”

“我是为了妈妈的笑容才让妈妈继续‘活着’的,妈妈应该笑着啊。笑着的妈妈才是最美丽的女人,才是我漆黑的天幕上,那颗最美丽的晨星啊。”

视野里的景象在后退,森鸥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向后仰倒,急速下坠。

然后他再次感受到了被分解的剧痛。

他没能在鹤原日见的意识空间里停留更长的时间,很快就被排斥了出来。

随着对方重构的手段完成,原本在和鹤原日见身边那位小人工智能战斗着的爱丽丝就在原地蓦然消失不见了。森鸥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异常飘忽,根本无法感受到异能力的存在。

真的如鹤原日见所说,异能力消失了。

正打得开心的爱洛发现对手消失了,有些不开心地停了下来。她理了理为了打架而特地撕下一大块来的裙摆,踩着小皮鞋嗒嗒嗒跑到鹤原日见身后。

“太过分了,罗妮酱。我正玩得开心呢!”她鼓起脸颊不满地抱怨,手指一下一下地戳在鹤原日见的后腰上。

鹤原日见直起身,将抵住森鸥外脖子的刺刀收了回来,又被她戳得挺直了腰。

“拿开你的手啊!”他恼火地压低了声音呵斥爱洛,接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森鸥外:

“您之所以有恃无恐地前来,是因为笃定我不会杀死您,而您也正好可以顺便确认一下已经越狱的我的状况。不得不说您真的十分了解成年的我。”

“没错,不管是出于势力对抗上的考量,还是出于成年的我的私心,‘我’都不会杀死您。但是可能您没有想到,其实成年的我在某些事情上是个胆小鬼。他不愿意自己继续后面的计划,所以修改了意识,造就了我——确切地说是恢复成了我。”

“而我可没有那么多顾忌,只要您不死就可以了。放心吧,这只是个警告罢了,我绝对会保证您安安稳稳活到最后的。”

爱洛拉了拉他的袖子,不动神色地将附近街道的监控画面都传输到了他的意识当中。

在他们在小巷中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的时候,黑蜥蜴已经向这边赶过来了。还有十几分钟,他们就会被层层包围。

森鸥外已经捕捉到了鹤原日见表情的停顿。他并没有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反而看着鹤原日见笑了起来:“罗塞曼尼君既然没有顾忌,那么应该也不在意我的生死才对。”

“是啊,但是如果您死了的话,‘我’会永远记住您的。”鹤原日见弹了弹刺刀的刀身,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只要您活着,总有一天能够忘记的。总有一天,‘我’只会记得您是个路人甲乙丙丁,也许是工作上有交集的前上司。”

“我如此地深爱着每一个我自己,我绝不会允许再有任何的别人占据‘我’宝贵的时间、宝贵的记忆。”

他扔下了这句话,就后退两步,拉着爱洛的手从小巷子里离开了。

爱洛的能力十分好用,而有着鹤原日见这个异能力能源动力储备站在旁边,能够发挥的效果就更大了。

整条街的现实都□□涉改变,她与鹤原日见就这么手拉着手,光明正大又嚣张地从黑蜥蜴面前走过。没有一个人能够发现。

似乎是被拿来泄愤了的森鸥外被孤零零地抛弃在小巷子里,异能力暂时消失不见,无法被使用。没有爱丽丝陪伴在身边,也没有人会经过这里。

那个小人工智能的能力要解除还要好长的一段时间,现在即便是离开小巷也不一定能找到车停在哪。

夜晚的风带着凉意,让人不知不觉就感受到了寒冷。

真是难得的狼狈现状啊。他依靠着墙,曲起腿坐在原地,并不打算起身。

仿佛过去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皮鞋接触地面的声音终于在这个巷子里响起。广津柳浪身后跟着一个打着手电的黑衣人找了过来。

听到广津柳浪对自己失职的道歉,森鸥外才向他的方向转过头去。手在移动的时候却突然触及到了地面上躺着的一只纸船。

他惊讶了一瞬间。

在这之前这里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一看就很富有童心的东西。大概是什么人特意送到他面前的吧?

“广津先生,能麻烦你帮我打一下灯吗?”森鸥外如此询问着,捡起了被放在自己身侧的纸船。

“是。”

广津柳浪拿过了身后部下的手电,示意对方离开。他站到了森鸥外的身侧,为他照亮了眼前的一块区域。

借着灯光,森鸥外慢吞吞地将纸船拆开,抹平了纸张上的折痕。

纸张上的德文字迹工整到刻板,措辞也十分规范,看样子落笔前每个单词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大概可以算是为数不多的能体现写信人身为德国人严谨的地方。

[我所尊敬的老师、引路人、港口黑手党首领森鸥外阁下:

展信佳。

……]

看吧,就连一开头的称呼也是刻板到不行,正式得让人想要发笑。

这可不像是情书应该有的问候语。

森鸥外当然知道写信人为什么不会使用那些热情洋溢的称呼,甚至连情书都用着这么疏离的开头。

在被拒绝过一次之后,他就绝不会再试探第二次了。他的学生在感情上一如既往,是如此的胆小。他比谁都敢于招惹别人,唯独在真心相交一事上退却得比谁都要迅速。

如果不能在他有真心相交的想法之后抢在他之前展现真心,他就会急流勇退,最终退回到自己生铁铸成的壳子里再也不出来。

在爱情上也必定是如此。况且,爱情只会让人更加自卑、更加胆怯罢了。

这封情书,写信人估计也根本没想过要让他看到。

借着手电筒的灯光,他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将这封略有些啰嗦的情书看完了。

他保持着展开信纸的姿势沉默了许久,才从地上站起身来。他将信纸对折两次整齐折好,放进了口袋里。

广津柳浪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沉默着站在他的旁边等候指示。

“啊,稍微有点,有那么一点不太开心。”森鸥外压低的声音在小巷子里响起。

很奇怪,他的确感到不太开心。

他感到不开心的次数并不少,但没有一次像是现在这样。只是轻微的不太高兴,但是却始终耿耿于怀。

肺气管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一样,并不难受,却令人在意。

他将这归因于被曾经朝夕相处,也算是自己一手带大的狼崽子咬了之后的不快。也知道这是因为曾经对自己极为狂热、能够被自己轻易掌控情绪的孩子,突然能够摆脱他的影响,随时都能飞得高高地远离他的这件事,他感到了不开心。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好像确实会因为这件事感到郁闷。

好像有什么抓不住的东西就要溜走了一样。

那个不知名的存在让他进入了鹤原日见的意识空间,用对方的视角体验了一遍回忆。

溺爱孩子的母亲夸奖孩子隐藏起来的能力,说他是注定要拯救世界的英雄。

幼小的孩子被母亲揽在怀里,用茫然的语气问:“我来拯救世界,那谁来拯救我呢?”

母亲温柔地看着他,话语里是身为一个母亲的坚定:“我来拯救你。”

森鸥外控制不住地再次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鹤原日见时对方的眼神。

看其他的人或事时漠然而又无动于衷,湖绿色的眼睛死气沉沉,却在交流时泄露出一丝丝的希冀。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

那个孩子在问:“谁来拯救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