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丞相摸在自己胡子上的手不由得僵住,他虽然隐隐品出谢相知几分那!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但也没料到他如此直言不讳。
“恕老臣妄言,主公这江山他日能有多少还是未知之数,那位到底是您的宠妃还是……也未可知。”
谢相知对臣下素来宽容,因此徐渭才敢当着谢相知面说出诸般放肆之语。
“丞相说得是,那便日后见分晓。”谢相知轻笑。
“还有一件事。”徐渭眯起眼睛,精光一闪而过,“主公今年还是照往年惯例去拜祭昭帝?若是主公有此意,那老臣这便着手安排。”
谢相知微微沉默片刻,抬眼望向殿外,高远的深秋天空上淡薄日光洒在殿外的青石砖上,折泛出金色的光芒。
“去吧。”
“是。”徐渭拱手,“老臣告退。”
谢相知摆了摆手,让徐渭下去了。
*
酉时,天色昏晦,星月渐升。
楚宫掌灯。
按待客之道是要在清平宫给燕王办接风宴,由三品女官霍纭如负责设宴接待及其他宫中诸事,但裴渊婉言拒绝了这样一大堆人打机锋的无聊宴席。
霍纭如得了谢相知那一句“无所不应”的命令便温温柔柔地笑道:“燕王远道而来,想来是累了,便请燕王好好休憩。明日我同祭酒大人商量为燕王将士们办一场接风洗尘宴,好显我楚国待客之热情。”
十分周全地说完接风宴的事情,霍纭如又接着温温柔柔地询问:“燕王可有其他吩咐?若有招待不周之处,燕王殿下尽管再吩咐便是。燕、楚两国风俗相去甚远,楚宫宫人多不熟悉燕地风俗,如有不慎得罪之处,还望燕王见谅。”
裴渊看她一眼,懒洋洋别过视线去:“你的楚王身边侍候的人?”
“……?”霍纭如眼露三分疑惑,但马上想到什么反应过来,屈了屈膝,“我是王宫中的女官,家出南州霍氏,因宫中没有正经主子,便暂时替王上代掌王宫事物。燕王若有任何要求,尽管吩咐微臣就是。”
霍纭如素来聪明伶俐,深谙说话之道,三言两语便点明自己不过是楚王的臣子,而且楚王身边也没有正经嫔妃,瞬间让裴渊放过了她。
“吩咐霍大人?这倒不敢。”裴渊道,“只是还请霍大人替我跑一趟,请楚王来永安殿用晚膳。”
“这……王上此时应当还在与各位大人议政……”霍纭如略为犹豫地开口。
“楚王今日不该为孤接风洗尘?”裴渊反问。他态度并不如何咄咄逼人,反倒是上位者少见的温和。
可霍纭如不敢因此忽视他的要求,犹豫数秒,“那还请燕王稍等,微臣这便向王上禀告。”
……
霍纭如没想到谢相知真应了这要求,放下手头事物陪裴渊用晚膳。她少年也读经史,又出身南州百年世家,眼见过的各种荒唐事迹不知几何,但发生在谢相知和裴渊身上时还是让她分外震惊——这可不是一般的脔.宠,而是天生敌手、一国之君啊。
她掩下心底的震惊告退,回到自己宫中想了许久披衣起身,研磨给家中写了一封信,叫人连夜送出宫闱。
她不知道,这封信还未出楚王宫第二重宫门就被截下,藏匿在深沉夜色中的楚国暗部首领仔仔细细检查过这封信后才让人带了出去。
阶前月色凉如水,霍纭如在窗前站了良久,知道晚风吹过脸颊吹熄烛火才回过神来。
这天下起了三十年的大风也该止息了。天下黎明苍生都渴望着下一个没有兵戈动乱的统一盛世来临。
“愿四海清晏,山河无垢。”
霍纭如默默许下十九年人生中第一个愿望。
永安殿中,裴渊与谢相知对坐下棋,棋盘之上黑白棋子纵横交错,局势未明。
裴渊落子,状似无意地开口:“今日听霍女官说永安殿修建之初是作为中宫所居之所。”
谢相知并不在意的模样,紧跟着他落子,黑白棋子各占半壁江山,胜负难分。棋盘上杀机弥漫。
“那又如何?”
他口吻轻飘飘,态度过于理所当然,叫裴渊听了不由得笑起来:“楚王说的不错,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因为差了那一百年的时间,便是后来他再如何情深意重,不输百里泽分毫,也不过是自作多情的徒劳!
