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八十九天,也是期限里的最后一天。

清晨。赵明月睁开了眼睛。

最近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一天起码十八个小时都拿来睡觉。就算这样也不想委屈自己,于是凑活着指挥两加文和见青山一起造了个临时安置房。

赵明月很清楚的明白,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他睁开眼的片刻后,东临显露出了身形。

两个人隔空对视,良久无言。

“我该起来了。”赵明月说,他理了理自己的长发,隔了会,突然叫了一声,“东临。”

“嗯?”

“你说我今天要梳个什么样的发型呢?”

东临瞅了一会儿,毫不客气地回答:“我觉得你这样疏顺了就挺好。再说了,你手艺又不好,干什么折腾自己?”

赵明月觉得东临说的蛮对的。

他拿起了枕头边的木梳,十分听话的梳直了泛白的长发。就是最底下被他睡的有些自然卷,一时半会估计也直不起来了。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跨过了小窗,能看见一些漂浮的尘埃。

任何一个人,在上下几千年的岁月里,也都如同尘埃一样渺小。他的经历如若没有人记得,那就等于从未发生。

赵明月停下了动作,目光突然深远而怀念了起来。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盯住了远处,像是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我小时候不喜欢学武,因为很疼,还累。我父亲骂我,说我白白浪费这么好的天赋,不配当赵阀的子孙。

我很不服气,觉得我的人生过成什么样子都是自己的选择,管他什么事。我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差,也越来越讨厌修炼。

有次上课路上没忍住逃学了。最后我爸在网吧找到了我,抽了我一路。恨铁不成钢,我妈都怕他把我打死。

那天之后,我爸拉着我去到了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跪了一宿。

他说回来再收拾我,让我好好反省。”

他的声音停顿了片刻。

“但是我没能得到他回来,他战死了。杀了他的人是你的叔父,我记得很清楚,名字叫东昇。”

东临的唇颤了颤,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这是他知道的故事。

“上大学后我认识你,最开始我以为你是女孩,后来发现你居然是个男的,挣扎纠结了老半天。

毕竟我们这一脉子嗣单薄,全靠我哥繁衍后代压力太大,

但是后来我还是认了。谁让我死心眼的喜欢你呢。

就是没想到你居然连人都不是,一骗我就是好多年。

其实也怪我谈恋爱的时候脑子不太清醒,下意识就忽略了不对劲。”

东临想了想,有些慌张地对他解释道:“一开始是觉得你好玩,故意瞒着。后来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赵明月继续说着,“赵阀的传统,是成年后隐姓埋名进入军营从底层开始历练。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叫赵明月。其实没什么特别高尚的情操在里面,那些话都是我对记者胡诌的,那时候只是刚好想起了你的头像,是一轮圆圆的月亮。”

“接管第二军团后我连年征战,和你总是聚少离多。每次想起的时候总觉得很是愧疚,你反过来安慰我说没关系,你可以等。”

“可我没想过,最后会在战场上遇见你。”

赵明月的视线落到了东临的胸口,那里完好无损,恢复如初。

他的神情自嘲而落寞,声音突然低沉了起来:“一剑穿心,我一直不敢问你,你死的很疼吧?”

东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忘了。应该没什么大碍,我们虫族一向皮糙肉厚。”

一丝光从窗外透了进来,落在了东临的浅金色发梢上。那是赵明月曾经很喜欢的颜色。

他以前很喜欢给东临扎小辫儿,现在看,大概是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赵明月坐在床边,手撑着木质的床沿,看向了东临橙黄色的瞳仁,不是很确定的询问:“你练了《涅槃经》,所以人是真的有转世的,对吗?”

出于敬畏和本能,没有生物能不对死亡感到恐惧。

赵明月也怕。

但是如果来世有东临的话,那好像也突然有了点期待。

东临走了过来,一只手安慰似的覆盖在了了赵明月的手背上,斩钉截铁地回答,“对。”

他没有实体,因此,赵明月能感觉到的,依旧是一团轻飘飘的空气。

不过赵明月还是觉得有些开心,至少东临就在他眼前。

他笑了起来,露出了脸颊边上的两枚浅浅的酒窝,道:“那太好了,以后你要记得来找我。”

隔了会,赵明月用鼻音哼哼唧唧了起来,蹭了蹭东临的衣摆:“希望那小孩手快点,在阵眼里呆着很痛的,我不想清醒太久。”

语气里,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

在层层叠叠的桃木林边,突然有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平地。

四周寸草不生,覆盖着层层白雪,地上还有一些新翻出来的土,若非最中央有一口打开了盖儿的棺材,这处地方显得很是平平无奇。

这里就是赵明月当年给自己选的墓园了。

加文第一次看见这里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但是当他学完了赵明月给他的四十九页阵图后,终于能窥探到了一丝天机,隐约能看见缕缕金线缭绕其间,织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网,对闯入其中的人剑拔弩张,蠢蠢欲动。虽未启动,却已经杀气毕露。

