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星系,皇帝的寝宫内。
姚重华银色的长发被有条不紊地扎了起来,他神色慈悲而怜悯,结过了侍女送来的药膳。
“给我吧,陛下风寒还没好,不太想见人。”姚重华含笑道。
光明教廷的戒律清规注定了姚重华不能娶妻生子,但是这位教皇继位的时候是难能可贵的年轻,长相也出挑。再思及现在他无人能及的权柄,侍女的一颗少女心顿时砰砰直跳。
“是,”侍女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自作主张地加上了一句,“辛苦您了。”
姚重华轻轻一笑,接过了药,却没有回答,无端让人想起清冷的湖水里倒映出的月光。
他关上了门。
姚重华随手把药倒进了一旁的乌龙茶树下,然后端着空碗进去了。
室内,须发皆白的老皇帝一见他,眼神就顿时亮起来了。
他看上去比之前更老了一些,白发乱糟糟的顶在头上,双颊凹陷的厉害,嘴角还不断流着涎水。
李铮喊着他的小名,眼底是毫不掩饰地渴求:“知行,知行,药呢?药?”
是的,在很多年前,姚重华还是那个不受宠的小皇子的时候,取的名字是叫李知行。
知行合一。
李铮说的药当然不是治伤寒的药。
虽然因为伤寒,陛下已经半个多月没去早朝了,但是实际上,李铮并没有患病……
他只是,染上了烟霞癖。
一开始,李铮只是喜欢上了姚重华身上的熏香,以至于都舍不得让人离开自己太远。
到后来,为了保持精力,李铮服用药丸的次数从一周一次变成了一天一次,不管怎么加量,一旦不用药后就会觉得魂不守舍,头痛欲裂。
一直到现在……
无声无息,这种难言之瘾已经慢慢渗透进了这位帝国最尊贵的老人骨髓。
“今天没有药,陛下。”姚重华垂下了眼眸,慢声细语地解释着,“您知道,因为药丸的原材料难觅,现在已经没有药了。”
李铮的面色顿时一变,紧紧握住了姚重华的手腕,发出来的嚎叫声近乎惨痛,“不可能!为什么没有!你杀了那么多人!为什么没有!给我——给我——”
很难相信,这么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这瞬间爆发出的力道,竟然让一位圣阶强者都挣脱不得。
姚重华的手腕上肉眼可见的出现了一圈淤青。
“父皇,小声点。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姚重华眉眼含笑,俯下身轻声在李铮的耳边说着,“让别人发现了怎么办?你现在这样子哪还像个皇帝?”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李铮的神经,他浑浊的眼球里突然闪过一丝清明,李铮蜷缩在了床上,一只手不停的在半空中比划,看上去就像是在和什么猛兽搏斗一般,他的嘴里念念有词:“怎么办……怎么办……这群人,都想篡位,狼子野心……朕、朕才是皇帝!!”
姚重华凑了过去,然后在龙床边坐下。
他的手指一划,从虚空中突然出现了一枚红色的小药丸。
这枚药的名字很好听,叫逍遥。
李铮的鼻翼狠狠地抽动了两下,嘴角流出的涎水更多了,他骤然坐了起来,身形干瘦的吓人,却矫捷像是捕食的狮子一样扑向了姚重华。
但是李铮毕竟连宗师境都不是,还是一个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老人。
姚重华卸下他的胳膊,李铮却毫无痛觉似的,只是执着的盯着了姚重华手上的逍遥丸,他的手臂无力的垂下,宛如泥鳅似的在床上翻滚了起来。
李铮失声痛哭:“给我!给我!朕什么都可以给你!把药给我!”
——臣想要,陛下的命。
姚重华心情很好地笑了起来,“那陛下可愿百年后传位给我?”
