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玺这个女官做的并不如何顺利。她是楚国第一位女官,也是前朝三百余年来的第一位女官。
虽然民风自前朝以来开化不少,但千百年来古训如此,女子只通读《女训》、《女诫》,上侍公婆,下教子女,执掌内帷,而不是在朝堂之上抛头露面,任由旁人指指点点。林玺的出格行为在世家贵女间一时引为笑谈。
便连林氏这一代的当家主母、林玺的亲身母亲,都特意写信斥责于她,叫她不可离经叛道,不可受旁人蛊惑,不该不顾世俗规矩与林氏百年清誉。
信末尾又特别提到洧陵陈氏,她那位自幼定下婚约的未来夫婿已派人上门来退亲,言曰:“女公子志向高远,陈氏门楣居于流俗。齐大非偶,高攀不上,还望女公子另择佳婿。”
林玺不知,事实上陈氏长子的行为比书信中所言要过分一些。他亲自赶赴蘅州林氏退婚,当着林氏长辈之面直言林玺此举败坏陈氏家风,女子之身公然混迹与朝堂之上,名节败坏,与那下九流的妓.子比之还不堪。他就算是娶一个青楼女子也绝不会娶林玺。
林玺虽然早想到家人未必会支持自己,但也没想到素日最温和慈爱的母亲会如此厉声斥责她。她到底年少不经事,看完信后不由得伏案痛哭出声。
可她既然已选择走了这条路就绝不会轻易动摇。她既敢当着谢相知面直言不讳,今日便也敢忤逆父母之命。
林玺提笔修书。
“……旧俗旧制便一定对否?吾辈自有当世之贤能,为何非要延循前人旧制?人非圣贤,又焉能无错?……女玺自认问心无愧,俯仰于天地,此心不可转也。”
“……女如何自不必旁人来评说,旁人可知多少?……圣贤尚有不和之音,况我等凡俗。是非毁誉皆由人去,何必挂怀。史书工笔断不会文过饰非,”
“若父亲与母亲认为女败坏林家清誉,女可自请辞去,再不冠林氏之姓。但女此生仍敬奉二老于高堂,感念赐骨之恩。”
“不肖女林玺敬上。”
这封字字决绝的信由林氏家仆连夜送出。林玺写完后心头一冷,披衣站在窗前看了半晌新雪。
这也许是南州今岁最后一场雪。薄薄细雪未消融,铺满青石庭院,光秃秃的海棠枝桠在北风中舒展,只等东君携燕语莺啼入境,便捧出一簇一簇的滟滟繁花来。
南州的冬日,总是这样干净冷白,只是为了春天的到来打扫好一切不必要的东西。
“来人。”
长久凝视静默之后,林玺转身吩咐。婢女从外间走进来,低眉顺眼。
“去备车驾,我要入宫求见王上。”
未满十六芳华的少女眉眼间已初现高贵端庄的姿态,而那姿态下藏着太多迫不得已的冷漠和放弃。
世间之事,难得两全。
但她从这日起,不会后悔她做过的每一个决定。
她是林玺,不是林氏的林玺。不是史书上一笔都不会提的“林氏女”。
她需要在陈氏退婚的消息昭告天下之前先发制人。
陈氏退婚之事若是一出,原本就推行艰难的女学与女官制就会立刻雪上加霜——一个女子若被夫家退婚,在这个时代是奇耻大辱,必定是女子德行有亏。何况陈氏这种清流世家?
她退婚事出,大多女子必定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一桩婚事几乎是女子前半生的全部。林玺知道她不能放大这种恐慌,否则谢相知连株数十家得来的暂时喘息之机毫无意义。
所以她要请谢相知下一道退婚的旨意。由她亲自来退婚。
她不能把主动权交出去分毫。女子在这世上掌握的权利也不过就是分毫。
谢相知并未在议政殿接见林玺,而是在永安殿。
是时,谢相知和裴渊正在谈论前人一本经义释注,这书在谢相知眼中写得狗屁不通,但不妨碍他颇有兴致的和裴渊讨论其中内容。
——谢相知早年拿着这本书试了不少前来投奔的谋士儒生,凡是极力夸赞过这本书的都被谢相知打发走了。只有一个叫淳于敦的人被留了下来,掌管邦交事宜。
原因无他,只是这位嘴皮子格外利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看谢相知表情露出些许不对立刻改自己的说辞,偏偏还能和前面的溢美之词衔接上。最有趣的一点,他根本没有读过这本书。
谢相知便安排他去做了大鸿胪,掌管礼仪祭祀与各国邦交,发挥他的嘴皮子功夫。
裴渊不好经义,但也能接着谢相知抛出的话题聊上不少。若叫他自己所言,那就是:“这些酸腐儒生讲的几百年都是那么几个意思,有什么可讨?”
