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知放下手边的话本,“醒了?比我想得要快一点。”
谢千泽对自己的处境略有些错愕,“师父?”
谢相知秾丽的五官在跃动的烛光里融合出一种不似人间绝色的华彩,他五指微屈轻扣着下颌,一双手指节修长,莹白干净的不像一双多年握剑的手。
“凤如歌还在外面。”
他突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谢千泽愣了愣才理解他的意思。
凤如歌和言清离中的控魂蛊是魔修秘术,属于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邪术之一,按理来说不应该存在于现世,但【天命】有意推波助澜,这东西出现也就不奇怪。
言明和作为药师阁的下一任继承人,虽然修炼天赋稍逊色于言清离和凤如歌,但她炼药解毒的技能天赋在当世甚至远超过一些成名早的炼药师,她翻遍药师阁的典藏,终于找到一位药方替两人解除蛊毒。
凤如歌解毒清醒之后从楼千尘口中得知,自己□□控意识之下居然对谢千泽这个师父出手,顿时懊恼不已,亲自上门来请罪。
但此时谢千泽已经被谢相知带进了相思楼。凤如歌擦伤谢千泽的武器上有浓烈的天道气息,只要一点细小的伤口,这些天道的气息就能顺着伤口流入血液侵蚀灵魂。
谢相知花了不少心思才把谢千泽身上的那些天道气息剔除干净。也因为这样,谢相知特意点了深眠香,让谢千泽不会在这个过程中途醒来。
末了,谢相知轻轻叹气:“被一个小小的小世界天命暗算到,也真是够没有的。”
谢千泽自然不知道在他昏迷的时候,自己已经被他的恋人打上了“废物”标签。他揉了揉额角:“我昏迷了很久?”
“半个月。”
谢相知瞥了他一眼,又问:“要见凤如歌吗?她对打伤你这个师父很愧疚。”
不知道是不是谢千泽的错觉,谢相知似乎刻意加重了“打伤”和“愧疚”的读音。
“不了。让她回去吧。”谢千泽毫不犹豫道。
他和凤如歌除了一个所谓的师徒名义并没有任何情分可言,对他来说自然也算不上愧疚这种程度,最多就是他谨慎不够,遭了别人暗算。
谢相知:“我传音给她。”
凤如歌站在相思楼的第一层,听到谢相知转述谢千泽的答复,也没什么特别感觉,只淡声道:“那师父保重。”
楼千尘陪着她离开。
在踏出朱门的那一刻,她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楼千尘不由得有几分担心:“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种预感,大概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不过我和师父并没有师徒缘分。万事不可强求,就此别过也不错。”
她怅惘地长叹了一口气。
婚宴当天发生的事情让她心绪复杂,先前对言清离舍弃她的几分怨怼也化为一种释然的冷漠。
毕竟她是她被欺骗、背叛、戏弄的证明,是言清离的耻辱。
这不是言清离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她能理解,仅此而已。
“还好我还有你。”
她对楼千尘说。
滔天风浪涌上来之前,两人相携离开这篇鬼魅的海域。
*
“这里是无妄海?”
谢千泽从木制格子窗往外看去,只见一片深黑色的海水,远处天海相接,海水的深色将交接的云层的云层也染成翻涌的墨色,由此一点点向远处铺开蔓延。
整个海域的天空的黑沉沉一片。
风暴将至。
谢相知朝他走过去:“这里是无妄海的中心。”
“那这座楼?”谢千泽心中隐隐有一点猜测,再度求证。
谢相知如实回答他:“是出自七珍楼楼主师元夏之手,精巧玲珑,巧夺天工。”
谢千泽没关注这座楼有多么别出心裁的机巧,微微眯起眼睛:“传闻师楼主铸七珍楼,防御机关之巧当世无人能及,凡入楼无可出者。师父委托师楼主建造这一座楼,是要关住我吗?”
谢相知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笑容在水红薄纱中溶成氤氲糜丽的一团。
“你说呢?”