这句话说完,不待李铮回答,姚重华却已经把药放在了李铮的掌心。
李铮的手掌紧紧地攥住了那枚红色的逍遥丸,他转了身,背对着姚重华,头发蓬乱无比,脸上犹带泪痕。
李铮不住的摇着头,小声却又无意识地重复道:“不行……不行……要传给李知非……给李知非……”
这大概已经成了他唯一残存的清明。
姚重华勾起了嘴角,可有可无地笑了笑,然后随手翻开了放在皇帝床头的奏折。
他离开寝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姚重华走了出来,对守在一边低眉顺眼的内侍长说着:“陛下睡了。”
“是,”内侍长深深弯下了腰,掩住了眼底的一丝惶恐,“我省的了。”
不会有别人进来的。
……
今天的太阳挺大,姚重华撑起了遮阳伞。
随着他步伐轻移,伞上的流苏也跟着摇摇晃晃,甚是好看。
他一路回到了自己的宫殿,然后走入了暗门,一直到了暗不见天日的地下。
守候在这里的人穿着红衣主教的袍,他有点肥,以至于原本宽松的主教袍被他撑得像是要裂开一样。
这个人不仅是红衣主教,还是帝国密查组的成员之一。
他叫福禄儿。原本,他似乎还有个更风雅点的名字,后来姚重华说这个名字喜气,于是福禄儿面不改色的抛弃了原本的姓氏。
看见姚重华到来,福禄儿殷勤地走上前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陛下!您来了!小的该死,办事不利,还没能撬开这位小将军的嘴……”
说完,这位在外界呼风唤雨的福禄儿反手,结结实实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姚重华心里有些意外,然而表情却是一贯的温和平静。
“是吗?那带我去看看。”
福禄儿脸上的笑容一凝,然后有些为难地说着:“我怕脏了您的眼……”
然而姚重华却没有和他多言,而是径直地朝前走去。
越往里走,空气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就越是凝重。
一直走到了最里面,姚重华也终于看到了他想见到的人。
自从卿仪从前线回到帝星,到现在也有一周了。
他刚打了一场胜仗,虽然帝国整体还是败事,但是卿仪那场胜仗的确漂亮。
军部的表彰还没下来,这位小将军已经匆匆忙忙从前线赶回了家——他听说,他的父亲病重。
但是很显然,卿仪没能见到他的父亲。
他刚下了军舰,就被突然冒出来的密查组成员用锁链铐住,然后带到了这里。
也许在最初,密查组也的确用这样的方式审讯出了不少贪官污吏,但是当绝对的权利失去了制衡,那这把刀到底是行凶还是惩恶,就全掌握在了握刀人的手里。
姚重华站在牢房外,看向了里面的人。地上脏,他镶嵌着金线的靴子都染上了一点暗红色。
他十分悲天悯人地感叹了一句:“真惨。”
是很惨。
里面的人浑身是血,就连脸上也不例外,手和脚都被铐住。这不是普通的铁链,是专门用来关押修行者的锁链。戴上之后可以完全限制源力的流动,变的和普通人毫无区别。
卿仪一根根骨头从关节处开始被敲碎,露出的白骨黏着些皮肉。全身上下几乎没一处好肉。都说十指连心,他的每根手指上都没了指甲,钢针从最中央把十指穿了个透彻。
就连外人的声音都没能让他抬起头一秒。
他看上去就像是已经死掉了一样。
姚重华看向了一边的福禄儿。
“问出了些什么了?”
福禄儿用洁白的手帕擦了擦汗,“……他说什么也不知道。”
在姚重华的示意下,一边的神殿骑士们打开了铁栏。
姚重华走了进去,站在了卿仪的面前,语气疑惑,“你怎么会什么也不知道呢?”
一旁的神殿骑士端上了手术盘,姚重华带上了手套,然后抬起了卿仪的下巴,用酒精球替他擦起了脸。
姚重华的动作很轻柔,卿仪脸上的血污被慢慢擦去,最后只剩下了一道横贯鼻梁的疤。
“楚西到底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长的和林除夕一模一样?”
“换句话说,楚西、林除夕,为什么会长的和那只小龙人幼崽一模一样呢?”