“从未有听说哪个国家以“仁”治国,而非法制。法度不立,何以治家国?难道叫那些儒生用他们的“仁道”感化盗、贼、无义之辈?”
裴渊少年在家学中学过儒道,当时便不以为然。
法制,才是一个国家治理的标准尺度。
天下虽然也有如徐渭那样不拘泥于陈词滥调的大儒,但还是只知纸上谈苍生的酸儒当道。
谢相知淡笑:“这些儒生遍布诸国,渊学历经数百年,影响力可比南州这些世家强多了。”
“不好全杀了啊。”谢相知微微叹气,屈指在榻上的方形黄梨木矮几上轻叩。
裴渊听得出他敲的是一首在南州流传甚广的民间小调。
林玺从殿外进来,她披一件绣金线大红羽缎斗篷,行过礼后不废话直接阐明自己的来意——求一道楚王亲笔的退婚手谕。
她将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谢相知微微沉吟,敲在桌面上的动作缓缓慢下来。
“退婚这事倒也没什么,不喜欢便不要勉强自己委曲求全。只是你同林氏之谊可不是同你那未婚夫婿一样说断便断得了的。那毕竟是你血脉亲人。”
宫人给林玺搬了把椅子,林玺谢过恩才坐下。
“王上说得不错,我同林氏之谊确实不是一刀可斩断的轻薄缘分。但……”她微微苦笑,“王上,从我站到楚都的土地上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我想要女子走出闺阁,我想要女子不再被视为男子附属,我想要女子命运如何不该由男子来制定。”
“我不是不知道一己之力难以对抗千百年来的规则。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她话音到末尾时稍低,但仍旧坚定得不容动摇。
谢相知淡淡笑了一下:“御史大人,活得比一个时代清醒是很危险的事情。”
他没有再如往日那样唤她林姑娘。
林玺微微睁大了漆黑的眼睛,光芒从眼睛里迸裂。
“就算是清醒地痛苦着,也远胜于浑浑噩噩地活着。”
裴渊倏然开口:“既然林御史大人有意退婚,不如考虑一番燕地儿郎。我燕地儿郎可比南州这些高门养出来的草包孬种要出色的多。林御史气度高华,在我燕地,必是诸家儿郎倾慕的奇女子。”
谢相知支颌微微偏头望了他一眼,轻笑不语。
纵然是林玺再淡然,也被燕王这神来一笔刺激得怔愣了一下。半晌才犹犹豫豫的拱手微笑:“多谢燕王美意,林玺暂无婚配之意。”
“说说吧,你那位前未婚夫婿叫什么名字?本王替你写退婚书。”谢相知起身。
“陈行昀。”
“孤的王印没带在身边,但私印还是带来了。林御史是否介意退婚书上多加一道孤的私印?”
裴渊又道。
“这是是微臣福分。”林玺屈了屈膝,行礼,声音温和柔美。
……
半柱香之后谢相知搁笔,裴渊凑近他身侧看,道:“阿谢到底还是心软,这陈家子无耻之行径怎可轻易揭过?不若再由孤来添两句?”
林玺露出有点犹豫的神色,她其实倒没有多怪陈行昀,毕竟连她母亲都是这个态度,何况自订婚盟起就未见过一面的未婚夫婿?她只是想借这道旨意守住她的底线。
她如今不仅仅是她自己。
不仅不能后退一步,必要时候还得得寸进尺。
裴渊一眼看透她的心思,道:“孤对他也不是欲加之罪。你并未做错任何事情,他却无端背弃婚盟在先,本就是他不仁不义,多骂两句又如何?陈氏百年根基,你这位未婚夫婿乃长房嫡子,骂两句也损不了什么,无非损些名声。最多不过气上两日。若他心胸狭窄些,便要气上三年五载罢了。”
裴渊没有提,这些最注重名声的世家公子若是没了名声,又该当如何。
“为官忌心慈手软。”
裴渊又淡淡提点她,“你若不早些斩草除根,日后跳梁小丑卷土重来,遭难的还是你自己。”
林玺沉默片刻,衣袖下双手微微握紧成拳。
“一切但听王上做主。”
“听我的做什么?”谢相知望过来,“你是天下女官之首,一切该听你自己的才是。”
“我和燕王,无论从哪个方面瞧可都不像女子。”
谢相知说着从袖袋中取出楚王私印,盖在这一纸退婚上。做完这一切又挑挑眉看向裴渊。裴渊会意,将私印印章整整齐齐盖在谢相知红印的旁边。
两个鲜红的名字并列在一起。
他满意地收了私印。
系统猝然开口:【宿主,您觉不觉得这个像结婚证。】
其实倒也不像结婚证,反而是像某种特别的契约。但这玩意吧,确确实实仅仅是林玺的一张退婚书而已。
谢相知没理它的傻气,将退婚书递给林玺,“去议政殿找司事官盖上王印就成。”
“是。”
林玺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提起裙裾小步跑出殿门。
她跑出一小段路后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燕王在楚国的王上身侧含笑轻声耳语了什么,风姿浓华的青年懒洋洋挑了挑唇角,露出个漫不经心的微笑来。
他对着燕王说了句什么,林玺看不见燕王听后的神情,只隐隐见到燕王的手臂搂在了谢相知腰间。
亲密无间。
她心下微跳,步伐不由得又加快了些许。
待她彻底走远,裴渊用噙着三分并不明朗笑意的嗓音低声道:“孤既然帮了楚王忙,楚王是不是该礼尚往来一番才是?”
