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点夕阳余晖被吞噬在夜幕中,院中的红烛燃起,又有月光相映,恰好能看清房中粼粼水泽。
想到还有人等候,谢虚也没洗浴多久,只将身上药味洗净,便换上衣裳出门。
——
融雪城的主厨很是尽心,颇费功夫地雕琢了多样菜品,又单独做了虾仁鱼片粥、薏米奶糕这样好克化的食物给谢虚盛上,十分贴心。
唯一令谢虚有些惊讶的,是如今坐在这的人太全了。
除了融司藏几人外,那骗子竟还在此处——也不像被责难的模样。慕容斋左手拿着酒盏,右手持玉骨扇轻摇,见到谢虚进来了,便冲他露出一个颇俊朗明媚的笑容来。
谢虚:“……”
谢虚:“你怎么还在这里?”
听出他语气中质疑,慕容斋也是微微一怔,下意识诧异道:“你怎么认得出我?”
他方才痛定思痛,趁着谢虚换身衣服的功夫,也去将那痨病鬼般的易容给换了,换上了新的装束——这张面具亦是他的得意之作,为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原是想给谢虚换个好些的印象再相处,没想到好似被一眼认出。
谢虚盯着他,微微侧头的动作显得有些可爱:“我有眼睛。”
“……”只是说出的话就不那么可爱了。
融司隐坐在主位上,银色的发束起,着装正式,看起来竟莫名显得难以接近的高傲。他将手中茶盏放下,语气凛冽,却是很好心的为慕容斋解释:“我与其相识,他的医术在江湖中传名许久,并非那些左道骗子。”
慕容斋心中微舒一口气,正欲补充些什么,又听融司隐道:“只是现在看来,传言有些言过其实,实则医术不精。”
慕容斋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我谢谢你啊。
鼎鼎大名的鬼医还是第一次被这般质疑,偏偏他理亏在前,也只好含糊地解释一句“你别听他瞎说”。
慕容斋实则是对谢虚的醒来极为好奇,伸手要去探脉,面上满是正经神色:“你再让我把把脉,先前我只是不大用心,这次保证别无差错,只是看看你体内是否留有余毒……当然,这回绝不收诊金。”
这也是慕容斋现在还留在这的缘由,让他承认诊断出错,总要试到最后才死心。
偏偏谢虚极不给面子,只身体微微一侧,那一截雪白的手腕便在慕容斋眼前晃过,让鬼医探了个空。
“不必了。”
慕容斋先是错愕,后来却是细思起来——他其实看不出谢虚的深浅,觉得他像个普通人。但这样的身手,能躲过他的截脉,应当是高手无误了。
谢虚的动作不大,只手臂微微抬起,细软白绸顺着手臂滑下,让那一截雪白的肤色显得尤其灼眼。融司藏原本就偷觑着这边,见到慕容斋的动作,只差冷下脸道“你别碰他”。
也好在谢虚拒绝,只在这个时机,与慕容斋擦肩而过,入了座。
如今面貌风流俊朗的鬼医摸了摸鼻梁。
融司隐惯来是个寡言的人,只不知为何,此时却是话多了起来。他向谢虚举杯,一饮而尽,方才道:“多谢阁下对吾弟伸出援手,在下融司隐,若有所需,必倾力相报。”
大概还从没有人见过融城主这般温和的模样,主动举杯敬酒,自称在下。但联想到先前他为救谢虚愿花费十年功力,却也不是那么难理解的事了。
谢虚眼前摆着的并非是酒,而是一盏甜水,还带着清甜的花香,便也跟着融司隐一饮而尽。却是听到他的话,微微呛了一下,面上流露出怔愣的神色。
“融司隐,融雪城城主?”
