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玉山不在的白天, 顾葭也因为和老师上课去了,便将小宝宝交给了顾无忌照顾。
顾无忌今日一整天都不出门, 盘着腿坐在客厅里看报纸,一边看一边瞅旁边被厨娘抱着走来走去的小婴儿, 被吵的毫无兴致, 但他却有死活不回自己的房间或者去书房呆着,非要继续坐在客厅,仅仅是因为顾葭特别小心翼翼的拜托他帮忙,顾无忌便没有办法了……
就好像顾无忌终于发现哥哥和陆玉山之间,有着他不应该掺和的事情, 他尝试掺和,然后情况变得很坏,所以如今他学会了克制。
“哇啊啊唔……哇呜……”
“啧, 能不能让他闭嘴?”顾无忌还是很不耐烦, 抖了抖报纸,看向厨娘。
厨娘是个非常丰满的中年女人,浑身圆乎乎的,充满朴素的亲和力, 听见主子这样说了, 便又抱着小宝宝抖啊抖, 准备跑到一边儿去悄悄的哄这小孩子。
“我有让你抱走吗?”顾无忌阴晴不定的扶额, “就在这里哄他, 还有一个小时我哥就下课了。”
“好的好的。”厨娘为难的又走回来, 嘴里不停的哼着歌, 是四川那边的山歌,哼得很小声,生怕又惹顾四爷不快。
厨娘自己家里也是有孩子的,但是孩子前些年跟着老师参加抗日,至今没有什么消息,也不知道有没有瘦,有没有好好吃饭。
厨娘心里有牵挂,看着这样可怜的小孩子,难免更心疼,她感慨的叹了口气,对小宝宝说:“真是造孽,只是长得有点不一样,何至于不要呢……”
原本就心不在焉的顾四爷冷淡的眸子飘了过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站起来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这小孩子,目光落在陆成琳宝宝的脸上,焦距在那兔唇上,忽而说到:“有些人就是这样,现在还算好的,没被一出生就淹死,你就该知足了。”
厨娘愣了一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四爷是在和这个小宝宝说话,心想着看起来特别凶悍的四爷仿佛也没有那么可怕,而且四爷在三少爷面前着实是很听话的孩子,因此忍不住也说:“是呀,还算有良心,不过三少爷更有良心,让七爷养个孩子也好,整个陆家都没有什么子嗣,多冷清啊,虽然是个有缺陷的,可只要自己足够优秀,小少爷长大后像七爷那么厉害,也就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了。”
顾无忌听着这话,忽地感觉有些莫名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并非是谁和他说过同样的话才出现的,而是……他也总想这样安慰他的顾葭,想要告诉他亲爱的哥哥,没什么好自卑的,等我长大有钱了,看谁敢欺负你!谁敢说你坏话!等我长大吧,哥哥。
只是这些心里话,他小时候是从未说出口的,都一味挤压在心里,成为一种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执念,然后演变成如今模样——无法放手看着其他人加入他和哥哥的小世界。
“这种残疾没有办法治好吗?”顾无忌幽幽的忽然又问。
厨娘没什么文化,笑着说:“这个我也不清楚,想必是很难吧,若是眼睛看不见,或者没有耳朵,我想都会好一些,这些很好隐藏,会成为一个普通人,可如果是嘴巴,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总不能永远遮着面吧?那也太委屈这孩子了……”
顾无忌没有产生厨娘那么大的怜悯,但却顿悟了哥哥的一些心思,知道哥哥为什么会想要留下这个孩子,明明天底下可怜的人那么多,偏偏这一个想要留下……
只因为他的不同?
不是的,不止这样。
——因为这个昨天晚上就被取好名字的小婴儿,都已经足月了吧,却还是很小一只,非常非常小,比一般的婴儿都小,又小又瘦,还被人抛弃,身上还有特别的地方。
——这简直就是小时候的我啊……
——不对,我要更可爱一点吧。
顾无忌在哥哥的事情上,有着强大的共情心,一旦发现一般情况下都很理智的哥哥居然会因为一个这么简单的理由就对一个小婴儿产生没必要的爱怜,顾无忌便不禁心软了,可他表情也只是放松了那么一刻,随即又别别扭扭的严肃起来,审视这个成天就知道睡觉,睡完就晓得哭的小东西:该死,我本人就在这里,干什么还需要替代品?
