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你瞧,我这小曾孙乖吧,这是他头一回来看我呢。”
“邻居”老太太满脸高兴得说着。
一个长得虎头虎脑,看着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正在墓碑前磕头。
“挺乖呢。”
隔壁这老太太住她左边,是两年前刚来的。
右边这块墓地,其实也有人了,一年前这碑就立起来了,只是一直没写字,大概是有人提前给自己找了个风水宝地吧。
陆时薇飘在自己的墓碑上头,瞧了眼隔壁摆放着的鲜花水果,再看看自己这空荡荡的一片,心里头有些失落。他好久没来了,已经有四个多月了。
他一向三个月来一趟,十年来没有缺席过一次。
十年了,这是陆时薇死后的第十年。
2013年,她研究生毕业,成功考入梦寐以求的京市交响乐团,成为了乐团里的首席小提琴手。
在人人见了她都要夸一句前途无量的这年,陆时薇死了,死于一场车祸。
待陆时薇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她跟着自己的躯体飘到医院,到殡仪馆,最后来到这片墓园,就再没出去过。也不是不想离开,是她发现自己根本走不出去。
后来,有一位在这有些年头的爷爷告诉她,冤死的人都是这样的,得等到沉冤昭雪那刻,魂魄才能离开。
陆时薇心想,被车撞好像是挺冤的。
在她死后的第一年,她的亲朋好友、大学同学、高中同学,甚至是初中和小学的同学都来看她了。
第二年,来看她的人少了很多。
第三年,少了更多。
陆时薇记得是第五年,到了第五年,除了亲人以外,只剩两个人还会来。
“哎,小姑娘你朋友来看你了。”
听到邻居老太太的招呼,陆时薇从发呆中回神,高兴地朝远处看去。
啊,是徐瑶呀,她的高中同学,也是她后来最好的朋友。
陆时薇第一次见到徐瑶,是初二的暑假。
那天她上完小提琴课回家,经过一条巷子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两个不良少女正围着一个女孩要钱。女孩个子比较小,如果不是那微微露出的裙摆,陆时薇可能都发现不了她。陆时薇记得,当时自己找了一个小超市里的叔叔帮忙,带着叔叔赶去救了那个女孩。女孩怯生生地表示感谢,也告诉了自己,她叫徐瑶。再后来,她们又变成了高中同学。
徐瑶走到墓碑前停下,她每次来都会带一束花,这次是百合。
花瓣上还留着水珠,真好看呀。
徐瑶俯下身子,看着碑上陆时薇那张笑容明媚的照片说:“我最近挺忙的,不过想着你今天十岁,怎么也得来看看你。”
原来今天是自己的祭日啊,陆时薇开心一笑,明知对方听不见,也回应着她,“我可不是十岁,一直都是二十四岁哦。”
“你还记得江砚吧。”
听到这个名字,陆时薇一愣,撇撇嘴,怎么会不记得呢。
“从前只听说过他是单亲家庭,没想到他竟然是有钱人家的私生子,他爸爸曾经还是咱们市的地产大亨。”
私生子?
陆时薇记得,高三那年有人瞧见他在校门口被一辆豪车给接走,就开始传他的闲话。
可是,这跟江砚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并不是他的问题。
“就是可惜竟然有这么个坏种弟弟。”徐瑶语气有些惋惜,“你知道吗?江砚当年出事,就是他弟弟一手干的。要不是他,江砚现在也不会坐轮椅了。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依旧成为了互联网界的佼佼者。他那个弟弟的罪证,还是江砚收集了亲手交上去的,我看新闻上说的,除了江砚那件事,那人还参与了故意杀人、纵火、洗钱,最后数罪并罚判了死刑呢,好像就是在今天执行。”
江砚竟然出了那么大的事,怪不得这么久没来。
“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呢,也是突然提到他我才想起来的。”徐瑶轻轻叹了口气,“也怪我,当年忘记告诉你说了。还记得高三你参加小提琴比赛那回吧,你被人锁在了后台的杂货间里。不是我找到你的,是江砚,江砚告诉我你在那的。那会儿时间紧张,下一个登台的就是你,救你出来之后,我也来不及告诉你。后来看着你拿了第一名,高兴过了头,就把这事给忘了。”
她越听越迷糊,怎么会是江砚?
江砚怎么会在现场?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被人锁了起来?
