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星系。苏叶星。
林阀的邱老太君满头白发,在自己亲儿子、林阀如今名义上的家主林永成的搀扶下,来到了永乐侯府门口。
林永成自从断了一条胳膊后深居简出,脾气很是古怪。此时他扶着邱老太君,满脸都是不岔。
“这林永乐明知道我们要来,连派个仆人出来应付的表面功夫都不肯做……”他的语气颇为不满。
林永成的话还没说完,对他一贯温和的母亲却用拐杖重重地拍上了自己的背。
他的背上瞬间出现了一道血痕。
邱老太君怒道:“住口!”
林永成被拍的一个踉跄,差点直接在门口跪下,要是别人敢这么对他,他早就大发雷霆了,但是干这事的人是邱老太君,林永成吱都不敢吱一声。
跟在邱老太君身侧的随从上前敲了敲永乐候府的大门。
林永乐这一脉人丁不旺,自从林嘉远受重伤归来养病后,府里的气压更是低沉。
之前因为永乐候爵位的归属问题,一家人闹的很不愉快,林嘉远的父亲已经借着工作的名头许久不回侯府居住了。
正因为府上的主子没几个在,下人也很是稀少,整个侯府看着都萧条无比。
林嘉远的父亲实在是难以理解,为什么林嘉远都这样了,林永乐却依旧坚定的要把爵位传给他……他自己废柴,林永乐不愿意把爵位给他,他认了。现在林嘉远不也废了吗?怎么孙子就是亲孙子,儿子就不是亲儿子了?
半天之后,才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伯打开了一条门缝。
老伯探出头看了眼,“哎哟”了一声,忙不迭道,“原来是主家的国公爷来了。老爷知道你们要来,开心的不行呢,已经吩咐我准备好了客房……”
一行人缓缓进入了永乐侯府,行李一箱箱的,知道是来度假,不知道,还以为是来搬家避难。
穿过了游廊,邱老太君上前了一步,脸上的表情慢慢舒展开来,露出了一个笑:“我记得你,打小就跟着永乐了,是叫逢春,对吧。这是往客房的方向吧,不知道林永乐现在在哪?”
逢春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侯爷最近换上了传染病,不便见人……”
邱老太君笑吟吟的一张脸当即就沉了下来。
“是不便见人,还是不想见我?”
……
邱老太君年逾一百五十岁,从小到大长的不怎么好看。
若非身上一身华服,看上去就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晒着太阳懒洋洋的老太太。
但是她毕竟是退役的少将军。是林阀唯一的伪圣境强者,是整个林阀的定海神针。
逢春想要拦住她,那也拦不住。
邱老太君很快找到了林永乐的位置。
林永乐竟然在侯府里修了个道观。
跨过牌楼、山门,入眼就是巍峨的宫殿,立于层层青玉石阶之上。蓝色的牌匾上用银箔漆上了几个大字:大德观。
汉白石铺成的广场上,一尊香炉放置在了正中央,香火未尽,烟雾缭绕。
两个梳着发髻的小童子正在广场上洒扫,看见从石阶下走上来的邱老太君,面容皆是一惊。
不求天机,只求心安。
邱老太君却没有停下。跟她一同前来的人修为不够,在牌楼外就被拦住了,老太君一个人,杵着宝石杖,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
她的脚踏在了广场的汉白石上,离面前的大德观只剩数百米之遥。
邱老太君走的汗流浃背。但是万幸的是,她终于走到了大德观门口,只需要迈过这青玉石阶,就能推门而入。
然而就是这个时候,邱老太君发现,她再也难以前进分毫。
她和之前那些被拦在牌楼外的人一样,被拦下了。
邱老太君的脸上怒意和喜悦几乎是同时闪过。
喜的是她没猜错。
怒的是,林永乐……怎么能这样!
关上门,闭上眼,不去看,不去想。那就能不存在了吗?
邱老太君沉默了许久。最终重重的拄了一下拐杖。
“林永乐,我知道你听得到。所以我掰碎了说给你听。”
“李铮当年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借着世家门阀的力量上位了。正是因为清楚世家对帝国的影响,所以他从上位至今,最提防的就是我们这些世家门阀,做梦都想集权。可他也不看看,如今帝国上下十七个星系,他也管不管的过来。还当帝国是刚立时的一亩三分地呢?”