分明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绝天大阵。

最中心的埋棺之地就像是活过来一般,不断吞噬着这个星球上的源气,用来维持周围这四十九座大阵的活性。

以整整一颗生命星球的源气储备,去镇杀阵眼处的一个人。

大概从今天之后,整个荒星都会寸草不生,再也难以出现什么灵植异兽。

加文断定,只要触碰到这些金线分毫,他会像是一块煮烂了的小猪肉一样,瞬间被切开的明明白白,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东临和见青山都不在这里,他们远在几公里外,免得干扰到了天衍大阵。

赵明月的手搭在了常思剑上,转过头,看向了加文。道:“按理说,你算我半个徒弟。我应该留给你些什么东西,”

他无奈地勾起了一个笑,“但是龙鳞甲我还得带进土里,作为封印的一环。常思剑我有意托付于你,然而它生有剑灵,我虽然是它主人,亦无法勉强。只能由你自己去问它了。”

赵明月的声音刚落下,常思剑上红光一闪,竟然发出了几声悲鸣。

龙鳞甲是历史上声名远扬的防具,常思剑更是直接在赵明月死后突破成了圣兵。

这两样东西,放在任何地方都能作为传世之宝,永垂不朽。

哪怕是圣人看见都会动了妄念。

加文听着名字眩晕了片刻,然后微微低下了头,坦言道:“您已经教给了我很多东西了。我在心里一直把你视为长辈,并没有想过从您身上索取什么报酬。”

赵明月的唇角扬起了片刻,隔了会,低声道:“那就再拜托你最后一件事了。”

他抬起手,指尖微扬,下一刻,一个信封轻飘飘地落进了加文的怀里。

信封不小,到手还沉甸甸的,岁月仿佛没有给它留下任何痕迹,看着崭新无比。

这封信和给东临的信一样,一直伴随他长眠。

因为那个东西不敢碰这封信,于是保存的十分完好。

信封的表面,印着赵阀的家徽,整体模样像是一只咆哮的猛虎,徽章的正中央却描画出了一把被荆棘缭绕的巨剑。

加文刚把信封拿在手上,下一秒,就听到了赵明月微微喑哑的嗓音。

“这是一封家书,如若他日赵阀有难,劳烦你把它送回赵阀,也许会有用。”

“都说水盈则溢,日中则昃。当年李氏皇族为了收买人心,承诺李与赵阀共天下,但是千年过去,谁又说得准呢……我倒是希望永远都别用上这封信。”

身为赵阀的先祖,总是希望后辈都能平安顺遂的。

加文郑重地收下,点了点头。

“你既然学完了阵图,那就应该知道要怎么去破阵。四十九座阵图我都已经刻好,只差最后一笔。”赵明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剩下的,交给你了。”

说完,赵明月上前了一步。

他的脚步踏过的地方步步生莲,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金玉古棺突然腾空而起,在空中散成了一片又一片。上面雕刻的龙似乎在这一瞬间活了过来,竟然在棺材板上隐隐流动了起来。

山谷内响起了阵阵龙吟之声。常思剑在这一刻飞上了天际,在半空中不断盘旋,剑身划过的天空留下了一道又一道鲜艳的霞光。

就像是踩在了透明的楼梯上一样,赵明月一步一步往前走去,整个人逐渐悬空了起来。

打散了的棺材又在他四周聚拢,

最终“哐当”一声,古棺严严实实地合了起来,然后笔直的坠入了这座大阵的阵眼处!

几乎是一瞬间,漫山遍野的金光冲天而起!就像是骤然升起的烟火一样璀璨。

烟火自然很美,但这终归不是烟火。

天衍大阵在瞬间被激活,杀伐之气直冲云霄,冰冷刺骨。

远在几公里外的东临看着这一幕,就像是被冻住了一般,牙冠止不住的轻颤,眼眶微红。

他蓦然转过了身,身影消失不见,留下了一边茫然无措的见青山。

东临在阵外,而加文却在这阵中。

似乎是感觉到还有外人,地上的源纹阵开始缓缓转动。一声龙吟在加文的耳边响了起来。

一阵璀璨的金光中,源纹符号汇聚成了一条金灿灿的巨龙,朝加文咆哮而来。

在阵法的加持下,这一击不亚于圣阶强者随手一挥!

