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梦境.宵暗之雪(完)

少女熟悉的轮廓浸没在血色中,因为殷红的唇色多出几分妖异。入殓师怔怔然向前挪动一步, 身后沉重的棺材却又向他昭示现实所在。

“织雪……”他终于没有继续向前, 只是轻声呢喃着, “我知道你不是……”

“我还有些话……想对她说……”

“我总做梦……”

“梦到春天来了,樱花开得满天都是, 她穿着新娘的盛装向我走来……”

“她一定是笑着的……”

妖发出尖锐的嚎哭,破碎的绫带膨胀旋舞,向入殓师猛冲而来!她掠过满地干涸的鲜血, 掠过满地鲜血下的白雪, 五爪成刃刺向入殓师!

我将她让给了你!你却没能保护她!!!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

“嘭——”

一切遭到了慢放。

破棺而出的少女身着新娘盛装, 鬓边金属流苏在风雪里微荡,空洞的眼眸倒映出妖怪沾血的面容。她就这么悬浮着, 未曾有半点攻击的动作, 也未曾有半分胁迫的姿态, 妖却像被牧人长鞭驱逐的羔羊一般, 呜咽着向后退去。

“呜——”

妖哭了。

“呜呜——”

妖在悲鸣。

她意识到,现在以织雪的面容做出此等狰狞姿态, 实在太过不堪了。妖用浸满鲜血的衣袖遮住脸啜泣, 她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只, 伏在地上。就算如此,她也感到自己亵渎了那名深爱的少女。

织雪应该是永远笑着的。

一截纯白的宽袖垂下来,遮住妖自己遮掩不住的半张脸。妖缓缓抬头, 阴阳师纯白的衣袖鸟翼一样张开,将她笼罩在一片不会被外界窥见的小小空间内, 然后一只手伸来,用袖口抹去了她脸上的鲜血和泪水。

“没事的。”

“你爱她,只凭这一点,就没有人会觉得你丑陋。”

他用干净的绫带重新覆上妖怪的双眼,然后牵起她的手,越过贵族的尸体向外走去。死去的都是贵族的亲信,妖怪并未伤及无辜的人,现在外面那些人应该已经叫了其他阴阳师来。

妖怪看到外面的火光,畏怯的紧绷身体。

“不要紧,我们不会正面遇上那些人的。”阴阳师安慰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小院门口,两位鬼使正等在那里,一个手持魂幡,一个握着黑镰,那名白衣白发的鬼使向阴阳师微微点头,打开了鬼门。

“请。”

鼓足勇气进来查看的兵丁和阴阳师除了一地尸体,什么也没发现。阴阳师一行经由冥界,直接返回了他的小院,挤了这么些妖怪,院子可见的有点局促。

两只纸人从橱柜里跑出来泡了茶,加上之前源赖光给的糖糕,算是一顿大战之后的茶点。一反木绵一直沉默着没有吃,雪女心思纯净,已经在吃第二块糖糕。

“稍后我可能要去应付一下,院子里有结界,待在里面很安全。”阴阳师好像一夜之间沉稳许多,有条不紊的安排,“委屈你,一反木绵,可能要假作我的式神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

一反木绵缓缓摇头。

“我欠你人情。”

天地虽广阔,她却无处可栖身,不如留下来一段时日。

阴阳师笑了笑,他唤过雪女。

“阿雪,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他手上是一张地图,标画的很清晰。

“去找地图上的地点吧,我让村民帮忙搜寻了好久。”

一反木绵听着阴阳师的声音,低下头。她不敢抬头,怕自己一抬头,就会去注视少女没有灵魂的躯体,那是织雪又不是织雪,每次看到就会痛彻心扉。

入殓师身旁,傀儡样的“织雪”刚刚接过一块糖糕,她看着糖糕发了好久的呆,在入殓师的指点下才知道要往嘴里送,就要咬下去的时候,她突然顿住了。

她看着糖糕上樱花的纹样,慢慢的、小心的将糖糕掰成两半,然后仰头看着入殓师。

入殓师笑了。

“去吧,织雪。”

少女缓缓飘起来,向一反木绵飘去,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一反木绵仓皇站起,却见少女摊开掌心,露出里面两个半块的糖糕。

少女面无表情的望着她。

她们手边的窗外,云破日出,风雪散尽,雪女拿着那张地图,轻飘飘荡过院墙。

这一切映入阴阳师眼底,他转头跟白藏主对视一眼,放心的合上门,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而他已不是昨日的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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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密会通常举办于昏暗的房间里,这一次,参与的还有服务于皇室的阴阳寮。源赖光坐在源氏一侧,望着白发阴阳师缓步而入,全无第一次的生涩,脸上甚至带着淡淡的微笑。

“在下安倍晴明,源氏的阴阳师。应各位要求,陈述昨晚妖怪作乱的始末。”

他说的很详细,轻重缓急娓娓道来,面对刁难的提问也毫无纰漏,这让原本打算救场的源赖光颇有些刮目相看。

“你说你之前警告过?”

“是的,少女怨魂凶险异常,更别提数量众多的情况下。我确实慎重警告过对方,甚至说到,若是再这么下去,一旦发生不测,源氏不会负担这个责任。”少年缓缓抬头,他的白发在黑暗中十分耀眼,“晴明自问已经尽到了身为阴阳师的全部义务,为何这罪责反而要归于养育我的源氏?”

