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眉星的王城内。
别枝穿着月白色的唐装,手里捧着个青花瓷茶盏,热腾腾的气流打着旋上升,挡住了他脸上的一点病气。
眉心处的朱砂痣血红。
他的长相绝对称不上多好看,面容寡淡,唯独眉毛生的飞扬跋扈,一直要从眉弓处挑到鬓角,但是只是单单坐在这,别枝的气场就强大的让人无法忽视。
这是他们当之无愧的王。
别经年直直地站着,窘迫地在青年面前低下头,“抱歉,叔父……我没能当上神官,给您丢脸了。”
别经年岁数不大,在家族内部辈分却挺高。
他是别枝亲弟弟的遗腹子,自从二十年前被孵出来后,就一直由别枝代为抚养。
别枝膝下无子,别经年双亲早逝。两个人说是叔侄,更像是父子。
只是偶尔,他的叔父会盯着他的脸突然发起了呆,像是在越过他去怀念着什么。
别经年知道,他是在思念自己早夭的堂兄。
“没关系。”别枝撇着的赭石色茶水上的浮渣,语气平淡,“孤希望你进神殿,只是因为如今神现世,成为神官受益无穷。哪怕孤死后也无人敢对你做什么。”
他和别经年岁数差距太大,别枝已经不可避免地开始考虑起自己的身后事。
康斯坦丁给他续了二十年性命。
二十年的时间的确能完成很多事,但是要庇护到别经年能独当一面,恐怕欠点火候。
别枝苍白而纤弱的手指在酸梨枝的桌面上点了点,“坐。”
别经年十分规矩地坐下。身后的仆人低眉顺眼地为他沏好茶。
是红茶,这么多年来,别枝只会喝这一种茶。
“看这条消息,”别枝递上了一封密函,轻声道,“人族的第三军团的元帅宋少羽,杀了皇帝。”
按道理,这应该是个消息,但是说这话的时候,别枝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他只是简单的陈述着,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目前,帝国高层对外的说法,说李铮是病死的。
先有赵容成叛国。
后有宋少羽弑君。
在这个刚战败的节骨眼上,的确不能让这种消息流传出去。免得造成更多的恐慌……
数百年后,种种行径,自有史书去评判。
只可惜了赵容成。
迟到的正义已经不是正义了。
内阁公布了皇帝的遗诏,李铮的遗诏上说,传位于大皇子李彻。
李铮没有立太子,李彻是他的大儿子。因为父亲过于年长,这位大皇子已经一百六十余岁。
李氏皇族这一代的修炼天赋似乎全被李知非一人夺去,导致其余人都格外平庸。
李彻的天赋也不好,勉强用药堆上了宗师境。平日里无功无过,养养花,种种田,存在感极低。
李彻从来没想过皇位会落在自己身上。
听说刚听到李铮遗诏,这位还在家里种红薯的大皇子就抱着柱子哭了,一会呼喊着父亲的名字,一会尽是小人得志般的仰天大笑。
这一次的登基仪式十分仓促无比,由姚重华一手操办。帝冕都是李铮曾经用过的那一套。选的黄道吉日离李铮下葬的日子还不到半月,国丧都没过完,新帝就要登基了。
然而无论再怎么赶,也终归是没能赶上那个黄道吉日。
在登基大典的前一天,李知非独自一人到了帝星。身穿亲王袍,腰佩秦王印。面色沉沉,宛如煞星。
他本来该在小眉星上签订受降条约。但在听到宋少羽杀了李铮的消息后,就惊怒无比,当即就选择了回国。
李知非本来以为这条消息是姚重华放出来的烟雾弹,不曾想,这件事却是真的。
李铮身上残留的剑气,的确是宋少羽的九霄所留。
他很迷茫,也不知道原因。
但是大概是经历过赵容成叛国,李知非很快恢复了镇定。
李知非并不在意帝位,他甚至清楚自己不是做中兴之君的料子。
他从小被教导的就是保疆卫土,自己也醉心修行,于帝王权谋之术一窍不通。但是这不代表他要眼睁睁看着李彻上位。
