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瑶也注意到了“你好”两个字,顿时脸上有着尴尬,有着无措,好在她反应及时,很快就把那些情绪压了下去。
“放寒假啦?”朱瑶赶紧起身,准备从鞋柜里找拖鞋,“你也是,回来了都不知道提前跟我说一声,害得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这两位是你的朋友吗?”
褚漾点头:“我男朋友。”
然而朱瑶帮忙找拖鞋,并没有把褚漾的回答听进耳朵里。
“那个……”褚漾迟疑着说,“不用找拖鞋的,麻烦你拿三双鞋套吧,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朱瑶抬头,啊了一声:“这么晚了,你们走哪儿去?”
褚漾说:“我们已经订好酒店了。”
“那你……”朱瑶本想让褚漾留下来住家里,转念想到褚漾的朋友也在这里,不太好开口,于是讪讪收了声,拿了三双鞋套给他们。
朱瑶的现任老公工作繁忙,经常要加班到很晚才回来,家里就只有她和小儿子两个人,不过幸好冰箱里还有不少食材,足够再添三个人的碗筷。
最近一两年来,朱瑶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就是她生病了,宫颈癌,在医院检查到的时候暂时还判断不出来是早期还是晚期,她就像个等待死刑的犯人似的,悬在脖子上的刀随时都会落下来。
那段时间,朱瑶的情绪崩溃了,她辞职在家里看病休养,等着医生确诊后再商量手术时间,她无事可做,就开始胡思乱想。
她想得最多的还是她的大儿子褚漾。
以前她总是以高标准来要求褚漾,她想让褚漾成为人中龙凤,从而忽略了褚漾患病后的感受,甚至把自己的情绪强加在褚漾身上,强迫褚漾承受她和她前夫的痛苦……
直到她和当时的褚漾一样躺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她才能真真切切的体会到那股绝望,然后她想起了她对待褚漾的种种。
桩桩件件的往事犹如巨石一般压在她的胸口上。
当她患病时,她还有丈夫和儿子的陪伴,还有来自同事和朋友们的关怀,可是褚漾什么都没有,就连她和前夫这两个褚漾最亲近的人,也选择从他身边离开。
朱瑶越想越崩溃,悔恨和愧疚折磨得她夜不能寐,哪怕后来医生确诊她是癌症中期,只需要做个手术就能痊愈,她心里的那道疤还是无法愈合。
做完手术后,她被丈夫从医院接回家里,她开始联系褚漾,可是褚漾拉黑了她的一切联系方式,就连前夫也不能幸免。
褚漾就像是一抹烟,从她生命力飘过,连一丝痕迹都不落。
可悲的是……
她连褚漾就读哪所学校都不知道,更别说打电话向褚漾的老师询问。
随着时间的流逝,朱瑶的精神状态却一直不见好转,她发疯般的寻找褚漾,甚至买了去帝都的机票,后来在车站被丈夫和前夫拦了下来。
朱瑶扬手给了前夫一巴掌,又给了自己一巴掌,她疯了一般的打着自己,被丈夫拦下来后,坐在地上捂着脸失声痛哭。
“我儿子、我儿子是不是死了?”这是朱瑶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她扯着胸前的衣服,泪水和鼻涕一起往下流,“他一个人在那里该怎么活啊?是我对不起他,我不该骂他,我只是、只是对他的期望太大,一下子没有承受住,以前我爸妈也是这么教育我的,我以为我的教育方法是对的,我是为他好。”
朱瑶哭了很久,哭到昏厥,被丈夫抱了回去。
一周后,她丈夫和前夫经过商量,决定一起去帝都寻找褚漾,他们找到褚漾的高中老师打听到褚漾那年填报的志愿,又跑去那所职业院校蹲守。
那时的褚漾已经是全校的名人,根本不用他们主动找人去问,只需要在学校大门外站着,就能听到很多人都在议论褚漾和一个叫陆修远的男人的事。
两个男人在帝都住了五天,便把所有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情全部知道得一清二楚,其中自然包括褚漾和陆修远的恋人关系。
他们不敢再刺激朱瑶,回到家后,只能告诉朱瑶她大儿子在帝都生活得很好,还在念书,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他、喜欢他,他还说有空了就会回来看看。
听到这些话,朱瑶难得露出一抹笑容。
而现在,朱瑶已经完全从当初那种魔怔的状态中走出来,她的改变自然离不开她丈夫和前夫的谎言,她等了盼了那么久,终于把褚漾盼回来了,心里别提多高兴。
“你难得回来一趟,就住到开学再回去吧,妈妈已经把你的房间收拾出来了,一直都有打扫,随时都可以住。”朱瑶抱着小儿子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小家伙拆开了棒棒糖,放进嘴里,一边脸颊鼓鼓囊囊的,他屁颠屁颠跑进卧室,有些吃力的拿了一本相册出来。
“哥哥你看!”小家伙把相册放在褚漾腿上,眼巴巴的望着褚漾,咬着棒棒糖含糊不清的说,“里面好多好多哥哥的照片。”
褚漾翻开相册,里面都是他小时候的照片,他咿呀学语时、他歪歪扭扭的走路时、他小学第一次戴上红领巾时、他当升旗手站在主席台上时……
也不知道朱瑶从哪里拍到这么多照片。
褚漾慢慢看着照片,大脑一片空白,自从他的脑袋被砸伤后,他就会选择性的遗忘很多记忆,忘掉那些会让他感到痛苦的记忆。
其中就有这些照片里的内容。
他突然觉得乏味,啪嗒一声合上了相册。
响声把靠得很近的小家伙吓了一跳,呆呆的往后退了退。
褚漾心下一软,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头发,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瑶似乎察觉到了气氛里的尴尬,急忙起身,笑着说道:“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去做饭,今天晚上就在家里吃,外面的东西不卫生,家里也什么都有。”
“不用了!”褚漾赶紧喊住朱瑶,“我们等会儿就走了。”
朱瑶愣住:“这么快?”