“难道不是燕王非要在我楚国朝堂上做好人吗?”
谢相知冷淡反问。
“是啊,想让楚国的朝臣为我在楚王面前多美言几句。”
笑意逐渐低靡,殿内笼罩上一层暧昧不清的模糊气氛。
……
*
纳兰溪自南州边境快马加鞭疾行数日才在除夕夜之前赶回。徐丞相的灵柩还停在丞相府内,纳兰溪亲自拜祭过后才赶往楚王宫秘密会见楚王。
他花了数个月从雍京带回来的成果——一封密信。来自明王殿下。
只所以称这位明王为殿下是因为他乃是前朝末帝同母异父的兄弟,并非百里氏所出,但在太后的强势逼迫之下,这位竟也上了宗室名册,一同享亲王待遇。前朝覆灭之时,是他带兵夺回帝都,此后三十年间,一直在各国夹缝中艰难生存,困守帝都。
纳兰溪赶到雍京时,城门外荒草深数尺,淹没墙根。
昔年熙熙攘攘,人群络绎不绝的物华天宝之都几乎成为一座孤城。
朝代兴衰更迭,莫不是如此。
再说回这封信件,纳兰溪费了不少心思才混入雍京城内,再找人引进入明王府,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接近明王殿下,取得信任后方才透露自己的身份,并按照谢相知给出的让利条件一点点蛊惑这位明王殿下。
其实这位明王殿下已经要撑不下去了。帝都之内,饿殍遍地,驻守王都的士兵们吃不饱穿不暖,根本没有精力作战。
——越是如此,越不能让人进出都城,看见城中种种情况。越是不让进出都城,便没有商贸往来,越是贫困。
恶性循环。
故而这位前朝皇室留下的最后一位亲王思虑再三,答应了纳兰溪的劝降。
条件有三桩,一是善待城中百姓,他们当初只是在城破之时没来得及像贵族一样迅速逃离这座城池;二是允许他手下的将士解甲归田,并且不对他们进行任何追责;三则是雍京帝宫之内,摆满历代帝王牌位与画像的清和宫不许变动分毫,且需要派人照顾打理。
前两个条件纳兰溪都一口应下,而最后一个条件,纳兰溪思量一番后先答应了下来,再写了信回南州询问谢相知的意思。
谢相知朱笔批了一个“好”字。
纳兰溪这一颗心才真正放下来。
谢相知接过明王殿下亲手写的密信,拆开看了看,脸上神情不辨喜怒。
“去看过你老师了吗?”谢相知将信件放下,垂眼看着纳兰溪,轻声询问。
这是纳兰溪第一次正式见到自己未来将要效忠的君王,不是陈王宴席之上笑意盈盈的红衣使臣,不是老师口中的模糊名字,而是真真正正、切切实实的楚国君王和……
未来的天下之主。
纳兰溪毫不怀疑眼前这个人能做到这一步。
他面对着谢相知,神思不免生出几分恍惚来。
“已经去看过了,去了才来的王宫。”纳兰溪毫不隐瞒,事实上他也知道,这楚都之下的风吹草动没有几件能瞒过谢相知放在暗处的那些眼睛。
他有些犹豫:“我离开楚都之时老师身体尚且算好,短短几个月竞……”
“本王也以为他还能再做上十年八载的大丞相。”谢相知拨了拨桌案上金兽香炉里的灰烬,声音微沉:“可惜楚地那些世家居然狼子野心至此,胆敢暗中谋杀徐相。”
纳兰溪明白了,无论老师是病故还是遭遇刺杀,盖棺定论之时都只能是楚地门阀狼子野心,以下犯上。
“今年南州的冬天太冷了。”谢相知声音飘忽,“等日子暖和些便带他回帝都故土吧。”
纳兰溪:“希望主公恩准我届时亲自送老师灵柩上帝京。”
谢相知颔首许可。
“……主公,请恕臣大不敬之罪,还请如实告知微臣,老师他究竟为何会……”纳兰溪犹豫片刻,还是发问。很显然,他在但忧某种猜想。
“不是意外刺杀。”谢相知微默片刻,“徐相确实是病故。”