*
是日,谢相知正应对完来议政殿哭丧的几个世家家主。
纳兰溪制定的田赋改革策略已经颁布,为了保护他的安危,并未对外公布是何人制定的改革,只说是隐士高人献策。这份改革之法一下来,几个敏锐的江南本地世家大族立刻察觉到其中风向有变——这可是切切实实触及了他们的根本利益。于是几个最强盛的门阀关起门来一合计,亲自求见谢相知,联名请求收回改革之法。
谢相知对这些人可就没这么多耐心,冷冷地砸下言官上奏弹劾这些世家子弟的十几本折子,厉声斥责一番,让他们滚了。
几个家主被谢相知冷漠的态度震慑到,也没敢仔细看折子上弹劾的事情,忙不迭的下去。如果他们冷静地看一看弹劾内容,就会发现这些折子都是早些年的。近年楚王积威甚重,酷吏严法,平日里走鸡斗狗的世家子哪敢轻易触霉头。
等估摸着几个世家家主走到宫门口,谢相知又叫人将霍氏家主请了回来。
霍氏现任家主是霍纭如的长兄,他对谢相知的态度并不如其他南州门阀那样敢怒不敢言,态度素来模棱两可,算是谢相知和南州世家之间的调和者。
霍氏家主一头雾水,不知道楚王把他叫过来做什么,出于一贯的谨慎,他没有轻易开口。
良久见楚王笑吟吟地开口:“纭如也到了婚嫁之龄,不知霍家主对纭如的婚事作何打算?”
霍氏家主更加糊涂,斟酌半晌才试探着问道:“这自然要看纭如心意如何了?”难道楚王这么多年终于看上了他妹妹,但不应该啊?没道理这么多年都看不上,突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吧?
但是为什么楚王突然又叫妹妹的名字,显得他们关系很好似的?
“霍家主倒是个不错的兄长。”谢相知淡淡道。
霍氏家主听不出他作何意,只笑了笑,并不开口。
谢相知下一句语气一转,带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来:“不知霍氏将她送入宫时,是否也问过她的心意?”
“……”
霍氏家主闻言,额头上瞬间冷汗淋漓,惊恐地跪下。
“王上恕罪!”
倒不是他没骨气,而是南州这些世家门阀没一个不怕他的,生怕他手起刀落,百年门楣一瞬化尘土。便是这次,也是借着人多,本着法不责众的心态才敢逼谢相知退让一步。也真是到了末路,若是田赋改制,那么他们这些世家大族恐怕会因此衰落,便是从此一蹶不振也不是没有可能。
“起来吧。霍家主,本王今日无意问责于你。”谢相知等他跪好后才慢慢悠悠说,“霍家主不必如此害怕。”
但霍氏家主并不敢起。
“起来吧。本王今日是有事与霍家主相商,不谈国事,只谈谈纭如。作为纭如的兄长,霍家主不必如此。”
霍氏家主战战兢兢站起身,谢相知示意宫人与他看座。
等他坐下,谢相知方才道:“纭如入宫担任女官多年,素来恪职尽责。本王自幼孤身一人,并无兄弟姐妹,与纭如投缘,素来视她为亲妹,多年相处也算感情甚笃,欲要认纭如做个姊妹,不知霍家主这个亲哥哥意下如何?”
霍家主心道他们两人打哪儿来的感情甚笃?霍纭如往家中寄信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提过她和楚王隔着半个王宫,没有公事半年也见不上一面。这能算哪门子兄妹情深不成?
但他面上不敢反对谢相知分毫,垂首一拜,“是臣妹的福气,但凭王上做主就是。”
他心知这不过是打着幌子的政治博弈,若是当真有心视霍纭如为姊妹,便不会是对着他在议政殿提这种事了。
谢相知对他的上道很满意:“那孤便择吉日封纭如为长公主,封号便定清河如何?”
霍家主心下微讶,时公主封号多是取自封地,但他可没想楚王愿意给一个外姓公主赐封地。而这清河刚好不是别处,正是霍氏本家所在之地。
他有些搞不清楚王究竟想干什么。
“但凭王上做主。”
霍家主再次行礼。
“依本王看,公主既到了适婚之龄,不如趁着此时凑个双喜临门。听闻公主入宫做女官前同林家少君有婚约,也是郎情妾意、人人称颂的一对。林少君为了公主更是至今未曾婚配,不若孤下旨赐婚成全这对有情人。”
霍家主听得冷汗直流,此时谢相知已是图穷见匕,丝毫不遮掩自己的意图——分化世家同盟,以推改制。
林、霍都是江南大族,此事一出霍氏在世家中将会如何自不必多言。只说那林氏乃蘅州第一世家,虽也在楚地内,但与南州相隔颇远。此时改制初下,蘅州那边还没得到什么消息,各方还在观察眺望。但婚约不同,赐婚的虽然是霍氏女,但有公主之名,代表的是楚王本人的意图。不管林氏如何想,其他世家必然对林氏有所顾虑,不肯再与林氏结盟。分化去林氏这个蘅州第一世家,剩下的家族都不成气候,楚王便可轻松各个击破。
而偏偏,林氏少君一定会答应下这桩婚约。林少君是个温柔多情的君子,他对霍纭如心怀责任,绝不会轻易抗旨拒婚。林家家主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偶然病了,放权给少君,林氏更是无人能管辖他的决定。
那林氏家主……便真的是偶然重病么?