“李铮一直没成功过,到了晚年锐气尽失,我们都以为他消停了。”
“一年前,他对卫家出手,林阀没理会,因为卫家不过不入流的下品世家,小门小户,不值一提。”
“半年前,他对卿家出手,林阀没理会。因为卿家一直是保皇派,忠心耿耿,飞鸟尽,良弓藏;活该当个被主人打死的贱.狗。”
“现在,他对林阀出手了。我林阀从建国起就是九阀之一,定国公的爵位乃由开国圣祖皇帝御笔亲封。现在李铮竟然要革除这一爵位,让林阀降爵而袭。没了国公的爵位,林阀还有什么脸面称自己是九阀之一?”
“我还不姓林,尚且能为林阀殚精竭虑!你生来姓林,在这个时候难道还要当个缩头乌龟!就为了追求自己意气平?”这片石头砌成的广场空无一人,她站在这,岣嵝而渺小,声音却洪亮的如同阵阵惊雷。
“是,我国公府一脉对不起你,但是林永成已经为他的愚蠢付出了代价。那整个林阀上下呢,生你养你的林阀也对不起你吗?!”
邱老太君的质问一声比一声震耳欲聋。
像是刀子一样狠狠插.入了林永乐的心脏。他睁开了眼,眼里的情绪复杂无比。
道观依旧紧闭,远远的,响起了两道报时的撞钟声。
两行浊泪顺着邱老太君沟壑纵横的老脸的滑落。
“如果你还是对当年的事情不满,养不教,父之过。他父亲已经死了,我可以代替我儿自戮于此地来平息你的怒气,但是还望你事后记得林阀养你的恩情!”
话音刚落,那扇紧闭的紫檀木道观大门终于訇然中开。
林永乐穿着道袍,脸上既无同仇敌忾的悲愤,也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
他面无表情。
“我知道了。”林永乐说,“婶婶何须如此。”
这些年,林永乐被逐出了权力中心,一直在第二星系养病。
不是他真的想当闲云野鹤,而是他当年受的伤真的不轻,药石无医。
他和老教皇一样,都是直接对抗过“深渊”的人。
老教皇已经去世了,而林永乐,最多还剩十年阳寿。甚至可能比邱老太君还要去一步。
邱老太君惊喜的抬起了头。
林永乐手里拿着避尘,一步三摇的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没有扶起邱老太君,深蓝色的祥云道袍被风吹的微微扬起。
“我可以出面,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林永成不能再继续当林阀的家主。”林永乐一板一眼地说着,“他空有爵位而无功勋、好大喜功刚愎自用,林阀上下不服他久矣。非我公报私仇,是他德不配位。”
邱老太君思考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
仅仅是第二天。
林阀的林永乐竟然重伤痊愈,一举突破至圣阶的消息就像是插上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帝国的大街小巷。
林阀门户大开,大宴三天,宴请天下。
大多数平民对此只觉得惊喜,他们大概一辈子也见不到一位高阶的源武者,只知道既然帝国的圣阶强者又多了一位,那应该是个值得骄傲的好事。
虽然自己的生活好像没有因此发生什么改变……
削爵的圣旨都传到了半路了,被一通电话紧急追回。
半个月后,圣旨的内容变了个花样,送到了林阀手中。
原本的国公爵位还是要削,林永成身上的定国公爵位,削成了安平侯。
而林永乐,则是成了林阀的常国公。
大厦将倾岌岌可危的林阀,又这么硬生生再续了百年。
————
十四星系。
启明舰在一片寂静的太空深处航行。
现在还是休战期,这本来只是一次普通的照例巡逻。
赵容成眉头紧蹙,有些愣神的看着刚传过来的简讯。
他看着年纪不大,眉间却有着很深一道皱眉纹。
这里距离第一星系实在是太远了,十四星系条件恶劣,生命星也不多,少有数据基站。
哪怕是使用最新的数据传输技术,从第一星系传达消息到他的手里,也已经是十二个小时之后了。
传过来的消息经过破译,被打印送到了他的手上。
这是一封家书。
信上说,赵阿离昨天去世了,是自然老死的。
赵阿离本来没有姓氏,嫁给了赵容成后才改姓为赵。
赵容成和他的妻子这一生都聚少离多。阿离不能修行,他出征的时候阿离还是少女,归来的时候,当年的小姑娘头发都有了银丝。看他的目光也躲躲闪闪的,脸上还抹了厚厚的妆。
不过赵容成并不介意,毕竟人都会老的。
只是赵阿离自己却很是介意。她性子软,于是常常被贵妇人打趣,说你和你丈夫站在一起,就像是妈妈和儿子一样。
很多人都羡慕赵阿离——没有背景,长的也一般,性格更是平凡到了低点,也就脾气好。这样一个完全不如自己的丑姑娘,竟然还能嫁给了赵容成,成了国公夫人。