“……便连我也没有料到。”
纳兰溪眼底光明明灭灭,不知是否信了这个解释。
良久,他方道:“那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等等。”谢相知叫住他。
纳兰溪不解地望向他。
“徐相阖然长逝,楚国大丞相一职空缺。”
纳兰溪心念一动。果听谢相知继续道:“今日起,你便暂时担任楚国大丞相一职罢。”
“承你老师遗志。”
“微臣必不负主公和老师重望。”他眼角微微湿润,但眼神分外清明。
元月初一,前任楚国丞相徐渭唯一弟子、陈王之子纳兰溪接任楚国大丞相一职。
弱冠之龄的新任楚国第一权臣在世人震惊的目光中接过君王谕旨,从此成为那九重天阙之上的君主手中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刃。
只等那一剑在合适的时机斩下,一剑斩去旧日战火硝烟,斩开清平盛世。
元月初三,兰台女官林玺寄给洧陵陈氏的退婚书流出,字字血泪珠玑,将陈氏长房嫡子、林玺前未婚夫婿骂的狗血淋头。一时间这位陈氏公子成了天下第一不堪之人,声名毁尽。而据说那退婚书之上还有楚王与客居楚王宫的燕王的印玺。
陈氏这位名声极佳的长房嫡子瞬间地位一落千丈,甚至被从陈氏下一代家主的候选人名单里剔除。
林玺本还有些心软,觉得自己做的太过分。但从长嫂霍纭如偷偷寄过来的书信中得知他居然骂自己连妓.女都不如,甚至言辞间辱及自己父母后,只恨自己还不够狠。
她气得在给霍纭如的回信中写:叫他抱着贞节牌坊过去吧,最好过一辈子!
霍纭如看了不免失笑。
新丞相上位,手段不比徐相温和,反而更加不留情面,改制一层一层雷厉风行推行下去。而且这位还会隐瞒身份视察郡县是否有推行改制,被他这么一查又有几家圈地的门阀被严厉惩处。而南州唯一得以保全自身的霍氏则早早交出了田地,倒叫纳兰溪颇为遗憾。
林玺借着门阀被惩处的时机从纳兰溪那儿要走了一批习文断字的世家姑娘,将她们安排进女学做了第一批先生。
楚国的权利似乎被完全交给了丞相和女官,作为君王的谢相知本人则隐于幕后,面容越发模糊,心思越发莫测。
只有楚宫之中的人才知道,楚王已经不大宿在他自己的寝宫了,反而时常歇在永安殿。近身伺候的人偶见两位王上同床共枕,青丝纠缠,就算是挚友,也亲密得太过了些。
“再过些时日,你便要回燕地了吧?”谢相知懒散披着白色衣袍坐在榻上询问。
他这些时日都没有穿惯常的红衣,为了哀悼徐相的死,楚宫上下皆着素一个月——国丧之礼可不仅仅说说而已。
“楚王原来打算让我回去?”
他还以为谢相知准备把他一辈子留在楚地境内。
“为何不?”谢相知抬眼反问。
裴渊抽出他手中的杂记,似乎要逼迫他看着自己才甘心。
“听说雍京那位明王殿下已经答应开城投降,只等这寒冬腊月一过,楚军便要挥剑直指京师。帝都都要并入楚地了,楚王想来是不嫌弃顺便再多要一个燕地的。”
他嗓音低沉。
“那要看燕王如何想。”
谢相知这话的意思便是和平归顺还是开战全取决于裴渊的意愿。最好的情况当然是能和平解决,毕竟他们谁也不希望本就满目苍痍的中原大地再次生灵涂炭。
裴渊微侧过视线去,将谢相知的模样完全纳入眼底:“若楚王它日荣登雍京天子阙,执掌天下,我这个燕王在陛下身边该是什么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