褚漾被朱瑶失落的目光直勾勾的看着,忽然感觉眼睛发疼,竟有些酸涩,他垂下眸:“其实我这次回来,是想找你拿户口本。”
朱瑶仍旧愣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拿户口本做什么?”
褚漾说:“我打算把户口挪到帝都,需要户口本复印件办理一些手续。”
朱瑶:“……”
她只感觉眼前一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僵持了半个小时,朱瑶才从卧室里找出户口本拿给褚漾,这会儿的朱瑶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她知道自己劝不住褚漾,可泪水就是不听话的一个劲儿往下流。
临走时,朱瑶问他:“以后你还回来吗?”
褚漾想了想,点了点头。
朱瑶霎时眼前一亮。
却听得褚漾说:“我过两天会回来把户口本还给你,然后,应该是再也不回来了。”
朱瑶眼神略显呆滞,沉默的看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十分明显。
褚漾不忍心再看,撇过头,准备离开。
“小漾。”朱瑶再次喊住他,这次她嗓音沙哑,双手捂着胸口,几近崩溃,“你还在怪妈妈吗?你能原谅妈妈吗?”
褚漾脚步一顿,他悄悄捏了捏陆修远的手,让陆修远和小陈在楼下等着他,随后转身面向不停抽噎的朱瑶。
“我从来没有想过原不原谅你,因为我原谅你也好,不原谅你也罢,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已经发生过,我改变不了它。”褚漾表情麻木的看着地面,语气平静的说,“我只是觉得……算了,就这样吧,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只能算了。”
算了。
认命吧。
这就是他的命。
褚漾心里这样想着,或许就连老天爷也认为他应该经历这个劫。
“对了。”褚漾还是决定像朱瑶坦白,“刚才那个陆先生是我的男朋友,我们是恋人关系,你们不在的时间里,一直是他在陪我走下去,今后不出意外的话,这种关系不会再变,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闻言,朱瑶猛地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褚漾。
但是褚漾已经不关心她怎么想了,转身沿着楼梯走了下去,直到他快要走出单元楼的时候,仍旧能听到朱瑶的哭泣声。
褚漾顿了顿,随即加快脚步走出去。
陆修远一个人站在单元楼下的草丛边,银白色的月光笼罩上他颀长高大的身形,他点了一根烟,腥红的光点在黑暗中时隐时现,乍一看竟有种寂寥的感觉。
小陈没在,估计是去开车了。
“陆修远!”褚漾喊了声他的名字。
陆修远转过身来,把烟头摁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对褚漾张开双臂。
尽管周遭光线昏暗,可褚漾还是能感觉到,陆修远在笑,弯弯的笑眼里全是他的影子。
褚漾小跑过去,一把抱住陆修远,鼻尖全是陆修远身上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烟草味,并不难闻,反而很独特。
陆修远紧紧抱住他,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问:“想哭吗?”
褚漾摇了摇头。
他只是觉得胸口堵得慌,有点难受,还没到哭的程度。
陆修远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真乖,真棒,真厉害。”
褚漾笑了笑。
不知道为什么,本来他不想哭,这会儿听到陆修远的说话声,突然间就有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
他第一次这么强烈的感受到——陆修远,遇到你真好啊,从此以后我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哪怕所有人都远离我,至少还有你在我身边。
回程的路上,褚漾手机上响起一个陌生来电,他想了想还是挂断了,哪知道对方一直打来,褚漾隐约猜到对方是谁,直接把手机关机。
到酒店后,褚漾把手机开机,立即收到了几条半个小时前发来的短信。
【陌生号码:儿子,我是爸爸,你去找你妈了?你妈现在生着病,身体和精神的情况都不是很好,她一直念着你,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在家里住一阵子吧。】
【陌生号码:爸爸知道你心里难受,当初是我和你妈对不起你,我们没有尽到为人父母的责任,现在你长大了,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弥补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那样成为一家人,尽管我和你妈离婚了,可是我们会用各自的方式补上曾经亏欠你的。】
【陌生号码:儿子,你可以回个电话吗?】
褚漾深吸口气,直接把手机设置成了可接通讯录号码的白名单。
就这样吧……
他心想,反正他已经把过去忘掉了。
褚漾在窗边坐了很久,直到陆修远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他才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和脚,起身准备去拿换洗衣物。
刚走两步,陆修远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褚漾回过头:“怎么了?”
陆修远沉吟片刻,叹气道:“我很怕勾起你不好的回忆,可是有些事情,我还是得告诉你,其实我就是你那年……”
话没说完,冷不丁被褚漾堵住了嘴唇。
“我知道。”褚漾眯着眼睛笑,又在陆修远的嘴唇上亲了两口,才说,“那块手表是你留下来的吧?”
陆修远:“……你记起来了?”
褚漾抱住他:“我一直都记得,只是不想去回忆罢了,后来慢慢想开了,就敢面对现实了。”
陆修远更紧的抱着褚漾,手臂有些发抖,他似乎想说很多话,最后又一个字都没说。
倒是褚漾率先开了口:“我爱你,陆修远,我曾经后悔救了你,可是爱上你后,我一点也不后悔,甚至感到庆幸,幸好我救了你,不然我可能遇不到这么好的你。”
陆修远把脸埋在褚漾的颈窝间,安安静静的抱着他,半晌,才说:“我也爱你,褚漾。”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你是什么样的性格,只要你是褚漾,我就爱着你。
一直一直的,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