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该不悦的顾无忌死死盯着还在哭的小家伙,足足盯了十分钟,外面便有了奇怪的动静。
他刚抬起头,就见一大早就出门的陆玉山自大花园里走进,脸色很不好看,进来后便将外套丢到一边,皮鞋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给人压力的‘哒哒’声。这人首先走过来戳了戳宝宝的脸蛋,表情虽然露出了一个笑,但在顾无忌看来也并非多么爱这孩子。
“出什么事了?”顾无忌心想,这人本身也不是什么大善人,不过是为了让哥哥高兴才收养这小婴儿,“我看外面好像来了不少日本车。”
顾无忌所说的日本车乃是一种装满了士兵的卡车,绿色的卡车上面全是带着钢盔头,胳膊上绑着白色旭日国旗的日本兵,那些兵并没有冲进来,反而像是监视陆公馆一样,将陆公馆包围起来。
顾无忌的声音很不友好,他警惕且厌恶这种危险靠近的感觉。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的,可如今哥哥不能受到一点伤害,哪怕一点都不行!
陆玉山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你哥还在上课?”自从大家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生活后,除却顾葭需要吃药,顾葭也主动要求继续上课,于是在陆公馆直接养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大学讲师,这个冯老师瘦成一道闪电,脾气古怪,但莫名和顾葭很合,叫顾葭练字的时候也有一套方法,因此即便陆玉山很想亲自教小葭念书,赶走那个老师,却也被顾葭直接否决。
说是不喜欢被看见很笨的一面。
这实在难刹陆玉山了,很笨的顾葭,也是他所爱的顾葭啊。
“嗯,说是今日还有十个字要学,学完还想自己看看书。”顾无忌说完,指了指书房,“有些事情没有必要让哥知道,和我说就行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陆玉山点点头。
两个都非常优秀的男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留下厨娘在大厅逗留了两秒,而后忍不住噔噔噔的上楼去,站在顾葭专属的学习房间门口敲门。
门内有个好听的声音冷冷清清的喊了一句:“进来。”
厨娘立即走进去,便见冯老师绷着一张严肃的脸正在检查顾三少爷方才写的大字,后者则乖乖的坐在宽大的黑木桌后面,双手撑着脸蛋,眉眼特别迷人,嘴角仿佛天生带笑,是厨娘这种年纪的人一看就喜欢的青年。
“哎呀哎呀,三少爷,你要不要下去看看,我总觉得七爷和四少爷是不是又出现什么不愉快了。”
厨娘和顾葭也算是有些交集的,毕竟顾葭是个不能到处溜达的病人,只能在陆公馆晃来晃去,也就和陆公馆的各个下人开始熟悉,今次顾葭还专门拜托了厨娘一件事:“他们应当事不会有什么大的矛盾。”顾葭心里明镜儿一样,但却又问,“对了,你有稍微在无忌面前说一说阿和有点可怜吗?”
厨娘点头:“说啦,四爷到底和三少爷是兄弟呢,表面上很不在乎,实际上还是很心疼阿和的。”
顾葭就像是自己被夸了一样,眼前一亮,说:“那是自然。”顾葭想的很简单,自己不方便可怜小家伙,就让别人帮忙把阿和放到无忌的面前,他坚信弟弟是善良懂事的,所以只需要让弟弟单独和小宝宝待在一起一会儿,无忌就不会讨厌阿和了。
他阴差阳错的得到了好的结果,越发认为弟弟需要奖励。
因此站起来对冯先生说:“冯先生,今日不如就先这样,明天再上课吧。”
冯先生一脸的不高兴:“你这样猴年马月才能读完一封信?”
顾葭哈哈笑着,他刚和冯老师学字的时候就说了,目标不是要多好的文采,只需要能看懂一封信就好了——一封至今他没拆开的,白可行给他的信。
“我时间很多,但现在我认为楼下有人需要我。”顾三少爷难得提前下课,心情愉悦的从厨娘怀里抱出小家伙下楼去。
然而下楼的时候,轻易可以透过窗户看见铁栏外面不少日本兵,顾葭脚步一顿,眉头轻蹙,随即加快了步伐下楼去,然后在一位听用男仆的‘告密’指引去了一楼放了很多书的会谈室门口,一边敲门一边说:“我要进来了。”
门里的两位男士根本来不及开口,房门就被打开,顾葭眯着眼睛没有任何铺垫,张口便问:“外面怎么了?不要企图瞒我,我认为都这种情况了,隐瞒除了会让我胡思乱想,不会有更好的效果。”
陆玉山这边其实还没有和顾无忌说到点子上,就被顾葭横插一脚,无奈道:“其实没什么。”
顾无忌也附和:“小事情。”
顾三少爷不为所动,若是平时生意上的事情,不叫他知道也就罢了,可现在和日本人有关,顾葭会害怕,日本人带来了无数的死亡,他们来这里绝不会有什么好事,他此时再懂事不闻不问,那他恐怕觉都睡不好:“你们不说,以为我就会不知道吗?我的消息比你们任何人都要灵通你们难道会认为有我不知道的事?不要和我打掩护,我就算现在生病了,可脑袋没有病,如果有困难,我希望我也可以帮上忙,不要将我排除在外,好不好?”