“可委托人是因妖怪作乱而死,并非怨魂,这你要作何解释?”皇室的阴阳师发出诘难。

少年不慌不忙,沉稳以对。

“若拿这一条来指责,比上一条还站不住脚。源氏接下的委托是驱除少女怨魂,因妖怪横遭惨祸,不在源氏负责范围之内。”

“可第一次委托……”

“两者不是一只妖怪,现场的勘察不是已经说明了吗?犯下血案的妖怪白衣黑发,且有兵器在手,第一只妖怪却弱小到普通人就能追逐取乐,不可混为一谈。”

皇室阴阳师还不肯罢休,少年的下一句话却完全将他堵死。

“更何况,昨晚我并未出现在贵族庭院之中,式神全部在我身边,新收服的雪女也同样。”

“谁能证明?没有人证明你仍旧逃不脱嫌疑!”

“鬼使可以证明。”少年一抬眼帘,皇室阴阳师瞠目结舌的神情落入他眼底。

“鬼、鬼……”

“是的,鬼使可以证明。”少年说着,直起身来,“若有需要,我现在就可呼唤鬼使前来。”

房间里一阵骚动,鬼使这种存在,对高位阴阳师来说也是要慎重对待的,这少年竟然可以说请就请!

“不、不必了。”皇室阴阳师偃旗息鼓,他这辈子还没有见过鬼使,目前鼓不起这个勇气。

少年深吸一口气,转了个方向,向源氏诸位长老的位置深深拜下。

“晴明自幼时起,承蒙源氏抚育教导,心中只有精研阴阳术,将所学回报家族。不想此次陷身莫须有之罪名旋涡,心中十分惭愧,唯恐使家族蒙羞。”

“家主如我父,光哥如我兄。晴明以使用笹龙胆为荣耀,希图能以微末力量助源氏再上一层楼,因而此番冒进,术业未精便贸然出手。血案虽与我无关,我内心实在歉疚。”

“晴明愿无偿协助阴阳寮,处理好昔日委托人身后之事,以全我源氏声名!”

源赖光看着那个白发的孩子,要克制着才能让自己不笑出来。小狐狸,这次受些刺激反倒开窍了,将这房间中所有人都当成敌人应付起来,可当真是滴水不漏!辩驳,表忠心,参与进后续处理顺便毁灭可能残存的证据……果真是小狐狸!

源氏大长老眯了眯眼,正要说什么,其他几个长老已经纷纷赞同。

“这份心意实在可嘉。”

“既然此事与我源氏无关,阴阳寮的诸位还是尽快去追查真凶吧。”

“若你术业不精,源氏这一代恐怕就没有精的了。”

大长老咬牙,他知道这一局恐怕是没法剪去源赖光的这只臂膀了。

源赖光亲自离席,将白发少年扶起。这次晴明遭遇针对,确有他与大长老权力斗争的部分原因,不过大长老那脸色真是太好看了哈哈哈。

他决定买他个十斤糖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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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十斤糖糕的晴明:……

源赖光心情甚好,加上接连小半月的风雪终于止息,阳光明媚,隐约可觉春返大地的味道,他特意请白发少年去他那里小坐。

“这次的事件,获益最大的恐怕是你吧。”源赖光把玩着手中的扇,然后将其丢到一旁,“雪女,一反木绵,还有一个……冥界的代言人?”

“现在京中都在传,若是不听从源氏阴阳师的忠告,就是那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白发少年没有作声,他看着自己茶杯里的那节茶梗,忽然,茶梗立起来了。

“光哥。”

“嗯?”

“像你这样大的庭院,要多少钱?”

源赖光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轻轻一晒。

“不用钱。”他盯着少年忽而抬起的眼眸,“当你成为天皇的座上宾,有的是人送你别院,京中的,山上的……应有尽有。”

少年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忽而感知到什么,走去打开拉门。

明亮的阳光洒落进来。

入殓师牵着他的爱人走过院中那颗樱树,樱树上有小小的花苞,少女面无表情的抬头,注视着还未绽开的粉色。一反木绵坐在树上,长长的绫带飘落下来,拂过花苞。

少女死水一样的面容上出现了变化。

花……开了……

花开了。

雪女手一松,地图被吹远,她面前是雪莲的花海。那一支淡粉的纸花不知经历了怎样的长途跋涉,正正好倾斜落在花海当中。

“晴明?”源赖光唤了他的名字,少年没有回头,只入神地看着院中的一双人。

“晴明,这样的悲恋每天都会在平安京上演,他们不过是太幸运,遇上了你这个爱管闲事的……”

“一愿郎君千岁……”

少年清润润的音色中,源赖光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他望着少年的背影,冬末初春的风拂过已到肩下的白发,温吞缠绵的唐国字句也被暖风搅进房间里。

“二愿妾身长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少年突然没有了下文,连源赖光都觉得他沉默着抒情的时间有点长了,焦躁的把茶杯放到桌子上。

“你倒是继续……”

“???”

少年转回头来,嘴里叼了半块糖糕。

光哥你说什么?

源赖光:……

你怎么不皮死呢?!!

一只滚圆的冬雀抖抖丰盈的羽毛,跳在花苞堆积的树枝上,深黑瞳眸中映出远天上另一只雀的身影。它“唧唧”叫了两声,扑棱棱振翅飞起。

【三愿如同梁上燕……】

【年年岁岁长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刚写完的时候,我非常自信地觉得是颗光晴糖,后来翻回头去一检查,尤其是最后一段我哭辽……

#回忆部分里我怕不是个玻璃糖精#

#小乌龟没有屁股你们不要踢辽#

下个故事开【笼中鸟】,灵异恐怖向,会综合一些怪谈,比方说《笼目歌》、《妹妹背着洋娃娃》之类的,不过……估计现实是两个大佬合伙在恐怖小故事里一边装柔弱一边碾压,顺便谈恋爱。

二代目会在这个篇章长期在线~(再不在线就绿了!)

本章结尾来自(唐)冯延巳的《长命女》,全文如下: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