外人只知道李彻闲云野鹤,李知非却清楚这位堂兄私底下蓄奴,虐杀,好看人兽厮斗,心眼比针尖还小,脑子也不清醒,一幅亡国之相,而李铮剩下几个儿子也一个比一个废物。
要不是因为自己的孩子不争气,李铮当初也不会想着传位于李知非。
外人很难知道。李知非回来的当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清晨,李彻交出了传国玉玺,主动离开了帝星,拖家带口前往了偏僻星系养老。随行的是一支来自第一军团的精锐部队。
说是养老,实际却是软禁。
姚重华依旧是教皇,却卸下了密查组组长的身份。帝国内部再也没了这么一个组织,并且多了一条规定。
[神职人员不得担任任何公务。]
巨大的权利缺口导致了严重的党羽纷争,姚重华从明面上退下,暗地里却到处都是他的影子。
这个人身为教皇,当年却甘心为了一点权利趴在李铮的脚边学狗叫,又怎么可能轻易放手自己谋划出来的一切。
姚重华只是不想和他撕破脸而已。
毕竟因为宋少羽的原因,他受伤也很重。已经没办法应付李知非了。
李知非刚荣登大宝,祭祀完祖庙,就几乎住在了太极殿。
他眉宇之间的风霜似乎更重了。
他成了九五至尊,于是原本的秦王世子李清舟,也顺理成章地当了太子。帮着自己的父亲开始操持起了国事。
……
……
别经年一目十行的看完了这封密函,有些疑惑:“为什么宋少羽突然要杀皇帝?”
别枝微微眯起了银瞳,陷入了回忆,“宋少羽当年被定远侯府收养,从小和林恩长大,情谊非比寻常。后来林恩却被皇帝赐死,兴许是这个原因。不过事情的起因却是姚重华要迫害他的义子,宋少羽其实是想去杀姚重华,李铮只不过是顺带的。”
“宋少羽没能杀成姚重华,却死在了那里。也真是有些可惜。倒是个情深义重的。”
别枝在这个时候很有一些兔死狐悲之感。
他虽然不曾和宋少羽打过交道,但是也听别人说起过这位平民出身的帝国元帅,大多都是溢美之词,无论是岚如星还是随秋冬,提起宋少羽的时候总是有些心有戚戚焉的怫然。
回想起了目前两国的局势。别枝补充道:“不过死的正好。”
再怎么优秀,也是敌人那边的。宋少羽越是优秀,对他们的威胁也就越大。
“也是。”别经年跟着应和道,“宋少羽几乎没败过吧?”
“听说那位义子其实是他故人的孩子。”别枝随手翻阅起了档案,然后看见了林除夕的资料,“姚重华诬陷说,那个孩子虫族派来的间谍。”
在翻到林除夕的资料的时候,别枝的手指停顿了片刻,“……倒是个好相貌。”只是一张照片而已,却光彩夺目的令人惊叹。
按照资料,这个人已经死了。
当初上山见神,别枝没敢抬起头,看一眼康斯坦丁。毕竟神的心情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不如少惹些麻烦。
如果他见过康斯坦丁,大概现在看见除夕的照片,就不只是惊叹了。
“现在人类帝国新旧政权交替,党羽争锋。如果内政不稳,想必李知非也需要一场战争证明自己,顺便转移矛盾。不出三月,这位新上任的陛下大概就会出兵收复故土。”别枝如此评价道,“既没当上神官,那就去从军吧。如果你再早生三十年,未必不能竞争王位……可惜了。”
别经年应了声“是”。
他本来还想和别枝说一说这次神官竞选的结果,但是别枝似乎对此并不关心。
转念一想,自从别枝的爱子早夭后,别枝一直听不得任何天赋好的雄虫的消息,以防止想起自己的孩子。
于是,别经年只好打消了这个想法。
任何人都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更何况天赋这么好的雄虫。
别经年打算自己去查,反正他的权利也不小。
两个人唠叨了一会家常,一直到日暮。别经年才告退。
这里没什么留人吃饭的传统,在别经年退下后,别枝才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