如果是正常情况,无论如何,加文也是躲不开的。但是现在,这里是天衍大阵内,最不巧的是,他还把四十九座阵法烂熟于心。

赵明月早就告诉过他稍有差错万劫不复,但是加文既然答应了他,那就自然不会退缩分毫。

他的身形在阵法四周穿梭,像是夜晚隐约跳动的烛火。

初九,潜龙勿用。阳在下也!

他一脚踩在了阵点之上,低下头了头,看向了赵明月刻下的第一座副阵。

原本趾高气昂的金色巨龙如同被捏住了七寸的蛇,在半空中生生止住了动作。

这条龙离加文的距离不足一寸。

一滴汗划过了加文的鼻尖,他抬起了手。

在天空中徘徊的常思剑剑身一颤,然后,飞至了加文的身侧。

加文握住了它。然后在这座源纹阵上轻轻一划。

原本的源气流向顿时移形换影,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一样,涌入了最中心的阵眼处。

面前的龙也缓缓消散在了空中。

不知不觉间,加文已经一身冷汗。

“赵前辈也真是……都不能让我提前练习一下吗,第一次干这种活,很吓人啊。”

他擦了擦滑落到了两腮处的汗滴,走向了第二座副阵。

九二,见龙在田,得施普也。

……

不知不觉,竟然又是三天。

当破完最后一座阵的时候,加文膝盖一软,差点直接跪下。

他的脑袋全是嗡嗡的杂音,抬起胳膊一擦,手臂上全是血迹。

最后一道源纹阵图也没入了阵眼的棺材里。

他的脚下依旧是赵明月刻下的源纹阵,但是加文清楚,这些阵纹已经对他造不成什么威胁了。

这四十九座阵法运转,产生的所有杀气,都朝向了针眼处的唯一一个人。

一缕赤色的极光从云霄处直直坠落,隐约看,似乎还能看见一把剑的形状。

那是一把非常普通的剑。

加文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眼前却依旧白茫茫一片。

他被那缕从天而降的红色光芒刺激到暂时失明。

天衍大阵,自古以来就是绝杀之阵。

向天借一剑,杀一人。

加文的眼睛酸涩无比,莫名的,鼻子也跟着发起了酸。

常思剑在此时腾空而起,带着他到了大阵的边缘。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悲鸣。

这不是他的错觉。无论是虫族的随秋冬、或是远在帝星的姚重华之流,都在这时突然抬起了头,看向了虚空中的一点。能感觉到这波动的,也都是圣阶。

圣人死,日月齐喑,天地同悲。

“有圣阶陨落了。”随秋冬喃喃自语,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份偷.渡过来的帝国日报,忽的就泪湿前襟,“是您吗?老祖宗。”

虫族主星的王城内。

他们的王站在了塔状的高楼之上,独自拍起了栏杆,面容沉默而严肃,就像是奏着一首铿锵有力的送别曲。

他叫别枝。

……

姚重华手里还拿着点燃的沉香木,正在熏着自己的衣袍。

按道理说,这些小事本该让下人去做,但是姚重华却很喜欢自己动手。

他的动作停顿了许久,然后继续沉默地,抖动着手里的香料。

一时之间,屋内云雾缭绕。

……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里是一处汪洋,前后皆是广阔无边的海面,不见任何人烟,一艘轮船正在海面上缓缓行驶。

此时正值夜晚,一轮明月挂在天上,也倒映在水中。

倚艳笙站在甲板上,迎着扑面而来的腥咸海风,扶住了围栏。

风扬起了他的稍微有些长的刘海,露出了底下的那张脸。

一半温润如玉,一半宛如厉鬼。

倚艳笙对天举起了酒杯,突然笑了起来。笑的放浪形骸,又喜不自禁。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他举着酒杯,在原地转了一圈。

“好啊,赵明月。没想到你对自己也这么狠。”

这和倚艳笙想得到的结果不太一样。

能源星是突然出现的。

提出比赛要求的是虫族。

同意比赛的是陛下。

梓兰星上的荒星是两方共同的妥协。

每一步看起来都是偶然,连在一起却是一场必然。

这场局他布了三年,没想到却在此时毁于一旦。

倚艳笙只是没能预料到一件事——东临的神念竟然在加文身上,而赵明月竟然会因为东临的存在恢复而理智。

这明明是最不可能的事才是。

他这具身体真的很弱,连宗师境都没能达到。不过当赵明月身死的瞬间,他已经看到了一切。

毕竟他和祂本出同源。

按理说,多年来的计划毁于一旦,他应该生气才是。但是倚艳笙的脸上却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就像是局外之人看着一出好戏。

他苍白的手腕微动,酒水缓缓倾泻到了海中,海面那轮明月顿时变得涟漪阵阵,破碎不堪。

“赵明月,我代帝国敬你一杯。”

你埋骨之地,青山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