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艳惊才
上京三月,春光最是明媚和煦,但一片繁花似锦中,天子阙下御书房内新登基的帝王却发了怒,整个殿内凄风苦雨,几个负责本次科举的官员皆双股战战伏于地面,不敢出一点声响。
谁也没能预料到,新皇登基后第一任科考,几个当世大儒和皇帝亲自评卷,最后选出来的前十,有三个破题思路惊艳非凡,本可以问鼎一甲,却在对比卷面后发现这三篇策论皆是一脉相承——虽然骈散文藻各有独到之处,可细节处还是能窥出几分相似,若说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也无不可能。
一刹间,“考卷泄露”“科举舞弊”几个大字充满这些大臣的脑海。
礼部尚书涕泪交加陈述自己的清白:“老臣对天发誓,这试题泄露之事绝非老臣所为啊!”
皇帝揉了揉眉心,“先将人押起来,彻查,勿要打草惊蛇。”
一干臣子战战兢兢退下。
几天后查出来的结果被大理寺卿递到皇帝桌案上。
“据那几位举子招供,此事并非科考策论题泄露,而是他们……都拜在同一位先生门下。那位先生,在科考前为他们押了题,并点拨了破题思路。”
大理寺卿也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离奇的事情,不由得神情古怪。
这桩事说起来也不能算科举舞弊,考卷并没有泄露,那位先生也是凭自己本事压的题,只是旁人不过压个大概范围,他却直接押中了题目,并且给了一条精妙至极的破题思路。
“押题?竟有这样厉害的先生?”皇帝淡声笑了笑,眉眼间还是怀疑神色居多,“这样厉害的先生,教出来的学生也并非经世之才,除去精巧的策论论点,这三人文采只能算平庸之辈。”
大理寺卿的神情更加古怪了。
“回陛下,那三位举子说这位先生是他们在上京城赶考之后才碰上的,只教了他们半个月的时间。他们能拜师的原因是……家财颇丰。”
“家财?”
“是。”大理寺卿艰难开口,“这位先生收一位弟子,要收五千两束脩。”
皇帝微默了片刻:“这么有才华的人,又是在上京城中,为何不曾听过他名号?”
大理寺卿:“……这位先生,在上京城中其实颇有名气,说是名动上京也不为过。”
他极尽委婉地说道。
“哦?”
皇帝也听出大理寺卿话中似有未尽之意。
“这位先生……曾以一阙《小重山》名动上京。”
大理寺卿颇有些难以启齿。这首《小重山》不是别物,正是本朝最出名的一首艳词,在秦楼楚馆见传唱甚广,就算是最是自恃高雅的本朝士大夫也少有没有听过这首词的。
虽然它低俗,可确实是写的好啊。
大理寺卿倒是没有想到这位居然还能写策论。
艳诗和策论的意义,可完全不一样。
皇帝常年居于宫中,对这等流传甚广的词曲也颇有耳闻,只是没有特意打听过。
“那他人现在在何处?”
“这个……”大理寺卿吞吞吐吐道,“应该是在……青楼。”
*
上京红粉巷十八楼,是赫赫有名的风月之地,软玉温香,人间极乐。
那位引起本届科考震荡的谢先生就长住在其中的明月楼。大理寺卿陪着皇帝微服私访来此,满头大汗地听皇帝陛下和青楼门口的老鸨打听谢先生的种种事迹——好红衣,好美人,好烈酒。
姿容绝世,风仪无双,文采精华,令人见之忘俗。
大理寺卿忍不住心想:这些说辞都超过了名士狂生的境界,听着都像个神仙了,哪还像个人啊?
未免过于夸张。
*
皇帝被青楼里下来的年轻老鸨引导“谢先生”所在的房间。他似乎早知道他会来此。
房门顿开。
歌舞丝竹不断,靡靡之音入耳,楚腰纤细,美人如云,却无一人能及席上那青年半分风华。
他懒洋洋支颌欣赏歌舞,广袖红衣逶迤曳地,眼神迷离,但从某些角度细看去又格外清明。
外来者一入,谢相知轻轻抬手,管弦骤停。
“陛下。”
他单薄的眼睑微垂,笑意从眼尾流过,有种云破月出的美感。
皇帝陛下不由得眯了眯眼,难怪这人笔下的艳诗绝冠上京,分明他自己一举一动都是惹人遐想的糜艳诗赋。
大理寺卿倒不清楚皇帝一见人就生出来不可告人的心思,他心下赞叹,果然是名士风流。
大理寺卿没有再待下去,与歌姬舞女一同退出房间,剩下的空间让给了皇帝和谢相知。
若能将这般人物收归麾下,那必然又是一段君臣佳话。
大理寺卿心神激荡,只觉清晏盛世近在咫尺。
可怜大理寺卿大人实在太过正直,既不了解帝王,也不了解谢相知。
……
“陛下想要我出仕?”
