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一生如此短暂,不如在睡去之前做个美梦吧……土御门伊月长久以来都抱有此种想法。
当他站在那些千岁的妖怪面前,当他站在永生的神明面前,他这样想着,就可以为短暂而灿烂的生命而露出微笑。
【蛇,等我死去,这具身体就给你吧。使用这具身体,你可以穿过阴阳狭间,真正降临这个世界。】阴阳师如此许诺,与蛇神缔结契约。
这并没有什么。
身前事,尽力即可,哪管死后洪水滔天——这是土御门伊月的美学。
所以他此时,希望蜉蝣也能像他一样,在短暂的生命中不去想来日的放纵一回。蜉蝣就如同早春那颤颤欲放的樱的花苞,有的一生都不曾开放便草草坠落,有的开成樱花,在枝头向春日歌唱。
他希望这只蜉蝣是后者。
手表上的时针指向【10】。
“这并不是正式的祭典,正式的祭典在七八月。那个时候,人们会穿着浴衣走上街头,天色暗下来,到处挂起灯,灯光投在地上,是金红的。”土御门伊月将一张宣传单揉皱了塞进口袋里,纸张的褶皱掩盖了【祭典开放时间:17时-21时】这行字。
蜉蝣看一眼空荡荡的街道,疑惑的转向他。
“马上就开始……你看!”
荒凉的街道渐渐亮了起来,两侧冷冷清清的摊位后逐渐有人影晃动。紧接着,食物的香气、喧闹,以及笑声和交谈加入进来,一如土御门伊月所说的,那金红的光落进蜉蝣的眼睛里。
蜉蝣睁着眼睛,惊叹又瑟缩的看着这一切,本能让他不敢继续向前,可一只手突然伸到他面前。那只手修长漂亮,关节处有符火灼伤的细小伤痕。
“不走吗?”
蜉蝣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他用两只手将那只手紧紧握住,想时间就定格在这一刻,永远不松开。
“先去捞金鱼,你吃苹果糖吗?”
蜉蝣重重点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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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寮的观测东京周边的罗盘疯狂震动,寮头却伸手将罗盘按下,嘴角不自然的抽动一下。
“怪物……”
维持着对式神的供应,维持着东京的四神结界,还丧心病狂到发动如此庞大的幻术……这个人选不做他想,只有那位!
“那位的灵力储量究竟有多少?这三个中的一项就足以把普通阴阳师掏空了啊!”一名阴阳师声音颤抖,“他肯定不是人类……肯定不是人类……”
寮头垂着头不说话,低声喃喃的阴阳师突然想到什么,试探着说道:
“就算是神,在这样的消耗之下也必定虚弱,如果……”
“……闭嘴!”寮头呵斥道,“你想让东京重新乱起来吗?”
另外……另外……
寮头颤抖着瞳孔,就算不抬头,也能看到故意投在地面上给他看的那个影子。影子有鸟翅,身形却是少女般的曼妙。
他们——被监视着!
以津真天冷冷的看着那扇打开的窗口,再一次隐藏起自己的身形,没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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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飞上山坡,速度很快,不时转身无声的催促土御门伊月。急行军爬了半座山的大佬捶捶自己的腰,灵力被掏空的感觉并不美妙,他的体力也跟着下降了。
“你先上去……呼……我马上到……”土御门伊月让蜉蝣先走,蜉蝣在原地定了一会儿,反而“呼啦”一下飞下来,绕着他转圈。
“花火马上开始,你先上去就好。”土御门伊月透支体力的同时还得考虑花火的图案。
蜉蝣突然拦在他面前,生气的睁大眼睛,先是张了张口,又索性不做唇形,先是抬手指了一下天空,那里将绽放花火。蜉蝣收回手,却做出了摇头的动作,然后他捧起土御门伊月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我最渴望的不是看花火,而是和你一起看花火!】
【只是和你在一起!】
蜉蝣明亮的眼睛望着阴阳师,某个瞬间,突然闪现悲意。他缓缓低下头,翅翼不动,于是落在地面上。
山下摊位的灯光一点点熄灭,幻术造出的金红的光终于淹没在黑暗之中。
