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帝皇图第五

燕王宫的人大概也是平生第一次知道他们王上能厚颜无耻至此。

领路的宫女微微垂首,小步从谢相知身后退开,她身手轻捷,在两人对峙时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主殿外,银甲长矛的将士沉默驻守在两侧,目不斜视。

裴渊注视着谢相知的表情变化,暗自观察他有什么反应。

谢相知淡淡侧过视线,并不与他直接对视:“燕王引我为知己,本该不甚荣幸,只是不知哪方面竟能叫王上一眼引我为知己?”

“况燕王身份贵重,我又非王上亲信,王上竞也不怕我起歹心?”

裴渊朗声笑道:“阿谢生来便处处合我心意,无处不可引为知己。若阿谢当真起歹心,孤也算死得其所。”

裴渊略略垂眼,目光几乎胶凝在谢相知身上。

“天下除阿谢外,旁人皆不可杀我。”

他嗓音温柔,但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透着股不管不顾的疯劲。谢相知知道,无论他看上去再多么像一个芝兰玉树的朗朗君子,也掩盖不住他内里的疯狂偏执。

他不是个正常人。从百里泽到楚北泽到如今的裴渊,都不是。谢相知深刻的明白这一点。

谢相知突然有些好奇他真正的身份了。

……

相比从陈地王宫带回来的那些他国使臣,谢相知的待遇是真当得起裴渊一个“请”字的——别国使臣被关在燕地重狱里,和老鼠虫蚁为伴,惨兮兮等着自己国家的人和燕王一点一点磨条件把他们接回去;谢相知则是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宫人侍候他比对燕王还尽心三分。除了裴渊就是不肯放人这一点谢相知过的比在楚地还自在。

便是裴渊虽然提了“抵足而眠”,也没有罔顾他的意愿,反而在外间设榻委屈自己。

燕王近臣不由得想燕地大约是要出一位被抢回来的王后了。他们当中有人忧心忡忡,照着燕王这做派,楚燕开战是迟早的事。

真是蓝颜祸水啊!

想到燕王藏在自己殿中,不许旁人窥探分毫的公子。属下摇头拂袖,叹息地想。

裴渊新得了祁地和半个陈地,要处理的事物一堆,这几天也没什么时间来烦谢相知,又怕他在燕王宫感到不习惯,特意找了个在楚地做过一段时间探子的人陪着谢相知,也有几分要将人牢牢看紧在眼皮子底下的意思。

谢相知叫人找了根钓鱼竿坐在御花园的人工湖边上钓鱼。

燕宫的湖水里养了数百条金贵的锦鲤,金红白三色鳞片在摇曳着阳光碎金的湖水里熠熠生辉。

裴渊派来的人就站在他身后。其他宫人则远远地避开。

谢相知眼神落在翠色的湖面上,鲤鱼自诱饵旁游过,金红尾巴试探地拍打着诱饵,跃跃欲试又格外小心翼翼。

“楚地局势近来如何?”

谢相知身后五官平平无奇的男子似是毫不意外他对着自己问出这种问题,用没有什么感情起伏但又隐隐透出一丝恭敬的语气回答:“回主公,大丞相说楚地局势一切安好,只是洛水城那边南王的人在其中搅混水,他已经派人过去处理了。不知您何时准备离开燕地?国不可无君。已经有一些人怀疑您不在王宫中。”

裴渊往楚地送的探子,被楚地归还回来时谁能保证又还都是一开始的那个呢?

水面上浮标动了一下,但谢相知没有急着提竿。

“那便这几日准备回去。人手都安排好了?”

“已经安排好了,只等您的命令。”身后人毫不迟疑地回答。

“去打听一下陈王那个叫纳兰溪的幺子被关在何处,届时将他一起带走。丞相不是一直叹息后继无人?”

纳兰溪是个好苗子,如果能加以驯化的话。

谢相知话中看重之意明显,身后人不敢有丝毫慢待,“属下这就着人去办。”

他说完又想起传信人额外交代的一件事来:“丞相还提及一件事,前朝昭帝在南州的一座衣冠冢被盗。”他不明白这件事的意义何在,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地报了上去。

“部分失窃的随葬品已经追回,但有些已经流落到各国境内,不易追回。”

谢相知握着钓竿的手微微一紧。

前朝昭帝不是旁人,正是百里泽。谢相知也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方知百里泽死后未入皇陵,而是葬于南州大地。而在他死后,由谢相知一手建立,百里泽发展壮大到鼎盛的烟雨楼也彻底封入尘土,在历史长河中销声匿迹。

而关于谢相知的一切,无论是正史还是帝王起居注中都没有只字片语。他的名姓未曾流传,只昔年天下第一的卓绝风姿在一代一代的江湖传说中成为不可追忆的神迹,稗官野史或有只言片语。

谢相知每年都会特意在百里泽生祭这日拜祭一番,他身边几个亲信是知道的,所以昭帝衣冠冢被盗,丞相才特意提了一句。

也是这次旁人提醒,谢相知才记起这个时代的人不仅有陵墓,还有为了掩盖真正陵墓所在地的衣冠冢。

“算了。人死灯灭,帝王之命也不过如此。”

他望着泛起涟漪、微微波动的湖面,轻声道。

身后人见此不敢多问。

*

裴渊对谢相知上心的过分,谢相知当日在宴席之上随口一提的“燕地风光”也被裴渊记在心上。

“后日是燕地的千灯节,燕都一年中除了新年唯一一个不宵禁的日子,十分热闹。你不是说想看燕地风光?我带你去。”

