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帝皇图第十六

林玺和纳兰溪近日在调查一桩少妇杀夫案,一个叫勾柳柔的女子嫁给了一个书生,这个女子听说了楚国开始推行女官制便想去试一试,她颇有几分才学,在林玺今年特意为女子开的考核中取得了一甲的成绩,林玺便想先让她去翰林院做个小吏,因着翰林院掌管各地官员奏折初步审阅,林玺就想让她从各项文书开始了解一番朝中事物,也便于日后仕途,还怕她多想,特意推心置腹一番。

这女子当然欢天喜地应下,转头回家告诉自己的夫婿,她这位夫婿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靠着家里两亩土地和妻子嫁妆才得以维持生计,一瞧自己素日觉得没什么才能的妻子都考上了,而且前途似锦,心中恼怒,和几个同窗醉酒后一说,那些同窗便给他出了主意,叫他将妻子关在家中不许上任,并言明她若是出去抛头露面便是不守妇道,就休了她。

勾柳柔一时激愤之下与他对质,不想错手杀了书生,因这女子身份同旁人不一般,杀人一事便上报到了林玺耳中。

如今正是女官制推行的紧要关头,出了这种事她自然要好好调查清楚才行,否则只会让这项策令惹出更大的非议。

出于种种考量,林玺便请了新任丞相纳兰溪一同前往调查,得出来了这么一桩结果。

她对这事究竟该如何处理不由得困扰。

纳兰溪听完调查后沉吟:“不如请王上裁决?”

林玺想了想,把这事亲自报给了谢相知。

裴渊刚离开楚宫返燕,谢相知一时百无聊赖,倒对政务比平日上心几分,听了林玺讲述前因后果,询问道:“任职书给她了吗?”

林玺知道他说的是勾柳柔,想了一番,“已经给了的,由她带回去了。”

“楚国官员误杀平民是什么罪名?”谢相知执起朱笔在奏折上批了一个“阅”字。

“降职三等,罚五十杖。”

林玺道。

虽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自前几朝来也讲究“刑不上大夫”,楚国对官员的惩治已经算是各国中比较重的了。

历朝历代的法律都在不断改善进步,甚至法律约束君主,谢相知并不是擅长这方面的人,也无法做到公正严明,自然不轻易插手律法,任由它发展,只偶尔修正一些过于不合理之处。

“妻子错手杀夫,丈夫有错在先又是如何?”

他继续问。

“若丈夫有错在先,则视当时情况而定减免罪行。妻子无故杀夫,徒四百里,流三十年。”

林玺记得楚国的律法,不假思索回答,她心下已经隐隐有些明了。

“本王听说做丈夫的要休了妻子?”

“有此事。”

“那,无故囚禁虐待官员,又是什么罪名?”

谢相知略抬了抬眼,又问。

林玺心下一“咯.噔”,恭恭敬敬回答:“情节严重者,死刑。”

“臣明白了。”林玺拱手。

谢相知点了点头,也不问她如何处理,让她出去了。

林玺神清气爽地走出议政殿,迎面撞上走来的纳兰溪,他穿着规矩的红色朝服,其实这颜色倒不怎么衬他,或许素色更合适些。

她朝纳兰溪点了点头:“丞相大人。”

“林御史从王上那儿得到答案了?”他见林玺脸上表情拨云见月,挑了挑眉,问道。

“是。王上召丞相大人可是有紧要事物?”

“王上召我商议今春攻打淳国一事。”纳兰溪回道,他其实有些不解,为何不先入主雍京,显正统之名,再去攻打的弱小的淳国?分明前些时候王上还有意如此。他并不知道这其中还有一桩密谋,但谢相知心意已决,计划不会随意更改,他的疑问便也闷在心中。

林玺惊讶地睁大了一双杏眼,没再多问。

……

翌日,林玺在大理寺找到主审官员吩咐一番,这件案子判决便就此定下。林玺从女子家中找到书生写下用来威胁女子的休书,虽说没有官府公文公证,但这个小小的“错误”在林玺笑眯眯的目光中不约而同被所有人忽略。既无夫妻之名,因而判断妻子杀夫罪名不成立,但官员杀平民,思及平民有错在先,便免去五十杖刑的一半,并判夺去女子功名,五年内不得参加女子科考。

而平民私自囚禁虐待官员,按律法罪加一等,念及书生已经人死灯灭,不祸及家人,只没收财产土地充公。

勾柳柔听了判决含泪拜谢林玺。

林玺没有说什么,叹了口气让她下去。

其实这件案子她判得未必公正,可是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正。在这种关头,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但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林玺面无表情地将家中兄长寄来斥责她“疯魔”的信件烧毁,在林氏这位少君看来,妻子杀夫乃是大罪,怎能如此轻轻放过?

