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恍惚之间好像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
熟悉的，不熟悉的。无数道人声在他的耳边低语。
“不用担心，林阀会庇护你。”
“你若是不介意，可以叫我一声先生。”
“哥，你回来看看，李氏皇族待我国公府不薄——”
“是，舰长。”
……
一直到了最后一句。
“忘了我。”
他努力的想睁开眼，却觉得困顿异常。
你是谁？
不对……我是谁？
***
神殿内。
一名金发的神侍十分不解的摆正了自己衣服上深蓝色的稻穗，看向了身前那位幸运的老神官的背影。
说这位老神官幸运，并非是他偶然顿悟突破或者是得到了什么奇遇，而是整个国教神殿内，上下七位大神官。神只对他说过话，而且，还是两句。
第一句是让别枝去觐见；而第二句是……
“开阳大神官，”年轻的小神侍和同伴扛着担架，忍不住低声询问道，“他是谁？”
“他”指的是现在正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的人。
若非还剩一口气在，小神侍都怀疑这是一个死人。
神不见踪迹上千年。
像他们这种神殿公务员乐得清闲，平日领着高额俸禄，修炼的修炼，为国家贡献生育率的贡献生育率，还不用像其他虫一样苦逼的服兵役……不知多少同伴羡慕。
神侍考入神殿七年来，还是第一次谛听神谕。
开阳大神官身着一套鸦雏色的神官袍，手持卫教长剑，略显苍老的脸上莫名多了一些敬畏：“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他也曾斗胆问过康斯坦丁，得到的是一片长久的沉默。
从气味上看，这个人是成年的雄虫。只是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浑身上下竟然都是干涸的血迹，还有不少深可见骨的伤口。
开阳神使已经过了成年期，如今正是暮年，对雄性的气息已经不太敏感了。但是见到加文后，依然心头一惊，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想要检查一下他的伤势。
无关性别，到了开阳这个年纪，对于后辈或者幼崽总忍不住过分关心……
然后，他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在那一瞬间，开阳的背上全是冷汗。
他在年轻时曾是圣境，如今日益老迈，气血干涸，已经跌落成了伪圣。
纵贯整个寰宇，开阳也是数一数二的强者。然而在那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开阳除了发自内心的敬意和恐惧外，提不起任何反抗的念头。
[神在看我。]
开阳突然意识到了这件事，并且很快反应过来了原因：因为我要碰到……这个人了。
这是康斯坦丁带来的人。
而神说——
不想见到他，但是也不想他死。
康斯坦丁绝非什么温和的神明，他暴戾而独.裁，好战而嗜血。千万年来，敢染指他神之御座的人，在历史上下场都不算好。
而这个人，却被允许和他同坐在神座之上。
这是神的禁脔。
……开阳大神官收回了思绪，耳边响起了一声询问。
“那现在要带他去哪？”
“我……”开阳大神官的面色难得地出现了犹豫，最终，如同破釜沉舟一样开口道，“暂时养在圣山吧。先等他伤好了再说。对了……小心点，不要碰到他。这是为你们好。”
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神明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
康斯坦丁回来了。
这个消息在短短数个小时内传遍了小眉星上下，无数忠实的信徒来到了位于小眉星最中央的圣山之下。遥遥地朝着最顶端的神殿方向朝拜，眼神中全是狂热。
圣山高耸入云端，从卫星图上看，顶端并没有神殿的影子，但是所有人都清楚，神殿就在那里。在皑皑的雪山之上。是天外之天。
现在这所神殿终于等到了他的主人。
别枝在亲卫的护送下到了圣山的脚底。
圣山只有一个出入口，他就算想低调地过来，也低调不起来。
在别枝那张脸出现的时候，这里的气氛出现了片刻的沸腾。
“陛下，神是真的回来了吗？”
“陛下！吾神是召见了你吗？！”
“陛下……！”
别枝的视线在这群人身上扫了一眼，一言不发。显然没有这些人那样激动。
说实话，他也不确定康斯坦丁的归来，对于整个国家来说，到底是坏事还是好事。
毕竟……翻阅虫族历史上各位王的口述，这位神并不喜欢他们。
他们不过也是神驯养的家畜罢了。
别枝怀着忐忑的心情，一步一步地朝圣山之上走去。
这里没有人敢使用源力。康斯坦丁不喜欢有人冒犯他。
因此，当他看见天幕边那座恢宏的神殿隐约的影子时，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情了。
