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几天里,莱拉形影不离地跟着库尔特夫人到处走,仿佛她自己都快要成为别人的精灵了。库尔特夫人认识很多人,他们在各种各样的场合见面。库尔特夫人上午也许会在皇家北极研究所和地理学家一同开会,莱拉就坐在旁边听着。然后,她也许会在一家时尚的餐厅里与政客或神父共进午餐,他们很喜欢莱拉,会给她专门点些菜,她便学着吃芦笋,或者品尝甜面包的味道。接着,下午的时候,她们也许会去购物,置办更多的东西。库尔特夫人正在为探险做准备,需要买毛皮、油布、防水靴子,还有睡袋、刀具和绘图仪器,这些都让莱拉非常兴奋。之后,她们也许会去喝茶,和女士们见面。那些女士也许不如库尔特夫人那么漂亮和有成就,但衣着都和她一样精致华丽。她们和牛津女院士、吉卜赛船上的大妈、学院女仆是那么不同,几乎是一种新的性别,洋溢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和气质:优雅、迷人、得体。每逢这种场合,莱拉便穿得漂漂亮亮的,那些女士便会呵护照顾着她,让她参加她们优雅而有趣味的交谈。她们谈论的话题大多都是关于人:艺术家、政客,或是某些恋人。
夜晚来临的时候,库尔特夫人也许会带她去剧院看演出。同样,她们在那里也会遇到许多魅力无穷的人,她们相谈甚欢,也让莱拉仰慕不已。库尔特夫人似乎认识伦敦所有的重要人物。
在参加这些活动的间隙,库尔特夫人会教她一些地理和数学的基础知识。莱拉的知识像是一张被老鼠吃掉一大部分的世界地图,支离破碎。因为在乔丹学院,他们对她的教育零零碎碎,缺乏系统性和连贯性。他们会指定一个年轻的院士抓住她,专门给她讲某个主题,这样的课程往往会令人郁闷地持续一个星期,之后莱拉便会“忘记”上课的事情,这也会让授课的院士松了一口气。或者,某位院士会忘记应该教她的内容,然后长篇累牍地向她宣讲自己正在从事的研究课题,根本不管那是个什么样的课题。这也就难怪她掌握的知识那么零散。她知道原子、基本粒子、电磁电荷以及四个基本力,也了解一些实验理论,却对太阳系一无所知。实际上,当库尔特夫人认识到这一点,并给她解释地球和另外五大行星是怎么绕太阳公转的时候,莱拉大声笑了起来,认为这是在开玩笑。
当然,莱拉还是很迫切地想展示那些她确实有所了解的知识。于是,当库尔特夫人给她讲电子的时候,她很在行地说:“是的,电子就是带负电的粒子,有点像尘埃,只是尘埃不带电。”
她的话刚一出口,库尔特夫人的精灵便猛地抬起头,盯着她,瘦小身躯上的金色毛发一下子直立起来,好像也带了电似的。库尔特夫人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后背上。
“尘埃?”她问。
“是呀。你知道,来自太空的,就是那种尘埃。”
“莱拉,关于尘埃,你都知道些什么?”
“哦,尘埃来自太空,它会把人照亮,但你需要通过一种特殊的照相机才能看出来。孩子是例外的,它对孩子不起作用。”
“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直到这时,莱拉才感到房间里有种高度紧张的气氛,因为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貂,爬到她的大腿上,剧烈地颤抖着。
“就是乔丹学院的一个人,”莱拉含含糊糊地说,“我忘了是谁了,我想是某个院士说的。”
“这是你上课的内容吗?”
“可能是吧。不过也许是别的地方听说的。对了,我想就是这样。那个院士,我想他是从新丹麦来的,他在跟神父讲尘埃的事情,当时我刚好路过,我觉得很有意思,于是禁不住停下来听了听。就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库尔特夫人说。
“他跟我说的这些对吗?我是不是听错了?”