却没人问过赵阿离是怎么想的。
现在这个温吞惯了的老姑娘死了。
死之前的遗言是,“告诉赵容成那个灾舅子,老娘下辈子嫁给一头猪都不嫁给他了。我就是手贱才端了一碗面给他,当年要是知道他是国公府继承人老娘有多远躲多远。”
赵容成把上面的字来来回回扫了很久,几乎是无意识地掏出了笔,在右下角写了一个“阅”。
他微微低下了头,一缕长发垂了下来。
他的指尖突然冒出了赤金色的火焰,点点火光汇聚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只小巧的朱雀,立在了赵容成的肩上。
这只赤红色光焰组成的长尾小鸟扭头看了眼沉默不语的赵容成,清脆鸣叫了两声,从嘴里吐出了一道火焰。
火舌顷刻间点燃了赵容成手里的那封家书。
这只长尾的朱雀,是赵容成用惯了诛邪枪的枪灵。
留给赵容成悲伤春秋的时间并没有太多。
星舰上突然响起了应急的警报声,于此同时,他的通讯仪也响了起来。
赵容成选择了接听,自己弟弟赵容瑾慌慌张张地声音传了过来:“哥!前方星域突然出现了大量不明的星舰。包括5艘战列巡逻舰,5艘巡逻舰,33艘驱逐舰和1艘战斗舰。之前一直停靠在YT-37和附近卫星上,没有检测出来。我们的行踪被提前泄露。”
“是元帅。”难为赵容成,在这种情况下竟然也有心情去纠正自己弟弟的称呼问题,“我知道了。”
启明舰队此次并没有全军出击,跟随主舰启明舰出行的一共18艘战斗星舰,3艘后勤补给星舰。但从星舰数量上看,启明舰这边显然稍逊一筹。
不过赵容成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临时会议室内,赵容成坐在最上方,简短的交代了一下战略部署安排,刚宣布完散会,通信部的信息员慌慌张张地前来报道。
“收到了敌方舰队的信号,对方说……王虫别枝请求通话。请指示!”
一时之间,还留在会议室的人脸上都呈现出了不同程度的诧异。
赵容成思考了片刻,“接通。”
屏幕上闪现出了雪花,隔了一会,出现了一张脸。
别枝平静的银灰色的眼眸隔着一片空间,在投影屏上和赵容成对上了视线。
他的额头上有一点很显眼的朱砂痣,眉目看着十分温柔。
听说虫族的王虫已经到了暮年,甚至比人类帝国的皇帝陛下还要大上百岁,但是别枝看上去却依旧和二十来岁的青年没什么差距。
赵容成和虫族交战已久,知道的讯息要比别人多一点。譬如虫族内部虽然都不喜欢人类,也分极端派和温和派。两者围绕的争论主题总是梦里的“重新统治人类以后要怎么处置”。
极端派认为应该实行种族屠杀灭绝,以防人类死灰复燃。
温和派则觉得毁灭一个种族虽然很符合神谕,但是不太科学,认为应该加强控制奴役,要不然全宇宙地方太大没人干活。
面前的这个王虫,看上去温和可亲,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极端派。
死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其中就包括赵容成的几个叔父。
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自从成为了王虫后,别枝就很少参战了。
“赵容成。”他说,脸上有了点笑意,“百闻不如一见,你好。”
赵容成没有说话,他肩上的朱雀却在此时惊惧的鸣叫了一声。
“我们和你们人类不一样。想要当王虫,那就得是那个世纪最强的战士。孤比你虚长两百岁,如今已经开始走向衰败和死亡,而你是这个世纪最强的战士。”
“孤来之前,我的部下都劝我,说杀鸡焉用牛刀,孤觉得你配,所以我来了。”
别枝说,“现在孤欲与你一战。赵容成,你敢来吗?”
赵容成觉得吧,别枝这人说话还挺别致的。
“你都几百岁的人了,还这么幼稚。”赵容成在沉默片刻后如此评价,语气嘲讽中意外的有些不屑,“出来吧,域外战场见。”
他挂掉了通讯器。
……
从接下战书到指定临时总负责人,再到只身来到了阀门口,赵容成只花了短短五分钟。
赵容瑾急急忙忙赶来的时候,赵容成正准备出舱,手都搭在了舱门上。
“大哥!”几米外,赵容瑾没忍住大喊了起来。
赵容成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他转过身,简单的交代道:“父亲老迈,母亲仙逝,容华还年轻。我没有子嗣,身上的成国公爵位准备留给容华。如果我没能回来,以后齐国公府就交给你了。”
“哥……”赵容瑾良久无语,劝阻的话到了嗓子眼,却迟迟吐不出来。
赵容瑾如何不惧?