当这座神殿没有神的时候，这里只不过是一座气派无比的宫殿，建筑在山崖之上，金碧辉煌，苍茫大气。
而在神殿的主人归来以后，圣山之上的一草一木都变得灵气逼人，又威压甚重。
别枝甚至不自觉地微微弯下了腰。
站在神殿门口迎接他的是天权大神官。
这位大神官之前的姓名已经被弃之不用，现在，他的名字就是天权。
在国教七名大神官之中，天权排行第四。
天权和别枝所出同族。按照辈分，还是别枝的晚辈。
因此，这位红发的神官小声提醒道：“你来的时候不太巧。神昨天才莫名发了好大的脾气。”
他指了指圣山对面那座全境第二高峰。
“看，峰顶都被削平了。”
大半夜的，他们这些住在神殿里的大神官都被康斯坦丁这通莫名的脾气吓了一跳。
别枝侧过了头，看向了那座峰顶。顶端平滑如镜，一粒碎石都没有，整个山顶宛如凭空蒸发一样……
仅仅凭着这一幕，完全可以想象康斯坦丁当时到底是多么的愤怒。
那又是什么让他如此生气？
……
别枝想象不出。除非是人族皇宫里的那位，让康斯坦丁受了伤。
身为虫族的王虫，登基两百余年，别枝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过紧张这种情绪了。
但是当他沐浴焚香，换好了礼服去觐见神的时候，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
他踏入了主殿内。别枝看不见康斯坦丁，但是他感觉得到，康斯坦丁就在王座之上。
别枝本来以为自己凤食鸾栖太久，恐怕很难保持对神的尊敬。然而在踏入这神殿后，他心里充斥地却是发自内心的敬畏。
绝对的力量代表绝对的臣服。
到底是什么人，在千年之前竟然敢弑神？
别枝垂下了他高贵的头颅，恭敬无比地说道：“吾神。”
神座之上的人没显露出一点多余的表情，无论别枝对他是什么态度，对他来说都是一件微不足道地小事。
康斯坦丁说：“你快死了。”
他看见了，别枝的外表依然年轻，但是却从内在开始寸寸崩坏，就像是由内而外烂熟的果子。
别枝的脸上出现了一点意外，然后苦笑着回答：“是。我今年三百六十七岁，时日无多。之前在一片大好的形势下停止对人类帝国用兵的原因也是如此。我即将退位，而选帝侯之战就快开始了。”
每一次选帝侯之战，对于虫族来说，都是一次不小的内耗。
当年若非王虫突然去世，当之无愧的后继者东临在域外战场喋血，帝国也不会有任何喘息之机。
一个时代只能有一个最强者。
那个人才配成为王。
如何证明自己最强？那自然是踩着同族的尸体上位。
康斯坦丁的食指莫名在神座之上敲了敲，他有些长的漆黑指甲和金属碰撞，发出了刺耳的响声。微微一擦就是四射的火花。
在一片长久的寂静后。
别枝终于听到了康斯坦丁说的话。
“选帝侯之战，未免太早。”
康斯坦丁抬起了手，手指尖突然凝出了一滴金色的血液，他黄金浇铸而成的双眼在此刻夺目的像是两个太阳被锁在他的眼眶。
那滴血径直没入了别枝的眉心。
那一瞬间，别枝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衰败似乎停止了。
旺盛的活力在体内复苏，那滴金色的血液变得稀薄无比，融入了他的身体内，焕发出了无限生机。
别枝的心中一时间全是震撼。
“再活二十年。下去吧。”康斯坦丁道，语气平静宛如死水。
若非是康斯坦丁的这滴血，他大概还能再活三年。
别枝忍下了心中的惊谔，长跪后告退。
康斯坦丁依旧坐在神座上。
隔了一会，表情才莫名多了点怔然。
这种属于的人的情绪，本来不该出现在他脸上。
“二十年，应该……够了。”
要是二十年都不够参加选帝侯之战，那废物也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
神前脚召见了别枝，后脚，就召见了开阳。
并非康斯坦丁多喜欢开阳，而是这里的几位大神官，他只对这一位老者有些印象。
“现在，这座神殿里一共多少人？”康斯坦丁突然询问。
开阳思考了片刻，毕恭毕敬地回答：“七名大神官，外加七十四名神侍。”
毕竟这座神殿空寂许久，也不会有外人进来，平日里压根用不上多少人。
片刻后，开阳听到了神的回答：“有点少。”
开阳一愣，“那……我让帝国的七十二神官都过来。”
“……太多。”
开阳突然有些懵逼。
说了嫌少，召过来又太多……神这是什么意思？
开阳突然心神一动，道：“那，为您再招一些新的神官？”
“嗯。”
尾调平缓但是微扬……这代表康斯坦丁的心情不错。
这句话的声音刚落下，压在开阳身上的威压突然荡然无存。
很显然，得到满意回答的康斯坦丁已经离开。
开阳离开了主殿，细细揣摩起了康斯坦丁的话语，突然莫名的想到了一点无关紧要的细节。
“……为什么吾神和我说话的时候，手总是下意识地搭上自己的下腹？”
“难道是之前的旧伤复发了？”
“可是这世上，还有谁能伤到他？……但是总不可能是有了吧？”
开阳为自己这个荒谬可笑的想法感到了一丝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