后来的事情在这样旖旎软红中都变得水到渠成。水红色薄纱被放下,层层叠叠尽数垂地,朦朦胧胧的纱影中,落地琉璃灯灯芯摇曳,在雪白墙壁上拉出一双交叠的影子。
那无数薄纱之后,忽然传出来一阵似哭非哭的低.泣。
窗外突然刮起一阵猛烈的风,吹起帘幔一角,银白闪电倏忽劈下,照亮幽暗的房间,映出帘幔下一截晶莹雪白的指尖。
那指尖慢慢抓住了一段垂下来的软纱,像是终于找到了某个支撑点,但没多久,那人指尖便忍不住一用力,拉下半截软纱帘幔。
闪电过后,无妄海上毫无意外地下起了雨,那雨一瞬间就转大,又快又急,无数雨珠跳入未关紧的窗,打湿窗边一段水红色帘幔,洇渲出深红来。
雨声一直未歇,下到最急处时,黑漆漆的天际突然炸响数声惊雷,纱幔后一声呜咽掩在这惊雷声中,随即消弭于无数激烈的雨滴拍打窗檐声中。
雨过天晴后,方有人掀开帘幔走出来合上早被暴雨浇得湿透的窗。
无妄海上风平浪静,但并没有出现暴雨之后的彩虹,而是依旧阴沉沉,无数漆黑云层在远处的天际中翻滚。
宛如在酝酿下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谢相知站在窗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篇混沌漆黑的海域,眼神清明冷静。
系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目光所及之处有一座小小的岛屿。那是无妄海上的一座岛,叫做流华岛,是无妄海上数千岛屿中普普通通的一座,和其他岛屿一样,荒无人烟,寸草不生。
这样一片充满杀机和死亡的海域上,本来就不会出现脆弱生命的痕迹。
谢千泽还没有醒来,系统知道这是因为谢相知在他自己身上染了深眠香,谢千泽不管多少次对谢相知根本不会升起提防之心,自然无可避免地再次中招。
系统却有些担心谢相知这样做的目的。
良久,系统终于听到它这位在它任职时空管理局这么多年来的生涯中最古怪、最不可捉摸的一位开口:[我记得我和时空管理局签订的契约可以由我单方面解约?]
系统突然心底升起一种不好地预感:[是这样……但是……]
谢相知没有再往窗外多看一眼,抬手关上了窗户,[提前解约吧。你能帮我的已经做到了最好,至于剩下的,就不是你们系统的事情了。]
系统还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和谢相知之间的联系被突然单方面切断!
最后的时候,它听见谢相知轻笑着说了一句话。
[谢谢你陪我了这么久,系统。]
系统听完这句话之后原本就不稳地心境就更加慌张了,它被从谢相知识海中强行剥离之后就以一团光的形式浮现在空气中,而上一刻还在房间内红衣青年已经消失不见。
系统慌慌张张地朝四周张望了好几圈,最后下意识飞到了谢千泽身边,他还因为深眠香的缘故没有醒过来。
系统一时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飞到他耳边费力转了好几圈,才发现自己作为一个非小世界本土居民的外来系统,是无法和存在于小世界的人有任何实际接触的。
就算是它出现在谢千泽面前,估计谢千泽也根本没法看见它。
但是谢千泽因为系统不断的“骚扰”眉头轻轻动了下,似乎对外界反应有所感。
片刻后,他睁开了眼睛。
谢千泽和系统对视。
系统烦躁地在空中转了一圈,不知道要怎么和这家伙联系上。
——你情人兼你师父睡完你就跑了啊!
正当它为此事苦恼不已的下一刻,它被谢千泽一把抓了过来。
系统:等等……他为什么可以碰到我?他为什么会可以看见我的?
系统:惊恐又懵逼。
谢千泽见它这个样子不由得挑了挑眉:“阿谢呢?你从他的识海里被赶出来了?”