赵容成的对手是百年前就凶威赫赫的别枝,至今未尝一败,是当之无愧的无双战神。
都说将军百战身名裂,但是如有一战,却必定会有输赢。
他怕赵容成会输。
那赵容成自己会怕吗?
赵容瑾抬眼,从自己大哥眼中看见的,分明是兴奋。
强大的人都是孤独的。
赵容成被称作帝国之星,他当年初入圣阶,就找李知非打了一架。
于是发现纵观全帝国,无一人能当他的对手。
现在别枝来了。
他兴奋的几乎颤抖。
赵容成在此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死在战场上,他强大的自信源于对自己的自知。
但是别枝是未知的。
他抱着必死之决心,亦报着必胜之决心。
“有点想吃阿离做的面了。”赵容成喃喃自语了一句,然后突然想起,“哦,对……”
他的阿离年纪太大了,昨天已经去世了。
赵容成打开了舱门,神情很是平静。
他抬手,肩上的朱雀飞舞了起来,身形一变,那柄跟随了他半个世纪之久的长.枪凭空出现,枪尖上燃起了淡金色的火焰。就像一簇黑暗中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一步,踏至了虚空中,那一瞬间,赵容瑾似乎听到了一声亢.奋至极的鸟啼。
诛邪枪长鸣着一首单调而气势磅礴的入阵曲。
赵容成离开的这么决绝,以至于他的弟弟连他的衣角都没能碰到。
他在半路看见了远处的别枝,于是脚步一顿,在虚空中持长.枪驻足于此。
别枝摊开了胳膊,面上含笑,遥遥地指向了一片星域,声音逼成了一条线,传入了赵容成的耳里,“请。”
圣阶对战,鲜少在有生命星的地方,免得波及无辜。这已经是共识了。
两人对视一眼,身形如同疾驰的流星般消失在了这片星域。
赵容瑾贴在玻璃窗前,面露不舍地看着那两道身影远去。
他重重地咬.住了下唇,擦干了眼泪,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投入到了紧张的战斗中。
赵容成不在了。
但是舰队之间的战斗,仍然在继续。没有时间让他去思考太多。
***
这里是一片黄土铸成的平地。
地上七零八落的躺着一些人,不远处是一片破败无比的低矮土房。
这些人身上都有一些共通之处,譬如裸露的皮肤上生着可怖的肉疮,腥臭无比。
高烧难退,有人还在痛苦的呻.吟,有的人却早就没了声响。
瘟疫、饥饿和干旱在这片贫瘠无比的土地上肆虐。
百里外的富人区却依旧歌舞升平。
十八星系,一个穷到一个连十七星系的公民都会嫌弃的地方,帝国鄙视链最低端,公认的流放之地和神厌之地。
不是神放弃了他的子民,而是神生来就厌恶这里。
仓廪实才会知礼节,和一群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讲道义无疑是很可笑的事情。这里的子民可以为了一星际币毫无负担地干出任何事情。
这就是十八星系的利特星,利特在当地的土语是垃圾的意思。大家都觉得这个名字对于这个星球来说很是贴切。
一个在十八星系内部经济水平都排倒数的小星球,唯一能撑起当地发展的外贸是……因为过度捕捉而日益稀少起来的小龙人宠物贸易。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过去两三年里,不管是野生的还是工厂饲养的小龙人都不下蛋了。
短短两年,单只小龙人的价格从一万星际币涨到了三万。
与此同时,还爆发了一种难以痊愈的人宠共患传染病。
这种病传染性极强,不过好在完全是可控的。
帝国知道了以后,分派了一批免费疫苗下去。看样子,这批疫苗暂时还没能发到这些平民的手上。
隔离区内,一位骨瘦如柴的女性抱住了自己的小孩。
小孩身上的疮已经烂到了脸上,脏兮兮的一张脸因为疮疡狰狞的宛如恶鬼,普通人见了大概会直接吓到做噩梦。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就像是什么东西从天而降,重重砸到了地上。
“阿妈……炸弹来了吗……”小孩紧紧抱住了母亲,声音颤.抖。
为了防止继续传染,执政官已经下令“销毁传染源”,摧毁了几个隔离区。也许对于这些人来说,活着不过是折磨,死亡才是最好的归宿。还不如祈求自己来世投个好胎。
母亲惊惧无比地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不远处,一个长发齐肩的青年人从坑里骂骂咧咧地撩着头发爬了出来。
“**的,我出来没?!”
(第四卷 ·帝国之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