蜉蝣再抬起头,眼里倏忽落下泪来。
【我好想跟你在一起!】
【不是一瞬,而是长长久久……】
【可是……】
“别哭,我真的走不动了,就在这里看花火吧。”阴阳师仍旧向他微笑,“你在心里数三二一,花火就会在天上绽放,我向你保证。”
【三……】
浩荡春风拂过山涧,溪流的声音,虫鸣的声音,如一朵朵星星般的花绽放在他们四周。
【二……】
“光源氏有一首歌,写给他的恋人,也写给他的母亲,很动人。”
【一……】
“念作:相会一夜难重逢,真真切切在梦中……”
花火绚丽升空,绽放得满天都是!繁星在这极致的辉煌下暗淡颜色,因为漫天余烬比它们更加耀眼。蜉蝣张开翅膀,追着下落的火花,他银青色的翼在花火之下流光溢彩。
漫天花火之下,蜉蝣双手背在身后,活泼的转身,向他飞来——
【花火就像蜉蝣一样!】
【你看!伊月!你看银青色的那一朵!】
下一秒,他的身体和花火一起变成了四散飞舞的光点。
绽放的花火定格,晴朗夜空如镜子般碎裂,露出乌云密布的真实。一声雷响,淅淅沥沥的雨水落下,土御门伊月接住那对已经变成剔透装饰物的小小翅翼。
银青色的……蜉蝣的翅翼……
他灵力耗尽,暂时走不动了,索性就坐在台阶上,仰头看乌云四合,山雨降临,口中慢慢说出那首歌的最后一句。
“浑然……不了情……”
【相会一夜难重逢,真真切切在梦中,浑然不了情。】
雨愈下愈大,在所有衣服都被打湿之后,土御门伊月才重新站起来,没有下山,而是继续沿台阶向上走。走上台阶是半山腰,一条环山路穿过,还有一处小小的观景台,他们原本是打算在这里看花火的。
路边有一台自动售卖机,土御门伊月摸摸衣兜,摸出几个硬币,于是走过去买了一罐热巧克力。当他把热饮从机器里拿出来的时候,不知是沾了雨水还是什么,饮料脱手,沿着山路“当啷当啷”的一路滚下去。
土御门伊月在原地望着那罐饮料滚下去,停了一会儿,才投入第二枚硬币。
雨没有变成倾盆,却一直下着,从这里看下方祭典的摊位,一个个黑漆漆,很冷清。土御门伊月喝了一口热饮,就靠在观景台的护栏上向下望,身后偶尔有车呼啸而过,大开的车灯有时会帮他照亮一点夜幕,却很快就又暗下去。
土御门伊月继续默默地喝饮料,喝到一半,他意识到身后的亮光似乎持续太久了。
他回过头,一辆车前,穿着秋香色和服的红发少年撑伞站在那里,身边是司机。
“晚上好。”红发少年率先开口,“需要帮忙吗?”
车灯照耀着,那名少年看起来跟土御门伊月现在的身体同岁,红发红瞳,俊秀温和。
“……谢谢你,不过我没有想自杀。”土御门伊月说着笑了笑,“谢谢你,雨很大,快回去吧,别淋湿了衣服。”
红发少年却并没有依他所言离开,反倒撑着伞向他的方向走来,最终停在栏杆前向下眺望。
“这里确实能看到不错的景色,我之前从没有在雨夜赏过风景。”
他转过头,看清了土御门伊月的脸,好看的样子总会令人升起好感,红发少年看起来也不例外。
“一开始车灯照到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妖怪,现在看来却不是。”他将伞向土御门伊月的方向微微倾斜,“不介意的话,请用这个,失礼了。”
确定真的不是自杀者,少年把伞给土御门伊月,淋着雨走回车边。司机连忙给他打伞,请他上车,土御门伊月依稀听到司机叫了一声“赤司少爷”。
经过这么一打岔,土御门伊月的情绪竟然也好了很多。望着汽车沿环山公路驶离,他打开伞撑在头上,遮住下落的雨水。
“赤司……”土御门伊月低声重复了一遍,记下这份恩情。
看时间,他也应该回去了,不然虫师和书翁都要担心……他沿着台阶下山,刚走下一层,突然顿住脚步,打在伞上的雨愈发大了。
“万叶……先生?!!”
淋着雨站在他面前的歌仙万叶一身单衣已经湿透,他难得衣着凌乱,如同仓促间跑来,望着土御门伊月,那双温和谦卑的眼眸中全是痛楚。
“为什么……”歌仙万叶的声音在雨夜中颤抖。
“为什么你还是跟我走上了一样的路……”
“我明明已经关注了你,一直留意你,生怕你跟我一样的……跟我失去青红一样的失去某个人!”
“你也遇到了,对吗?!”
“梦一样的……劫一样的……蜉蝣一样的……”
他的身形摇摇欲坠,土御门伊月连忙冲下去扶住他,将伞撑在他头顶。
“万叶先生!万叶先生!请振作一点!我马上联系急救!”
啊……不要救他了……
他已经切实的知道了那名少女的下落……
她死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