卿仪的瞳孔有些涣散,隔了好久才聚焦到了姚重华的脸上。
他的声音沙哑无比,吐出的却是重复了好多次的回答,“……不知道。”
于是,姚重华放下了脏兮兮的酒精球,拿起了另一样东西。
那是一条长长的钢棍,最顶端是却是尖的。
姚重华的食指和中指扒开了卿仪的眼皮,而现在,这条钢棍离卿仪的眼珠却越来越近。
“我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但是我更想你亲口告诉我,好孩子。”
那条钢棍离卿仪的眼球只差最后一点距离,近的似乎稍微颤动一下都要碰上了一样。卿仪却没忍住打起了抖。
他从小锦衣玉食长大,最辛苦的日子也不过是之前打了几个月仗。每个月还要跟自己父母哭唧唧几下,争取他爹早点改变主意让他从前线回来。
他爹是大将军,卿仪却不是很想当别人口里的小将军。
他特别庸俗,也特别怕疼。
“想清楚了吗?”
姚重华得到的,是一片长远寂静的沉默。
于是,姚重华的动作顿住了,有些惋惜地说着:“其实我挺喜欢你的眼睛的,是很漂亮的棕黑色。”
姚重华放下了手。
“你不在乎你自己,那你的父亲呢?”
“生你养你的卿家呢?”
“……不可能。”一直没有吭声的人突然在此时开口了。
卿家位不在九阀内。
但是也是随着帝国初立建立起的那一批世家门阀之一,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倒下。
姚重华心情很好地笑了:“你就不想想,卿平正的儿子入狱,为什么到现在都没人来把你捞出去吗?”
“卿家的确是累世高门。再往前看,宋家,楚家,卫家,又有哪一家不是呢?如果卿家走向败落,那你就是这个罪魁祸首。”
他抬起了卿仪的手腕,打量了片刻,然后捏住了扎在上面的银针,缓缓转动了起来。
被锁住的人突然剧烈的颤抖了起来,额边冒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卿仪疼的都有些出现了幻觉。
一会是从小被教导的清规戒律,礼义忠信;一会是软弱无比的、年幼的自己的嚎哭。
于是他也真的哭了出来,流出来的泪却是一道道血痕。
姚重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从谁开始下手呢?……你想见你的母亲吗?还是先见你父亲?”
卿仪依旧没有回答。
福禄儿站在一边,有些不悦地说着:“陛下,他既然执迷不悟,那我不如先把他老娘带来……听说他娘长的还很好看呢。”
说完,福禄儿就站了起来,他胖的像是一个肉做成的山包,脚踩在地上的时候,地面都跟着震了震。
铁链突然剧烈的响了起来。
卿仪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无力地倒下。
“……不准去!”
“凭什么呢?”姚重华蹲在了他的身旁。
卿仪的唇颤了颤。
然后,哆哆嗦嗦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是,他们两个是一个人。”
“我知道。还有呢?”
“……除夕,在之前是我室友养的宠物。
他会写字的时候,我就有些疑惑,我怀疑,林除夕……是虫族,虫族幼年期状态和小龙人差不多。当初他是伪装成了宠物。”
卿仪的声音断断续续,还因为神智不清有些颠三倒四的,但是他依旧说完了。
姚重华勾起了一个笑,转头看向了一旁的人,慢条斯理地说着:“听到了吗?”
福禄儿笑嘻嘻地回了一句:“小的,听到了!”
姚重华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冷淡了起来,声音冷的如同冰棱:“那还不去。”
他的表情一边,福禄儿的冷汗瞬间就冒出来了,忙不迭的带着人退下。
一时之间,这里只剩下了姚重华和卿仪。
姚重华摘下了手套,苍白的如同冷玉似的手捧住了卿仪的脸,然后擦了擦他从眼眶里流出的鲜红的血泪。
然而这只是无用功罢了。
鲜红的液体顺着卿仪的脸侧蜿蜒而下,像是一条条溪流汇入江海。很快,血迹一路汇集到了姚重华的手背上,往下滴落,掉在了地上,溅起点点水花。
却不知道是泪还是血。
“所以说,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人了。既不是见利忘义的小人,又不是铁骨铮铮的英雄。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坚持的是什么,也没能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东西。无能到连自杀都做不到。”
他嘴角的弧度高高扬起,明明是在笑,眼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看上去像是残酷的嘲讽。
“反正最后的结果都一样,你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和我一样,一条路走到黑呢。对不对?”
姚重华弯下了腰,然后笑着抱起了他,眉眼都带上了一点暖意。
怀里的人浑身是血,脏了他洁白的教皇袍。
姚重华浅笑着说道:“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小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