“嗯……我不知道。我敢肯定你知道的比我多。我们现在接着讲电子……”
这件事情过后,潘特莱蒙说:“你知道那时候她那精灵身上的毛全都竖起来了吗?嗯,我当时在他身后,她紧紧地抓住精灵的毛发,她那么使劲,手上的关节都没了血色,可你看不见。过了好长时间,他身上的毛发才服帖了。我当时以为他要往你身上扑呢。”
毫无疑问,这件事非常奇怪。可是他们俩都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最后,还有其他几类课程,库尔特夫人讲得既温和又细致,甚至根本感觉不到是在上课。其中包括:怎么洗头,怎么判断什么颜色适合谁,如何礼貌地表示拒绝而又不冒犯别人,如何涂唇膏、上粉底、喷香水。确切地说,后面这几项技巧库尔特夫人并没有直接教给莱拉,但是她知道莱拉一直在观察自己怎么化妆。于是,她便有意地让莱拉看见自己把化妆品放在什么地方,并给她留出时间,让她自己摸索,自己试验。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到了秋末冬初的时候。莱拉不时会想起乔丹学院,但同她现在忙碌的生活相比,乔丹学院显得狭小、安静。偶尔她还会想起罗杰,心里觉得不安,但她或者要去听歌剧,或者要试新衣服,或者要去皇家北极研究所,那时候她又把他忘到了脑后。
当莱拉在那里住了大约六个星期的时候,库尔特夫人决定举办一场鸡尾酒会。莱拉感觉到那是为了要庆祝什么,但库尔特夫人从未说过是什么缘由。她预订了鲜花,跟承办酒会的人谈鱼子酱面包和饮料的事,还和莱拉一起,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决定邀请什么客人。
“我们一定得把大主教请来,把他漏掉了我可担当不起,尽管他是那种最让人讨厌的老势利眼。博雷尔勋爵目前人在伦敦,他这个人很有趣。还有波斯特尼卡瓦公主。你觉得该不该请埃里克·安德森?我不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该不该跟他接触……”
埃里克·安德森是最新流行的舞蹈演员。莱拉虽然明白“跟他接触”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很愿意说说自己的想法。她十分尽责地把库尔特夫人建议的名字全都写下来,只是拼写得乱七八糟,然后,等库尔特夫人决定不邀请他们的时候,再把他们的名字划掉。
莱拉上床睡觉的时候,潘特莱蒙在枕头边小声说:
“她永远也不会去北方!她会把我们永远扣在这儿。咱们打算什么时候逃走?”
“她会去的,”莱拉低声答道,“你就是不喜欢她。嗯……那没办法。我喜欢她。而且,要是不打算带我们去北方,她干吗要教我们学航海和那些东西呢?”
“为了不让你失去耐心,这就是为什么。你并不是真的想装出可爱、美丽的样子在鸡尾酒会上傻站着吧?她只是在把你培养成宠物。”
莱拉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但是潘特莱蒙说得对,她总是觉得自己被这种礼貌的生活限制、约束着,不管这种生活是多么奢侈豪华。她愿意不惜任何代价,来换取一天的时间,让她跟罗杰和牛津那些衣衫褴褛的朋友在一起,在黏土河床上打一架,沿着运河追跑打闹。她对库尔特夫人保持礼貌、任她摆布的一个原因就是她非常迫切地想去北方探险。也许她们会见到阿斯里尔勋爵,也许他和库尔特夫人会彼此相爱,然后结婚并收养莱拉,再一起去把罗杰从食人魔手中救出来。
在举行鸡尾酒会的那个下午,库尔特夫人把莱拉带到—名时尚发型师那里。在那里,莱拉那头硬硬的金发被弄得服服帖帖,还烫上了波浪;指甲磨得整整齐齐,还涂上了指甲油。他们甚至还给她的眼睛和嘴唇化了点淡妆,主要是为了教她怎么化妆。接着,她们便去取库尔特夫人给她定做的新衣服,还买了几双黑皮鞋,然后便返回公寓,检查鲜花有没有放好,开始梳妆打扮起来。
“亲爱的,不能背那个小包。”库尔特夫人说。这时,莱拉刚从卧室里出来,为她自己漂亮的装扮感到美滋滋的。
莱拉不管去哪儿,都要背着一个白色的小背包,这样就可以把真理仪带在身边。库尔特夫人把花瓶里那束扎得紧紧的玫瑰花松开了一些,看见莱拉没有动,便冲着门用眼睛示意了一下。