顾无忌依旧不同意,但陆玉山却是想起不少顾葭参与的事件,按道理讲,顾三少爷当真还是很有本事的,不管是当初在天津找朋友通过办报社的资料,还是阴差阳错能够调动直升机来拯救所有人,顾葭就像是一个奇妙的宝藏,永远不会让人猜到他有多少令人意料不到的力量。
“你说这么多做什么?又没说不让你知道。”陆玉山双手一摊妥协的飞快。
顾无忌顿时瞄了一眼陆玉山,不知道是该为这人从不拒绝哥哥感到高兴,还是该为这人在哥哥面前就弱得毫无原则感到嫌弃。
然而无论怎样,第一届家庭会议现在算是正是开启,主要掌权者顾三少爷端正的坐在主位上,抱着睡着的小宝宝,面色严肃对着分坐两边的陆老板和顾无忌说道:“说罢,坦白从宽。”
陆玉山笑了一下:“不需要这么严肃,真的只是小事,和你与顾无忌没有太大关系,和我从前一直寻找的那个山水图有关。”
“继续说。”
“很明显,王家投靠了日本人,想要借着日本人的势力逼我交出我找到的那一半山水图,顺便帮他们找到宝藏的位置,可惜,我早就烧了那东西,不过他们恐怕认为我都记在脑子里吧……”
“那你当真记在脑子里?”顾葭虽然这样问,但却已经信了,陆玉山过目不忘的本事,顾葭见识过,那是他喜欢陆老板的理由之一。
陆玉山却摇摇头,很不在乎的道:“我看都没看,直接烧了呢。”
“那可怎么办?”顾葭抿唇,“外面日本人那么多,他们不会相信你不记得,我听说他们有很多酷刑,还研究一些奇怪的毒气,若是把你送去集中营……”
“不会的,别怕。”陆老板眸底掠过一抹冷色,“他们需要我,不会对我怎么样,我所担心的只有你。”
“我和哥今晚就离开上海。”顾无忌听了半天,冷静的说。
“我本来也是这个意思。”陆玉山点头。
“你不走?”顾葭问。
陆玉山挑眉:“我为何不走?当然走,我哥他们已经在香港等我了,路线都安排好了,船也安排好了,本来海关也是早早打点了,今天早上刚通知我一切就绪,但是今日之事发生后,我恐怕不能和你们一起。我会晚一点点追你过去,小葭,你等一等我,我们香港见。”
“如果你还活着,那就香港见。”顾无忌深深看了陆玉山一眼。
顾三少爷见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决定了他的未来,这种□□控的安全,他从前不想要,如今也不愿意要,他很怀疑现在外面被日本人围成铁桶一样的样子,能不能找到机会让自己和弟弟出去坐船,光是王家这个庞然大物和陆玉山的敌对关系,就足够让顾葭猜测得到自己或许正是王家捏在手心里的底牌。
顾葭没有见识过王家的力量,但是却和王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那和戏子私奔的好友是王家的,在京城还嫁给了王家的王狼野,他之前所有宝贝的西洋钟也都保存在王家,弟弟也和王家有着生意来往,细细一想,顾葭也惊骇于自己和王家的关系,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是这样紧密又陌生。
无数线头穿插在一起,无数角色登场唱戏。如果说王家利用日本人来逼迫陆玉山帮忙寻宝,那么陆玉山干脆踢掉王家,自己帮日本人不就好了?
只要王家手里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们立足不败,这简直太轻松了。
可顾葭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如果宝藏找不到怎么办?陆玉山会死吧?找到了的话,岂不是资助更多的日本人踏上中国的土地,杀掉更多的国人?!
所以其实陆玉山根本就不该留下来,最不该留下来的,就是陆玉山了。
顾葭眸色复杂的看着陆老板,即相信陆玉山能够自救,却又害怕陆玉山做出可怕的自救选择,正想要说些什么,外面电话又响了,有听用连忙去接,接完跑来站在门口便喊:“三少爷!三少爷,有您的电话,说是王先生,王尤,想要请您明天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