融司隐生着一头银发银眸的事,怕是鲜有人知;但融司隐这个名字,却堪称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谢虚并不是他的拥趸者,他熟悉这个名字,全是因为剧情中他是主角攻的缘故。
还是上辈子杀死他的主角攻。
没想到在剧情中人设无比决绝冷淡的融司隐,竟会如此和颜悦色地对待他;更没想到融司藏竟是主角攻的弟弟。
也对,他们名字不过相差一个字。
虽然剧情中未曾提及融司藏,但依融司隐现在的态度来看,他应当很在乎这个弟弟才对。
不过这辈子他要达成的任务,也和主角攻受无关。
思索到这里,谢虚才回了句:“融城主过谦,是我欠令弟的人情。”
说起来,主角攻受向来形影不离。谢虚的目光也顺势落在方才一直微笑和煦的公子身上,只见他拱了拱手,从善如流地答道:“在下沈谭,比不得融城主的侠名盛誉,一介小人物。”
主角受这世的身份,并不能算什么小人物。
谢虚想了想也道:“谢虚,南竹馆的护院。”
主角受竟也没流露出警惕神色来,听完也只是点了点头,像谢虚这人与他不过是寻常相逢。
不愧是主角受风度。
慕容斋这时也凑了进来,兴致勃勃地介绍自己,什么江湖上活人不医的名号,曾妙手回春过多少濒死之人,更别提曾参与的几大江湖传奇医案,擅长奇门医术和毒术,对易容之道更是精通……结果说到最后,发现谢虚只无动于衷的饮杯中物,只有沈谭对他露出礼貌而尴尬的笑容,微微点头示意,顿时整个人都恹下去了。
他仿佛从黑发美人的眼中看出了“庸医”两字。
哎。
融城主家规森严,在用膳时鲜少言语,谢虚和沈谭也安静用餐,唯一有点精力的慕容斋现下也相当老实。谢虚用完细粥,看众人皆放下碗筷,便也道谢后告辞。
“谢兄。”融司隐突然喊住他,声音冷淡而平静。
谢虚倒没想到,还有与融城主称兄道弟的一日;即便只是阴差阳错,也委实让他愣怔了。
现在的融司隐虽仍是冷淡模样,但态度可谓友善,他在剧情中本便是十分爱之极恶之极的人设,如今却好似将谢虚划分到朋友的地盘般道:“可愿来融雪城作客?吾弟也会好好招待你。”
融司藏简直是分外惊喜起来。
他只一想到要回融雪城,便觉得惆怅低落,犹豫着要如何邀请谢虚,和劝说向来古板的兄长让他进入内城;但现在兄长主动提出邀请,实在意外。
只是更意外的却是——
谢虚拒绝了。
“我在这里有差事,恐怕不便去融雪城。”
只怕认识融司隐的人,都会吃惊于他现在所展现出的耐性,要知以往的融雪城主,果断又不解风情,同样的问题不会再问第二遍。但此时融司隐只是道:“我可以向这里的先生说明,必不会耽误谢兄的差事。”
谢虚露出了思索的神色,却还是道:“不行,我有需要达成的目标,还要在这里修行。”
听到谢虚这样的话,融司隐倒是没有露出古怪神色。毕竟在深山、寒瀑、寺庙中修行的人也有许多,在男风馆里修行,好似也没有古怪。
但是沈谭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看着眼前的黑发美人,那个念头一闪而过,转而又觉得有些荒谬。
沈谭却还是开口问道:“谢兄要达成什么目标?”
谢虚目光落在他身上,好似一叶轻飘飘的羽毛落下,极平静地道:“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名妓。”
他一说完,四下寂静无声。
沈谭的神情极是错愕,因为他发现眼前的人,似乎与被他调换命运的那个谢虚何其相似,甚至让他没办法否定,他们不是同一人。好在他这样错愕的神情在融司藏面前,侥幸得了掩饰。
融司藏可是对那些小倌都有阴影的,他先前听过谢虚说,自己原本是卖身到南竹馆做男倌的,便已经是浑噩地要绕着谢虚走;现在历经生死之后,又听见谢虚这般平静地说要做名妓,心头又是不一样的……愤怒起来。
“你怎可这般自轻,”融司藏咬牙道,“简直是……”
在他说出措辞更严重的话前,融司隐微微皱眉,呵斥一声:“融司藏!”
融司藏仿佛醒过神来,还微有些恍惚地攥紧双手。
谢虚难以理解他的愤怒从何而来。
他似乎无法和他人良好的共情。
倒是慕容斋精于左道,他本就是惊世骇俗的人物,先前还和几位苏州名妓是知己,此时更是歪道理一大堆:“书生寒窗苦读,是为了进朝廷考取功名;武林中人日夜习武,是想成为首屈一指的绝世高手;在南竹馆里修习,自然是为了成为一代名妓,人人都有自己的欲求,有何不妥,又何必分个高下?”
融城主只默然片刻,对谢虚道:“我相信依你实力,定然早日得偿所愿。”
谢虚:“多谢。”
沈谭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挂不住了——旁人都以为他这样出身的公子,大概听不得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论,却不知沈谭是为了那猜想中的真相才如此。
他像是一刻也待不下去,拂袖而去。
融司藏也面色忍耐,匆匆道歉后离开。
却是慕容斋感兴趣地靠过去,提起的话题总算引起了谢虚的注意力:“要成为第一名妓,光和这些小院子中的小倌修习,恐怕学不到什么真功夫。当名妓更重要的是……”
慕容斋还待说房中术,却突然察觉到了融司隐的死亡射线,倏地打了个冷颤,再加上正对着少年好似黑夜般乌黑清透的眼珠,竟一时不好意思说荤话,改口道:“最重要的是才艺啊!别的都是虚的,要有实力最重要。”
“才艺这块呢,我最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