“哦,库尔特夫人,求您啦,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包。”
“在室内不行,莱拉。在你自己家里背着包是很奇怪的。马上拿下来,然后来帮我检查一下这些酒杯……”
那句假模假样的“在你自己家里”让莱拉决定反驳,潘特莱蒙立刻飞到地板上,变成一只臭鼬,对着她那穿着白色袜子的脚面,拱起了后背。这给莱拉增加了勇气,她说:
“但它不会碍事的,而且这是我唯一真正喜欢的东西,我觉得它真的很配——”
没等她把这句话说完,库尔特夫人的精灵像一道金光似的,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没等潘特莱蒙来得及反应,便把他扑倒在地毯上。莱拉吓得大叫起来。潘特莱蒙左右扭动着身体,尖叫嘶吼着,却无法挣脱金猴的控制,莱拉因为恐惧和疼痛而大声喊叫起来。仅仅几秒钟的光景,猴子已经完全制服了潘特莱蒙:一只黑色的前爪狠狠地掐住潘特莱蒙的咽喉,黑色的后爪紧紧地摁住他的下肢,另外一只前爪揪住潘特莱蒙的一只耳朵使劲拽,像是要把它扯下来似的。猴子的举动不带丝毫愤怒,却带着一种冷酷和好奇,看了令人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莱拉吓得哭了起来。
“别!求求你!别伤害我们!”
库尔特夫人从鲜花中抬起脸来,望着她。
“那就照我说的去做。”她说。
“我保证!”
金猴像是突然厌倦了似的,从潘特莱蒙身边走开了。潘特莱蒙马上逃到莱拉身边,她用双手把他抱到自己脸边,吻着他,安慰他。
“马上去,莱拉。”库尔特夫人说。
莱拉猛地转过身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砰地一摔。但是,门刚刚重重地关上,便又打开了。库尔特夫人站在只有一两英尺远的地方。
“莱拉,你要是这样粗鲁,缺少教养,那我们之间就会对抗,而我一定会赢的。马上放下那个背包,不许愁眉苦脸地皱着眉头。不管我是不是听得见,永远不许摔门。现在,再过几分钟,第一拨客人就要到了,他们看到的你应该举止得体,方方面面都做到可爱、迷人、天真、专注、愉悦。莱拉,我特别希望你能做到这些,你明白我的话吗?”
“明白,库尔特夫人。”
“那就吻我一下。”
她微微弯下腰,把面颊伸了过来。莱拉只好踮起脚尖,吻了她一下。她注意到,库尔特夫人的脸是那么光滑,透着令人困惑的味道:芬芳,然而有一种金属的味道。莱拉回身把背包放到梳妆台上,然后跟着库尔特夫人,回到了客厅。
“亲爱的,你觉得这些花怎么样?”库尔特夫人甜甜地问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我觉得摆玫瑰花总不会错,但是相同的好东西也不能太多……宴会负责人拿来的冰块够吗?亲爱的,你去问—下。热乎乎的饮料非常可怕……”
莱拉发现,假装高兴迷人还是非常容易的。但她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潘特莱蒙对此的厌恶和对金猴的憎恨。这时,门铃响了。房间里很快就挤满了衣着时尚的女士和英俊高贵的男士。莱拉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给他们拿鱼子酱面包,或者在他们跟她说话的时候,甜甜地微笑,优雅地回答他们的问题。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宠物。她刚有这个想法,潘特莱蒙便伸展开他那黄雀的翅膀,大声啁啾起来。
她感觉到了潘特莱蒙的兴高采烈,因为他向自己证明了他是正确的。于是,莱拉便稍稍收敛了一下。
“亲爱的,你在哪儿上学?”一位老夫人透过眼镜打量着她,问道。
“我不上学。”莱拉对她说。
“真的?我以为你母亲会把你送到她当年的学校呢,非常好的地方……”
莱拉感到莫名其妙,她立刻意识到了老夫人的误会。
“哦!她不是我妈妈!我只是给她帮忙,我是她的私人助理。”她强调道。
“我明白了。那你的亲人是谁呢?”
莱拉不得不又一次仔细想一想才回答。
“他们是伯爵和伯爵夫人,”她说,“他们俩在北方的一次空难中死了。”
“是哪个伯爵?”