谢相知漫不经心地询问,微挑的眼角勾出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他屈指支着下颌。
“可我对做贤臣没兴趣,我只想做佞臣。”
皇帝的心跳了跳。
“……好。”
他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似乎面前这个人说什么提出什么要求,他都无法说出半个字的拒绝话语。
不止是佞臣,还是宠臣。
*
当朝首辅谢相知是本朝升迁最快的一任宰相。
朝为布衣之身,暮登天子庙堂。
自然遭到了一众大臣的反对,更有言官直言不讳,道:“本朝以来断无此先例。”又斥责谢相知乃佞幸之辈,不配与吾等同列朝堂。
皇帝冷声斥责若是如此,他们可以自请辞官归去,便不用与谢相知站于同一朝堂之上。
言官愤而请辞,朝臣之间更是有风言风语传出,说谢相知这个首辅之位与一般科举出身的臣子升迁之路大不一样,旁人科考是在春闱会场和金銮殿上,而他是在皇帝的龙榻之上。
实际上清清白白的谢相知头疼扶额,又费了些心思将辞官返乡的言官请了回来,紧接着在皇帝陛下的背后支持下迅速揽权,整治江南盐商,肃清朝堂风气,改革官员考核制度,又任命将领击退每年冬天都在塞北边境打劫的草原部族,种种功绩之下,朝堂上的文臣武将也逐渐对他心服口服,认为他这个首辅算是实至名归。
只是他和皇帝陛下之间的种种艳闻怎么也洗不干净,反而隐隐约约越传越大,最后居然流出了“前朝宰辅,后宫皇后”的荒唐说辞。
没有一个人相信谢相知的清白。
但确实,他很快就不清白了。
*
皇帝陛下爱召首辅大人彻夜“议政”,首辅大人一年到头在宫内留宿的日子比在丞相府住的时间还长。
近身伺候的宫人偶然眼角余光会瞟见那明黄帘幔后帝王和他的丞相交颈而眠,青丝勾缠。
……
“我听闻阿谢善诗赋,所作篇目更是名满上京。但凡作诗写文皆需要灵感,不若今天晚上我们不谈朝政,只谈一谈要如何获得写诗的灵感,可好?”
皇帝陛下轻咬上他的宠臣的耳尖,温声含笑道。
谢相知眼皮微动:“多谢陛下厚爱,臣不需要这些灵感。”
皇帝轻声笑:“需要的。阿谢既然为那些歌姬写过诗作,怎么不为我们之间也写一篇?嗯?”
……
*
嘉帝一朝的首辅谢相知在后世史书评价中是个褒贬难分、忠奸难辨的人物。
他以佞幸之身跻身朝堂内阁,但不同于其他帝王宠臣的无用,谢相知此人极具政治才华,手腕惊人。当时朝野上下“莫敢不服气”,甚至他和帝王的不为外人道的关系在当时都没有经受文人的口诛笔伐,嘉帝一朝的文士无一不折服于他的风采之下。
可以说后来嘉帝一朝开创的盛世,有一半的功劳都应归结到谢相知身上,此后也再也没有一个丞相的功绩和才华能超过他。
——谢相知流传下来的作品极少,只有两阙艳词,一首据说在当时上京秦楼楚馆人人传唱,名动京华,另一首则是后人在他手札中发现的遗迹,并不知道诗中所写究竟指代何人何事,也无从考证。但这两首艳词的用字、手法和格律皆是上乘,更有后世国学大师毫不吝啬赞美之词,说它们至情至性,至纯至真。
当然,后世流传最广的还是他和嘉帝之间的种种朦胧风月,惹人无限遐思,也有人将他流传下来的两阙词作与嘉帝曲折地扯上联系,编写出无数爱恨情仇,成为历史圈最出名的同性cp之首。
随着后世文艺产业渐渐开放,导演和编剧将这对君臣之间的种种搬上银幕,让更多的人了解到他们之间的关系。
21世纪中期,考古队在葬着数十位帝王的五陵遗迹处发现一处衣冠冢,冢中有棺一口,除一束编织在一起的长发外在无它物。
时隔千年,这簇长发和长发上紧紧缠绕的红绳光亮如新,千年不腐,叫人再一次对古人的智慧赞叹惊艳。
而根据冢中文字记载,这是嘉帝和谢相的头发,发上红绳由嘉帝生前亲手编织,寓“结发”之意。
一时间全网沸腾,所有对这一册薄艳情史的猜测尽数成真。
六个月后,这簇具有浓厚传奇色彩的长发在国家博物馆展出。
它安静陈列在玻璃展柜里,在明亮的灯光下黑的发与红的绳都格外显眼,却又尤其融洽,无数心怀好奇的游客从它身边走过,遥想尘封在历史中的一段情深。
黑发之上,那细红绳编织出来的简陋同心结安静铺陈,尾端流苏揉进发丝间,千年艳丽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