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月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她善于和人打各种迂回婉转的机锋,但不善于应对如此直接的、没有一丝委婉的质问。
本以为这事要乱七八糟的话扯了三四道之后才会被提起,甚至可能是她主动提起,现在却一上来就被谢相知这么不客气说穿。
她站起来福了福身,姿态放的很低,道:“这件事的确是我做的不对。”
褚秋幽放下茶杯:“这件事是我让明月去做的。谢楼主不妨听一听我的解释?”
“洗耳恭听。”谢相知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在褚秋幽的叙述中,这事说来也不算复杂。那张据说是前朝流传下来的藏宝图其实是南疆一位远嫁中原的公主的陪嫁之一,可惜后来前朝政权崩塌,藏宝图不知所踪,褚秋幽来到中原就是为了寻回这张藏宝图,多方打听之下,得知那图被收藏在烟雨楼中。
那藏宝图所记载的宝贝中有一样,据闻有起死回生之效,南疆王年老,命不久矣,这才允许褚秋幽潜入中原,伺机夺回藏宝图。
“魔教本是我南疆王室一位前辈游历中原时建立的,虽过了数代,但教中仍有不少遗脉只奉南疆正统。所以我年幼之时孤身来到中原,才能顺利在魔教当上圣女。”
褚秋幽淡笑,“我对烟雨楼绝无半分不敬之意。况我已将藏宝图送回南疆,向父王请命久留中原,更不敢对谢楼主有不敬之心。”
“那么,是谁帮你们从我的地方盗走了东西?”谢相知听完这番说辞表情不变,笑吟吟问出接下来的问题,“以苏姑娘的能力,想要在不惊动烟雨楼的防守下盗走任何东西,怕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罢?”
他眸光微冷,毫不掩饰自己的探究之意。
“……”
苏明月叹了口气,又看了百里泽一眼,才慢慢地开口:“谢楼主大人,能在您楼中安插人手的,您觉得会是什么人呢?”
谢相知叩扇的动作一滞。
能在他密不透风高手如云的烟雨楼中安排人手的,除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百里泽,还会有谁呢?
真是……
百里泽被拆穿毫无羞恼之意,甚至他早预料到了这一步,没有阻止谢相知来寻苏明月一探究竟——他想试探谢相知对他的底线。
百里泽对上谢相知的目光:“近生香有一味原料,是南疆王室的秘藏。”他贸然联系南疆那边自然不方便,但找到一个在他地盘上的南疆公主的行踪,还是极为容易的。
谢相知扶额,但并未生气,口吻仍旧是不正经的调笑,欲将此轻轻揭过:“我说呢,原来是祸起萧墙。”
褚秋幽和苏明月理亏在先,自然也不会揪着这点不放,便微微一笑,顺着谢相知的意不再提。
“既然如此,不妨都谈谈你们究竟密谋了些什么事罢?总不会就这一桩?”谢相知笑道。
百里泽抬眼,姿态云淡风轻,“江湖这些年都不□□分,不利于民心稳定。”
正所谓侠以武犯禁,这么多江湖高手,对地方管理来其实没什么益处甚至有些已经危害到了正常的社会秩序。百里泽自然容不下,本来烟雨楼就是他第一个开刀的对象。
可惜烟雨楼有一个谢相知。
百里泽的想法是把这些江湖闲散人士组织管理起来,恩威并施。毕竟全杀了也不像话。
这次的武林大会就是一个好时机。
“所以这次武林大会也是你们搞出来的?”谢相知很快想通。不然平时哪有那么多江湖人士聚集在一处?
褚秋幽点头:“正是。这事是我让人挑起来的。”肃清魔教,可不是一个好借口么?
褚秋幽迟疑了一瞬,还是据实相告,“武林盟主的夫人,是南疆留在中原的一支后裔。”所以事情才会这么顺利。
“还有呢?”谢相知微微挑眉,也不看百里泽,“总不会你们都替百里泽跑腿做事,自己没有从中得到一丝半点好处?”