“贝拉克瓦伯爵,是阿斯里尔勋爵的哥哥。”
老夫人的精灵,一只猩红色的金刚鹦鹉,好像被激怒了似的不停地换腿站着。老夫人好奇地皱起了眉头,莱拉便甜甜地微笑着走开了。
有一群男士和一位年轻的女士在大沙发那儿聊天,经过他们的时候,莱拉突然听到了尘埃这个词。她经历了不少社交场合,已经懂得什么时候男女是在调情。她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停下脚步去听,更让她着迷的是有人提到了尘埃。那几个男人看起来像是院士。从那位女士提问的方式来看,莱拉觉得她大概是个学生。
“这是由一个莫斯科人先发现的——你要是已经知道了,就尽管打断我——”一个中年男子说道,那位女士用钦佩的目光注视着他。“那个人叫鲁萨科夫,所以就以他的名字命名,叫鲁萨科夫粒子。这种基本粒子同别的物质从不以任何方式相互作用——所以很难发现,但不同寻常的是,它们似乎能被人类吸引。”
“真的吗?”年轻女士睁大了眼睛问。
“更奇妙的是,”他接着说,“有的人比别人更具有吸引力。成年人可以吸引粒子,但儿童不能,至少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而且在青春期之前都是如此。实际上,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凑近那位年轻女士,亲切地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正因为如此,才成立了祭祀委员会。我们慷慨的女主人会告诉你的。”
“真的?她跟祭祀委员会有关系吗?”
“亲爱的,她就是祭祀委员会。这完全是她一手搞起来的——”
那个男子正要对她再说些什么,忽然看见了莱拉。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也许是他稍微喝多了点儿,也许是他想给那位年轻女士留下更深刻的印象,总之他开口说道:
“我敢肯定,这些事这位小姑娘全都知道。祭祀委员会是不会伤害你的,是不是,亲爱的?”
“哦,当然不会,”莱拉说,“这里的任何人都不会伤害我。我过去住的地方,在牛津,那儿有各种各样的危险。那里有吉卜赛人,他们会抢孩子,然后卖给土耳其人做奴隶。还有,在港口绿地古老的戈德斯托女修道院有个狼人,每到月圆的夜晚就会出来,有一次我还听到了他的号叫。那儿还有食人魔……”
“我说的就是这个,”男子说,“他们用这个名字称呼祭祀委员会,对吧?”
莱拉感觉到潘特莱蒙突然颤抖起来,但还没有失态。那两个成年人的精灵,他们分别是一只猫和一只蝴蝶,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食人魔?”年轻女士问,“这名称真特别!为什么叫他们食人魔?”
莱拉正准备讲她自己编的、用来吓唬牛津孩子们的那个恐怖故事,那位男子已经开始讲述了。
“是从英文单词的首字母缩写得来的,明白吗?就是总祭祀委员会这三个单词[27]。实际上,这个想法很早就有了。中世纪的时候,父母往往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教堂去当修道士或修女。这些不幸的小家伙就被称为‘祭祀品’,意思是‘牺牲’‘供品’等等,因此,当他们研究尘埃的时候,便采用了同样的想法……我们的小朋友可能知道这些。你干吗不去跟博雷尔勋爵谈谈?”他对莱拉直截了当地补充道,“我相信他很愿意见见库尔特夫人的门生……就是他,那个灰白头发、精灵是毒蛇的那个人”。
他想摆脱莱拉,这样就可以跟那位年轻女士进行更进一步的私下交谈,莱拉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是那位年轻女士似乎仍对莱拉抱有兴趣,她从那位男士身边溜了出来,跟莱拉说话。
“等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莱拉。”
“我叫阿黛尔·斯塔敏斯特,是记者。可不可以跟你单独谈谈?”
莱拉认为人们愿意跟自己说话是很自然的事情,于是就说:“可以。”
那个女人的蝴蝶精灵飞到空中,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飞落下来,低声说了些什么。阿黛尔·斯塔敏斯特听了之后,说:“咱们到靠窗户的座位去吧。”
莱拉非常喜欢这个位置。从这里可以俯瞰河水,在夜晚这个时候,南岸的灯光映照在涨潮的深色水面上,随波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一队货船拖着货物,正在逆流而上。阿黛尔·斯塔敏斯特坐了下来,在铺着软垫的座位上挪动身体,给莱拉腾出些地方。
“刚才多克教授是不是说你和库尔特夫人有关系?”