系统这才想起正事,也顾不上谢千泽话里隐约的幸灾乐祸,急急忙忙朝他解释:“宿主他突然就和我解绑了,我现在根本感应不到他的气息,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谢千泽闻言微微皱起眉峰,若有所感地朝窗外某个方向望了一眼。
他松开系统。
“先去解决这里的天道,再去接阿谢回家。”
毕竟这一方世界在天道的刻意剥离之下已经隐隐脱离了他的掌控。阿谢这个时候是最不能让人打扰的关头,他得解决一些小麻烦,省得一些东西给阿谢惹出什么麻烦来。
……即使他不能确定阿谢会不会选择他。
他深黑的眼睛里一缕纯正的金色光芒溢出,立刻消融在无边漆黑中,隐隐约约带出一种旁人只可仰望的……神性。
谢千泽消失在原地。
系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他对宿主的称呼……不是“师父”,而是“阿谢”。
系统:woc!他一定想起来了!他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系统惊恐地注视着谢千泽消失的位置。
*
万里云层之上,一个人形十四五岁的少年满身血迹躺在一片虚无的光影之中,甚至“他”的身形也在被这一片虚无光影同化。
“他”马上就要消解在无边光影之中,重归于规则本身。
“他”就是这个世界天道的具象化。
谢千泽——或许已经不应该叫他这个名字了。他负手冷眼看着【天道】,往日柔和的眉眼犹如一层厚厚的冰霜笼罩。
他身上因为谢相知而生出的属于人的那一面仿若幻觉消散,只有这样高高在上作壁上观的冷漠神性才是天道他们最熟悉的。
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人。
他是【源世界】的天道本身,是高高在上,冷眼看万千生死的、三千世界之上唯一的“神”,只不过幻化成了人形的模样——为了追逐一个男人。
最开始,谢相知一剑斩去气运之子性命,这方世界的天道又找不到新的气运之主,为了弥补谢相知犯下的过错,“祂”就将自己一部分的气运留存在这个世界,化作“谢千泽”,以维持下一任气运之子出现之前的世界正常运转。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凤如歌。
系统给谢相知的那些资料也不完全准确,一开始“谢千泽”就不能作为气运之子永久存在下去,凤如歌的出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这方世界的天道很快发现,他们那位从来都不近人情的“神明”居然深陷情关,不惜离开【源世界】,去追逐那个人的脚步。
天道顿时心生邪念——既然祂可以掌控【源世界】,由【源世界】掌控其他三千世界,凌驾于各界之上,为何它就要受制于人,不能自成一方世界?
“神明”不在的时间里就是它最好的行动时间,它可以彻底掌控自己的世界,将它从神明的掌控之中剥离出来,成为新的【源世界】。
野心与贪婪滋长,促成了这个计划推进。
一切都很顺利,没有谁注意到一个狡诈的天道生出了叛逃之心。
直到它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人居然回到了它的世界,并且带回来了一位神明。它如此深切地恐惧着的神明。
可是它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根本没有退路,那位神明一定会发现端倪。于是天道决定在祂没有恢复自己的记忆与能力之前,提前将危险扼杀。
但是它忽略掉了来自另一方的危险。
——那个一剑斩去它最得意的一人气运之子性命,又削去半边天道气运,让它为天命之子准备的气运流入人间的,谢相知。
一个噩梦般的存在。
天道强撑着意识,冷冷地朝“祂”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即使你做的再多又如何?即使你追逐他这么多世又如何?只要因果雷劫一过,他马上合道,你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偶然有过交集的陌路人!”
“我可是听说,他修的是无情道啊。作为【源世界】天道的您,远比我这个小天道要了解的多吧——无论是哪一种无情道,只要他修成——”
天道唇边勾出一个嘲弄的笑。
“即使身份高贵如您,也只不过会被,弃如草芥!”
“与你无关。”
祂冷冷扫过躺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天道,抬了抬手,人类少年的身形立刻在一声尖利地惨叫中消散成光影。
祂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
无妄海之上,那座荒无人烟的流华岛上空云层堆积,惊雷劈下,本就荒芜的地方瞬间化为焦土。
祂赶到之时,来自万千世界本源之中的因果正降完最后一道惊雷。
声震云霄。
谢相知站在岛屿最高处,手握霜雪长剑,摇摇晃晃站定身形。
他发带已经断开,乌黑长发略显狼狈地披散下来,身上无数大大小小因雷劫劈下造成的伤口仍在沁出血迹,尽数掩在那袭红衣之下。
他似有所感,突然抬了抬眼。
流华岛与无妄海相接的地方,汹涌波涛卷起风浪,雪衣乌发的青年站在那里,抬头,与他遥遥对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