霍家主背上的冷汗已经要浸透衣裳,但他还不能不答应楚王的条件——改制势在必行,世家衰微已成定局。若是及早抽身投奔楚王还能得以周全。
他深思后一咬牙,左右局势也坏不到哪儿去,不如搏一把。
“那臣就替臣妹谢过王上厚爱,只是还请王上能格外开恩,让纭如从家中出嫁。”
“公主是霍家女儿,应当如此。”谢相知应允。
霍氏家主拜谢退出去。
*
立冬前一日,封公主与赐婚的旨意到达霍林两族中,那林氏少君自然欢天喜地接下赐婚旨意。
霍纭如也特来领旨谢恩。
“我虽知王上有私心,但还是多谢王上成全我一段姻缘。昔年我以为一入宫门便是此生陌路,哪敢奢望再相见,不想如今这点遗憾也补全了。”
“你既知我有私心,便不该谢我。”谢相知垂眼望她,“王宫库房的钥匙还在你那儿罢?有什么喜欢的自己挑挑,就当是嫁妆了。”
霍纭如谢恩起身,微微笑道:“王上是个好人。”
谢相知不置可否嗤笑。
“君王中的好人。”霍纭如又补了一句,纠正自己表达上的谬误。
……
立冬后几日,谢相知备车马出发欲去拜祭百里泽。这是谢相知多年养成的旧俗,身边的人都早已习惯,虽然他们无法理解自家王上为何对一个死了一百多年的前朝皇帝如此重视,但都无一人敢不按他的心意行事。
正因为阖宫上下都觉得拜祭这事过于平常,也就没人注意把这事说给裴渊有何不妥,甚至连最是八面玲.珑的霍纭如也没有察觉裴渊对此事过分在意的态度——这也并不能怪她,谁能想到楚王和百年前的昭帝关系匪浅?谁能想到燕王连一个死了百年的人都耿耿于怀?
唯一有所觉察的是系统。
跟着谢相知对裴渊此人深切了解过两个世界的系统莫名有点担忧:[以裴渊的性格一定会在意你和百里泽之间的关系吧?而且这个世界关于你和百里泽百年前的传闻不少,裴渊有心一打听就会发现其中的不对之处吧?]
“前尘往事,可不是我叫他忘的。”他掩在阴影中的侧颜辨不出神情,只是声音细听有淡淡的冷漠。
人一直都是那个人,可一直都不记得也是真的。那么如今要自找麻烦也就随他去罢。
系统略作沉默,觉得谢相知说的没有什么问题。毕竟百里泽也好,裴渊也好,追根溯源都不过一人。
当然,系统荣幸地发现自己的判断没有一点错。
出发当日,谢相知的车马走了没几步,就见裴渊披着一袭黑狐裘站在内宫门口。
他身姿挺拔,像燕国冬日覆满冰霜的雪松,但眉目间偶然掠过的冷冽,却又叫人觉得他不似雪松坚忍,而更像一把打磨过的、饮过血的冰凉刀刃。
见到谢相知,他神情才略略柔和一点,但眼中晦色在谢相知出现的那一刻更加浓郁了。
谢相知拂开马车帘栊,与裴渊四目相对。
“听说楚王今日要去拜祭昭帝陛下,昭帝乃前朝不世之君,孤也仰慕已久,只是苦于不生同时而不能一见。不如楚王今日便梢孤一程,叫孤也好去拜祭一番,以成全孤对昭帝陛下的一番仰慕之心如何?”
这番话被他说的杀气腾腾,真叫人难以相信他话中的“倾慕”真伪。
谢相知看着他,慢慢松开五指,落下帘栊。
一个“好”字在空旷寂静的宫闱内飘远,撞上朱红宫墙消散。
裴渊心底怒意更上一层,没有多说自己挑开车帘,上了谢相知的车架。
百里泽的墓就在离楚王都不远的一个小县内,也是昔年烟雨楼所在之地,如今生活在这里的,也多是烟雨楼楼中人的后代。
百里泽的墓边栽种了几株杏花,但已至严冬,便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直到明年春天,它们才会蓬勃地绽放第一簇繁花,然后落花春去,循环不歇。
谢相知取了酒杯与酒水,酒水是千金一壶的梨花白,多年来一直如此。他将盛满酒杯的酒水酹在百里泽墓碑前,酒水沾湿土地。
裴渊视线一直跟随着谢相知的动作,见到百里泽的墓他倒没什么特别感触,毕竟再如何惊才绝艳的一代帝王,如今也只不过是黄土之下的累累白骨。值得他在意的一直只有谢相知本人的态度。
裴渊注视着谢相知的动作良久,等他将酒杯中的酒尽数倾倒在地面后,才开口:“楚王对昭帝陛下如此情深意重,只是可惜昭帝长眠于九泉之下,恐不知楚王情谊。”
谢相知微笑着看了看他,不知起了什么心思,慢慢道:“我对他自然是情深意重,他自然也是知晓的。”
裴渊衣袖之下五指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