“是的。”
“是什么关系?你总不会是她女儿吧?我想我应该知道——”
“不是!”莱拉说,“当然不是。我是她的私人助理。”
“私人助理?你的年纪稍微小了点儿吧,不是吗?我还以为你和她是亲戚呢。她这个人怎么样?”
“她很聪明。”莱拉答道。要是今天晚上之前,她也许会说得更多,但情况发生了变化。
“是的。但还有个人的方面,”阿黛尔追问道,“我是说,她友善吗?有耐心吗?或者什么别的。你跟她住在一起吗?她私下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挺好的。”莱拉干巴巴地说。
“你都做些什么呢?你是怎么给她当助手的?”
“我做些计算,诸如此类,比如准备航海的那些计算。”
“哦,我明白了……你是从哪儿来的?你叫什么来着?”
“莱拉,从牛津来的。”
“库尔特夫人为什么选中你——”
她突然停住了,因为库尔特夫人已经站在了旁边,从阿黛尔·斯塔敏斯特抬头望向她的神情,以及她的精灵惊慌不安地绕着她的脑袋盘旋飞舞的样子,莱拉看得出,这位年轻的女士是酒会的不速之客。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库尔特夫人平静地说,“但是五分钟之内我就会知道,然后你就再也当不了记者了。你现在老老实实地站起来,不要大吵大嚷,马上离开这里。我还要再补充一句,不管是谁带你来的,那个人也会跟着倒霉。”
库尔特夫人像通了电似的,连她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样了,散发出一种火热的气味,像是被加热了的金属似的。刚才莱拉就有类似的感觉,只不过现在是看着她向别人发作。可怜的阿黛尔·斯塔敏斯特无力反抗,她的精灵瘫倒在肩头,那美丽的翅膀抽动了一两下便晕了过去,她自己好像无法站稳似的。她尴尬地微蜷着身体,从正在高谈阔论的人群中挤过去,出了客厅的门。她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肩膀,扶住晕倒的精灵,不让他掉下去。
“嗯?”库尔特夫人冲着莱拉哼了一声。
“我没跟她讲什么重要的事情。”莱拉说。
“她问什么了?”
“就是问我在这儿干什么、我是谁之类的问题。”
莱拉说话的时候,注意到库尔特夫人是孤身一人,她的精灵不在身边。这是怎么回事?但片刻之后,那只金猴便又出现在她的身旁。她朝着他垂下手臂,抓住猴子的手,轻轻地扶着他跳到自己肩头,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亲爱的,要是碰到没被邀请的不速之客,一定要来告诉我,好吗?”
那种亢热的金属味道消失了,也许,那仅仅是莱拉的想象。她又能闻到库尔特夫人身上芬芳的香味了。她还闻到了玫瑰花、雪茄烟以及别的女士身上的香水味。库尔特夫人微笑着看着莱拉,那样子仿佛是在说:“你和我都明白这些事,是不是?”然后,她便走开去跟别的客人打招呼了。
潘特莱蒙在莱拉的耳畔小声说:
“刚才她在这儿的时候,她的精灵正从我们卧室里出来。他一直在监视我们,他知道真理仪的事儿!”