在林玺收到这封信没多久,她府中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前任楚宫掌事女官,她的嫡亲嫂嫂,霍纭如。

叫林玺惊讶的是,她改梳回了少女发髻,不像嫁为人妇般将长发盘在脑后。

霍纭如也不矫情,直接道:“我和你兄长和离了,我今日来此想要阿玺帮我一个忙——请阿玺将我引荐到楚王面前。”

她自幼被要求贤良淑德,温柔恭顺,又容貌生得不错,长大后必是做宗妇或帝妃的不二人选,她也以为一个女子一生不过就这样,甚至掌管阖宫事物的女官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致,但林玺横空出世惊破旁人和她给自己编造的牢笼——她恍惚意识到女子原来也可以和男子没有什么区别。

而这之后,她和丈夫的矛盾隔阂似有若无地越来越大,直到这一次勾氏杀夫案,所有隐藏在平静冰面之下的矛盾瞬间激发——他认为女子本就只该待在家中相夫教子,打理内宅,而不是在朝堂之上指点江山,那些都是男子的事情。

他没什么不好,只是不能相互理解。霍纭如当机立断和他和离,带着婢女赶回南州,直奔林玺而来。

况田赋改制已差不多完成,林、霍二家的婚姻已经完成了它该承担的使命,霍纭如毫无顾忌地放弃了这段婚姻。

否则也不过是终成怨偶。

“你是公主,是王上的妹妹,怎么会需要我引见?”

林玺眨了眨眼,不解地询问。

霍纭如摇了摇头:“我不想以公主、以妹妹的身份去见他,我想要像阿玺一样,以辅佐江山社稷的臣子身份去见王上,所以楚国之内,唯有阿玺可以为我引荐。”

朝臣方引荐朝臣。

林玺目光复杂地点了点头。

当日朝会之后,楚王在议政殿召见霍纭如,不过短短数月,她已经历成婚又和离。

林玺说完基本情况后就退出议政殿,霍纭如第一次按正常的臣子礼节给谢相知行礼。

“我今日来此想必王上也应该能猜出我的来意。”

霍纭如行礼起身。

“听闻淳国王姬曾入楚都,燕王近日又返燕。敢问王上,是否与燕王达成了什么协约,比如说——淳国?”

她素来聪慧,甚至在观察入微方面更甚林玺,霍氏虽有颓势,但到底根基深厚,能为她提供的线索也不少。谢相知倒不如何意外她分析出这些。

因而他直接点了点头,等霍纭如继续说明自己的来意。

“纭如愚钝,虽猜不出王上和燕王的赌注是何物,但赌约内容还是能猜出一二。纭如今日前来,是想向王上请命入淳国。”

霍纭如恭恭敬敬道。

“你去劝降?”

谢相知微眯起眼,轻声询问。

霍纭如笑了笑,温温柔柔道:“王上未免太高估纭如,若是纭如有这等本事,恐怕那林家少君便不会因为我想参加林御史手下的科考,而与纭如闹到如此地步。但我纭如有把握劝说当今的淳国王后与我楚国军队里应外合。”

“哦?”

霍纭如解释:“这位淳国王后与我母亲乃是姨表姊妹,在闺中素来是密友,可惜后来这位表姨母远嫁,母亲因病早亡,便断了联系。如今纭如前去也好重修旧好。”

谢相知屈指叩了叩桌面,“你想要什么?”

“纭如倒没什么想要的,只是想要一个参加明岁科考的名额。”

“林玺的女子科考今年便开始了。”谢相知不动声色道。

林玺为了让更多的人来参加女子科考,与正规科举考试不同,这一年的科考是春冬各一次,日后才慢慢与正常科举同轨。

“不。”霍纭如抬眼,“王上,我想参加的不是女子科考,而是明年在楚都举行的春闱。”

说得再明白些,她要参加素来只有男子的科举考试。

“可。”谢相知点了点头,“届时叫林玺派两个女官过去为你负责科举前的搜身。”

凡是春闱秋试,皆要搜身检查考生有无夹带小抄纸条,可负责这些的素来都是男子,因为考试者也都是男子。这也是林玺一直没有叛逆得打算直接参加科考的重要原因。

“谢王上。”

霍纭如施施然告退。

议政殿安静下来。

系统看他批了一会儿奏折,终于忍不住发表自己的看法。

[让霍纭如去说动淳国王后……是不是对你和裴渊的赌约不太公平啊?]

谢相知落在宣纸上的笔墨一滞,晕染出一大片浓晕来。

[赌约中可没有说战场上公平对战。楚、燕两国兵力相当,若是正面比拼大约需五分天意。所以一开始比得就不是正面战场的兵力。]

他说着不觉勾了勾唇,似乎在嘲笑系统的天真:[你猜,这场赌约后裴渊有没有联系那位我无缘得见一面的淳国皇子?]

系统:[……我以为你们之间的比试……会正人君子一点……]

谢相知诧异:[你难道觉得我是个正人君子?裴渊看上去倒是像,但你了解他一点都不会这么想。]

[我以为当日我和他联手出兵南地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们两个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系统:[……]

系统明智地不再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不过说起来,我以为能独特到远超于时代的出现一个林玺就很难得了,没想到还有一个霍纭如。]

[她们很像。]谢相知微叹了口气,[赐婚这件事……倒是我做的不够好。]

[宿主,您在自责吗?但这不是您的错,它本来也是一桩美满的婚事。]系统不解。

[不是自责。]谢相知没有多解释什么。

系统对林玺和霍纭如怀抱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也许她们的灵魂注定了不容于时代。]

[不。]谢相知反驳它,[她们不是不容于时代,她们是后世的先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