裴渊口吻带笑,为谢相知拂开衣领上不知何处飘来的海棠花瓣。亲密的宛如一对真正的恋人。

谢相知心绪颇有些复杂——正是因为它不宵禁,所以他手底下的人选了这一日策划出逃。但谢相知注定不可能一辈子留在燕地,他与裴渊,终有一日要在这天下的战场上正面交锋——他们都是骄傲无比的人,即使是心意相通的恋人,也强势到要占据恋情的主动地位。

尤其是,这天下只需要一个帝王。

他看着裴渊,意味深长地应允:“好啊。”

裴渊又同他道:“阿谢,你留在燕地可好?我待你珍之重之,你当明白我的心意,你想做王后还是在朝堂上施展一身才华都可以。若你愿意我可当即向楚王修国书,永结两国之好。”

谢相知蓦地微笑起来:“燕王可还记得那晚我在长生台上也说愿陈楚两国永结为好,也是那时候楚国军队正越过陈国的边境,占了陈国的土地。”

一夜之间本不该陈国数城接连沦陷,倒得多谢那些盐商将楚地士兵放入了陈国要塞,一声命下,多地的楚地士兵出其不意同时攻占城池,导致陈国短短一夜内连失数城。

……

燕都春末有千灯节,沿袭前朝花朝旧俗,不设宵禁,当夜灯火满城,青年男女同游,心意相通者共放河灯,故又得名放灯节。

裴渊换了常服,携谢相知出游。

虽然此夜人多,裴渊并不如何担心。一则这是燕都,是燕国腹地,一有情况裴渊可马上下令锁城。二则楚地的大部分探子都在裴渊监控之中,这些探子想要在燕王铁甲骑视线下劫人难于登天。三则谢相知再如何重要,也只是个臣子,楚王还有其他臣子和种种顾虑,必不可能不惜一切代价来救一人。

但裴渊唯独失算两点——谢相知从未展露出武功并不代表他是个文弱谋士类的人物和谢相知并非楚王臣子,而是楚王本人。

“放灯吗?”谢相知侧首轻声问他。

裴渊自然无有不应。

燕都放灯有在花笺上写下心愿放入荷灯中一同随流水飘走的旧俗,若灯不沉不灭,一路顺河流而下,那么愿望就会实现。

谢相知取了两盏荷花灯。

裴渊素来不信这些,也不参与这些节日,只是与谢相知一同放灯,他倒虔诚的愿意相信一回。提笔郑重地写了岁岁长相见几个字,放入花灯。

他写完了凑过去看谢相知写了什么。谢相知略略侧过手腕让裴渊瞧不清楚上面写了什么。他将纸条折叠好,放入河灯中,让它随水而流。

“阿谢写了什么?”他笑吟吟地询问。

“我写些什么不是燕王该关心的事。”谢相知慢条斯理地回复他,眉眼微噙三分笑,皆是可以入画的风流。

裴渊便没有再问。

他同谢相知重新走入人潮,花灯节上,多是成对年轻男女,独他们一对样貌出众的青年男子混迹其中,好不显眼。

裴渊侧头注意谢相知的行踪,这种人潮之中,最易被冲散。但即便他已经足够心怀警惕在这种不可控的人潮中也无用。

人海之中,不知谁在前头高声惊叫了一声,天生的好奇心使人们如潮水般一股脑涌上前,将裴渊和谢相知瞬间冲散。

裴渊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但他身处人潮中心,一时间被制掣到无法动弹的地步。等他拨开人海谢相知早已消失不见。

他脸色瞬间冷下来。燕王隐卫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给我备马。现在封锁燕都,不要惊动百姓,以及凡无官方文书者不得擅自出境,一发现公子谢行踪立刻呈报。”

他不能放谢相知走。谢相知若回楚地,那么除了战场两军阵前,他们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而且楚地有一个让他耿耿于怀的楚王!

裴渊翻身上马,策马朝城门追去。谢相知要走就必然要趁今夜,他若今夜不走而留在燕都,裴渊必然会挨家挨户把他搜寻出来。

所以今夜离城是他唯一可能顺利出逃的机会。

裴渊一路策马,直奔城外。

让他意外的是,城外谢相知正坐在马上,看着他奔来。

红衣青年神色带三分浅笑,目光一直落在裴渊身上,姿容安静,仿佛等候多时。

“阿谢。”裴渊因策马狂奔而有些气息不顺,他唤他的名字,五指死死抓住缰绳,心中翻涌地毁灭的暴虐被强制按捺下——他不想让自己的模样吓到谢相知。他知道自己一旦失控是什么样子,到时候他怕他忍不住对谢相知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来。谢相知对他太过重要,以至于如此轻易地牵制他的一举一动。

谢相知对着他勾了勾唇:“我想我今晚是该同王上道个别的。毕竟此去山长水远,再见不知何期。”

“阿谢,留下来。”裴渊定定地望着他。

谢相知摇了摇头,忽又笑道:“燕王一直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当日在宴席上燕王问及,我没有告知,今日望燕王牢记。”

“在下谢相知,于楚地……任楚王。”

裴渊猝然睁大了眼睛!

谢相知扬鞭策马,他的声音自夜风中传入裴渊耳中。

“他日雍京再逢,谁王谁后就自见分晓。燕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