过大的信息量让太久没动脑子的陆时薇有些神思恍惚,以至于徐瑶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
直到一个低沉冷傲,又富有磁性的声音出现,陆时薇才回过神来。
是江砚,江砚来了。
她听见江砚跟身后的人说,今天要多待会儿,让对方先走。
陆时薇连忙飘到江砚身旁,不出所料,江砚的腿上放着一束向日葵。
他好像很喜欢向日葵,每回来看她,都会带上一束。
江砚自己转着轮椅,轻车熟路地往里去。
陆时薇跟在他旁边,她发现江砚有白头发了,明明去年还没有的。
他还是同以往一样,在墓前放下一束向日葵后就安静待着,也不说话。
对于江砚十年如一日地探望自己这件事,陆时薇觉得挺震撼的。
毕竟高中的时候,他拒绝过自己。
陆时薇喜欢江砚,喜欢了整整三年,但没有一个人知道。
高考那天,她见到了因为腿伤消失了一年多的江砚。
等所有科目都考完,陆时薇做了自己这辈子最勇敢的决定,她要向江砚表白。
傍晚时分,夕阳洒向少年光洁白皙的脸庞,本身清冷的气质便被敛去了几分。轮椅上的少年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带一丝起伏,“抱歉,我不喜欢你。”
她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落荒而逃的场景。
但是到毕业那天,她还是没出息地偷偷摸摸在江砚课桌塞了一封信,一封没有署名,单纯又美好的祝福信。
从那之后,陆时薇再没见过江砚,也没再打听过他的消息,他彻底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了。
再后来,就是在自己的葬礼上。下葬那一天,亲朋好友们围在她的墓碑前落泪。但她的视线却被远处树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住,是江砚。
陆时薇猜测,他可能有认识的人也在这片墓园,恰巧看到了自己。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多了一个会来看望自己的人,而且还是江砚。
今天江砚待了好久,比以往都久,到太阳落山了他还坐在那。
陆时薇觉得江砚不太对劲。
她安慰自己,江砚找到了当年害自己的人,有些感慨也是对的。
盛夏夜晚蝉鸣四起,微风柔柔地掠过这片墓园。
江砚终于动了,但他的手没有伸向推圈,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瓶子。
他拧开瓶盖,将里头的东西悉数倒出。
是药。
陆时薇有些不安,眉头紧锁地盯着他。
“都结束了。”
说完这四个字,江砚竟然笑了。陆时薇有些晃神,从前他就很少笑,腿伤后更是没在他脸上找出过一丝笑容。
为什么笑?
来不及等她思考,江砚就把手心里的药统统吞了下去。
陆时薇浑身颤抖,想要阻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喊着江砚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但是对方听不到。
她以为自己会崩溃,可是看着江砚安稳的神情,她却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并不痛苦,好像真的很安宁。
男人背靠在轮椅上,双眸紧闭,英俊的眉也因为不适轻轻皱着。
陆时薇一刻都不敢眨眼得看着他,只是自己的意识好像越来越模糊了。
慢慢的,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化作一团白雾。
2004年的夏天,炎热不堪。
陆时薇是被热醒的,她看向脚边的风扇。
果然,又被妈妈开了定时。
陆时薇坐起身来,揉揉眼睛,看着眼前漆皮有些开裂的墙面发呆。
她重生了,回到了初中毕业的这个夏天。
离开床,走到窗边,她舒展一下身子,感受着拂面而来的风。
八月的风,一点也不柔和,还带着几分暴躁,吹在脸上只有燥热。
陆时薇不以为然,这样的感受起码能证明自己是活生生的人。又看了看外头熟悉的街道,真的好久没来过这了。
她的家,就在街道边。
去年冬天,这一片的拆迁通知就下来了,计划改建成公园。
陆时薇依稀记得他们搬家的那天,今年的十月六号。
“薇薇醒了啊,那就下来吃早饭吧。”
母亲孙惠玉正巧在楼下扫地,看到了在窗口发呆的陆时薇。
“好。”
陆时薇简单洗漱一下,就下了楼。
“怎么还没换衣服,今天要去王老师那练琴的。”孙惠玉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七点半了,暑假最后一次课了,可别迟到啊。”
陆时薇差点忘了,这个时候的她,寒暑假每周要去王梦的培训班练五天小提琴,等开学了每周还要再去一天。
培训班距离这不算太近,以往陆时薇坐公交过去都得花上半个小时。
孙惠玉已经吃好了,拿着包就准备出门。
“吃完赶紧去换衣服,碗就放那,我中午回来再收拾。”说完便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孙惠玉是小学语文老师,开学前一天,老师都得先去学校报到。
出发前,陆时薇对着镜子简单整理了一下衣领。镜中的少女穿着一条鹅黄色连衣裙,背着小提琴。黑直的头发随意披散在肩头,满是胶原蛋白的小脸,挺翘的鼻子,一双鹿眼灵动又无辜,朱唇皓齿,活脱脱一个小美人胚子。
陆时薇凭着记忆,找到了培训班的位置。
今天的培训班只有七个人在,还有一个请假了,王梦只挑好苗子,不爱多收学生。
当她再次拉起小提琴的时候,百感交集。
陆时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有重来一世的机会,从开始的怀疑,到现在的庆幸,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
只要一拉小提琴,她就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天过得悄无声息。
下午四点,陆时薇准时拜别老师。
离开后,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选择在附近溜达。
“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他。”陆时薇低声嘟哝,她记得江砚家好像就在这一片。
路过一家快餐店的时候,她的脚步瞬间停住。
她太熟悉这个背影了,前世的她总会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江砚附近,然后就像此刻一样,偷偷注视他的背影。
这个时候的江砚有些消瘦,高高的个子,伏底了身子正在清理客人用餐后的桌子。
许是感受到了一注热切的目光,江砚转过了身子。
四目相对之下,陆时薇有想哭的冲动,江砚就站在那里,侧着头无声看向自己。
她压抑住内心的冲动,朝他努力露出笑脸。
江砚蹙了蹙眉,生人勿近的气场更浓了,没做任何反应,继而转身继续去忙。
犹豫片刻,陆时薇还是提步离开了那里。
不能着急,慢慢来。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开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