“除了藏宝图之事,陛下还答应除掉夜玄宸,并且正道、官府与魔教互不侵犯。”褚秋幽回答。
谢相知闻言不由得似笑非笑地回看了百里泽一眼。除掉夜玄宸也好,与魔教互不侵犯也好,对百里泽来说,可都是有利的事情啊。
百里泽但笑不语。
事已至此,便全部清楚了。
“那进屋时你们两个同我说的那一番话……”谢相知不由觉十分好笑,合着这三人连联手糊弄他。
苏明月立马道:“本也是这个意思,并无半点刻意欺瞒之心。”
谢相知懒懒垂手,也不计较她话中的小心机,“你若是愿意的话,不如改日见见谢不识,她是你姐姐,毕竟姐妹一场。不过我瞧着你同她关系或许并没有多好,若不愿也就罢了。做不成姐妹,也不至于反目。”
苏明月沉默了片刻,摇摇头,“我不愿意再见她。当年魔教灭门,苏夫人将她藏了起来,然后抱着我装成苏家大小姐。若不是当日阿秋在,我或许早就是冤魂一把。她没做错什么,可我也没做错什么,更不欠她什么。当年之事,我不恨她,算是全了姐妹一场的缘分。”
“也是。”谢相知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人生在世,何必勉强自己。”
*
离开褚秋幽居住之所,谢相知一边走着,一边侧脸看向百里泽,口吻犹带三分笑:“太子殿下真是好算计。便是我今日看见苏明月,也不是偶然罢?”
百里泽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将一切真相都摆了出来,由他自己决断。
怪不得他今日异常的沉默,是怕干扰他做选择么?
百里泽抓住他敲扇子的那手手腕,玉脂般的触感一路滑到心头。他站定,垂眼看着谢相知。
“我只是想让阿谢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从来不是在谢相知眼前展露的那一面的谦谦君子,他渴望谢相知能毫无芥蒂的接受他全部。
谢相知看他良久,忽极轻地嗤笑了一声。
“你当我眼神那么差,这点事都看不出来?”
何况,“我自己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谢相知挣脱百里泽的手,“走吧,这两个小丫头算计来算计去的,还没有湖边那面诗墙有趣儿。天色还早,不如再去逛逛?”
“这种时节,便是趁夜月泛舟湖上赏荷也是不错的消遣。”
他说着又补了一句。
百里泽冷不丁地开口:“宫中湖内的菡萏也早开了。”
谢相知微微冷笑,扬扇:“不了,那皇宫都是你一人的。我们两个泛舟,最后指不定是要游湖还是做点别的什么?”
太子殿下敛下眼中微妙的遗憾。
“方才苏明月递上来的茶水有什么问题?”百里泽与他并肩走在人潮中,忽地想起这遭事来。今日会面是早早拟订好的,苏明月不至于做出在茶水中下毒这种糊涂事。
“你的没问题。”谢相知睨他一眼,“不过是我不想让你喝。有问题的应当是褚秋幽的那杯。”
苏明月当时端着茶盏从他身边走过去,谢相知敏锐地发觉给褚秋幽的那杯,茶香有淡淡的不同,不过他没有表态,只想看看苏明月想做什么。
至于百里泽那杯茶,谢相知早已发觉这趟行程有问题,又觉得与百里泽脱不了干系,见他渴了不想让他喝水而已。
百里泽想到这层,不觉哑然失笑。他顿了顿,道:“我以为她们两个关系应当不错。”好歹褚秋幽也算苏明月救命恩人?
谢相知继续朝前走,此时天近日暮,天空被大片大片的夕阳渲染成一种浓丽的金红色,云霞织锦,天工精巧都汇于此刻。
“褚秋幽和苏明月之间可是隔着血海深仇。她说她不喜欢谢不识,不代表她怨恨苏氏。再则,褚秋幽把苏明月送入莺城,可真不算关系能有多好的样子。”
莺城是个什么地方?即使江湖女子不拘小节,也不会觉得在那儿待久了甚至被送出去拍卖会是好事。
“褚秋幽很信任苏明月。”百里泽想了一下,对这点很笃定。
“南疆之人善蛊善毒。她是南疆王室公主,会些控制人心的法子不足为奇。”谢相知笑了笑。
只不过是养苏明月这只蛊,最终恐怕得反噬自身。
“我们先去用晚膳。烟雨楼的人到了。”
谢相知看着远处湖心画舫上依次亮起的花灯,道。
他仿佛……在船头看见了谢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