他也终于扶开了层层公文,翻出那封被压在了最下面的密函。
这是一封,和“别梦寒”有关的消息。
别经年来的时候,别枝正在思考要不要拆开。
他的手都搭在信封口了,结果自己侄子到了,于是下意识地压在了最下。
别枝看上去镇定自若,实际上连自己说了些什么都不记得。
他的孩子一直都很聪明,从六十年前失去了别梦寒的消息的时候,别枝就知道,那是因为别梦寒在恨他。
他在用这种方式和他一刀两断。
你不配当一个父亲,那我自然也不想当你的儿子。
世人都以为别枝的独子早逝,只有别枝自己清楚,是怎么看着他离开了自己。
他替他最后一次系好了衣领上的扣子,别梦寒还没长到他膝盖高,兀自转过头,一言不发。
别枝承认,自己绝对不是一位好父亲,就算历史再重来一次,别枝也不会改变自己的主意。
但是他只是,有的时候,真的会……非常,非常想他。
但是现在,他却有些害怕拆开这封密函。
别枝怕自己会看到一些不好的消息,他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别梦寒还活着,那他一定会把他接回来。
帝国早就不是六十年前的帝国了,多一个间谍和少一个间谍也没什么关系,不管别梦寒那时候对自己什么态度,在小眉星上总归比在帝国安全。
他大概是真的老了,已经到了会后悔的年纪。
别枝深吸了一口气,撕开了信封。
他扫了一眼。然后就无比僵硬地把这一页纸塞了回去。
拿惯了刀枪的手在这一瞬间不受控制的发颤。别枝的眼前有些发黑,若非是坐在椅子上,他现在兴许已经倒下。
纸上只写了一行字。
他们说,终于调查到了别梦寒的消息。
他的孩子,在帝国境内的化名,叫宋少羽。
……
隔了很久,别枝才慢慢地缓了过来。
所有的豪情壮志在此刻都像是一个笑话,他只是一个失独的老人。
过去那么多年都没能查到,现在却查到了。别枝只能想起一种可能。
这是别梦寒最微不足道的报复,或者说告别。
很多年前,别枝还没当上王虫,总是很忙。每次别枝回来,别梦寒会生气的躲起来,让自己找半天。
现在你找到我在哪儿了吧?
别枝缓慢无比地弯下了腰,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个小小的拨浪鼓,然后轻轻晃了晃。
别枝知道自己没空,于是每次回来都会给他买很多玩具。
别枝在案头处理公务,别梦寒就坐在他的膝盖上自己玩拨浪鼓。
那时候他的孩子小小一只,都没他巴掌大。
别梦寒小的时候很喜欢玩这个,别枝也很喜欢。
别枝捂住了脸,没能忍住一声悲恸的呜咽。
……
远在千里之外的圣山上。
加文也在晃着拨浪鼓。
康斯坦丁坐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除夕,除夕,你看看爸爸啊。”
蹲在面前的加文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于是手里的玩具晃的更开心了。
加文一手拿着拨浪鼓,一手举着手机,和上辈子的那些晒娃狂魔没有任何区别:“除夕,来,笑一笑~”
拨浪鼓:“叮咚~隆咚呛~”
被强制换上了新衣服的康斯坦丁:“……”
康斯坦丁在这瞬间有点想要直接变成人,让加文认清自己的身份。
但是他忍住了。
这狗男人这么菜,一天竟然只花十八个小时修炼!除此外睡四个小时,和小龙人玩两个小时,实在是浪费时间!(注:重点是这两个小时里竟然只有一个小时是分给康斯坦丁的,剩下一个小时还要去伺候剩下十八个。)
果然,这些神官还是太闲了。
是时候找点事让加文去干活了。
康斯坦丁由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