莱拉觉得这可能是真的,但她无能为力。关于食人魔,那个教授说什么来着?她四处张望想再次找到他。但是,她刚看见他,公寓的门卫(今晚打扮成了仆人)和另一个人便轻轻拍了一下教授的肩膀,跟他小声说了些什么,教授立刻变得脸色苍白,跟着他们出去了。这只不过是几秒钟的事,他们做得非常小心,几乎谁都没注意到。然而这让莱拉感到焦虑,有一种被暴露的感觉。
她在举行酒会的两个大房间里东游西逛,一半是想听听周围人的谈话,一半是想尝尝她被禁止饮用的鸡尾酒的味道。她变得烦躁不安起来。她并不知道有人在注意自己,直到后来,门卫出现在她旁边,弯着腰说:
“莱拉小姐,壁炉旁边的那位先生想跟你谈谈。他是博雷尔勋爵——如果你不认识他的话。”
莱拉抬头朝房间的另一头望去,那位花白头发、相貌威严的男子正直视着她。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点了点头,示意她过去。
莱拉先是感到不太情愿,后来却又更加好奇,她穿过人群走了过去。
“晚上好,孩子。”他说。他的声音安详而又威严。他的精灵是一条毒蛇,在旁边墙壁上雕花玻璃灯的照射下,那布满鳞片的脑袋和碧绿的双眼熠熠发光。
“晚上好。”莱拉说。
“我的老朋友乔丹学院的院长怎么样了?”
“他很好,谢谢您。”
“我想他们跟你告别,一定都很难过。”
“是的,他们是很难过。”
“库尔特夫人是不是总让你很忙?她在教你什么?”
莱拉觉得很反感,也感到不自在。所以,对这种居高临下的提问,她既没有实话实说,也没有使用她一贯的想象力。相反,她说:“我在学习鲁萨科夫粒子,还有祭祀委员会。”
他似乎立刻全神贯注起来,就像给电灯的光柱调焦一样,他的注意力全部聚焦在莱拉的身上。
“我想你可以给我讲讲你都知道什么。”他说。
“他们正在在北方进行实验,”莱拉说,她感觉自己有点过于鲁莽,“像格鲁曼博士那样。”
“说下去。”
“他们有一种特殊的照片,可以看见尘埃。如果那是一个成年人,那么所有的光亮都会涌向他。如果是个孩子就不会——至少,没有那么多。”
“库尔特夫人给你看过这样的照片吗?”
莱拉迟疑了一下,因为这并不是简单的说谎,这需要一定的知识,而她对此并不内行。
“没有,”她停了片刻之后说,“是我在乔丹学院看到的。”
“谁给你看的?”
“他并不是真的给我看,”莱拉承认道,“我当时正好经过,就看见了。后来,我的朋友罗杰就被祭祀委员会拐走了,可是——”
“谁给你看的那张照片?”
“我的叔叔阿斯里尔。”
“什么时候?”
“他上一次来乔丹学院的时候。”
“我明白了。你还学什么了?我刚才好像听你提到了祭祀委员会?”
“是的。但我不是从他那里听到的,而是在这儿听到的。”
这绝对是实话,莱拉想。
他眯着眼睛看着她。她则带着她所有天真的表情,注视着他。最终,他点了点头。
“那么说库尔特夫人一定是已经决定,让你帮她做那项工作了。有意思。你现在参与了吗?”
“没有。”莱拉答道。他在说什么?潘特莱蒙十分聪明地变成了一只飞蛾,这是最没有表情的形象,这样就不会暴露出莱拉的真实想法。莱拉也相信自己有能力保持天真的表情。
“她有没有告诉你那些孩子怎么样了?”
“没有,她还没跟我说这些。我只知道这事儿跟尘埃有关,那些小孩相当于某种牺牲品。”
她想,跟刚才一样,这也并不是完全说谎,她从没说过这是库尔特夫人亲自告诉她的。
“说他们是牺牲品,实在是有点夸张了。那么做既是为他们好,也是为了我们。再说,他们都是心甘情愿地跟着库尔特夫人去的。正因如此,她才这么重要。他们肯定是想参与进来,哪个孩子能抵抗得了她的魅力呢?如果她也想利用你,把他们都吸引过来,那就更好了。我非常高兴。”
他像库尔特夫人那样冲着她微微一笑,似乎他们俩在共享同一个秘密。莱拉也报以礼貌的微笑。他转过身,去跟别人交谈了。
莱拉和潘特莱蒙相互都感觉到了对方的恐惧。她想自己一个人走开,跟他说说话。她想离开这个公寓。她想回到乔丹学院,回到自己十二号楼梯上
的那间破旧的卧室里。她想去找阿斯里尔勋爵——
好像是回应她那最后一个愿望似的,她听到有人提到阿斯里尔勋爵的名字。于是,她若无其事地凑近那群聊天的人,假装从桌上的盘子里拿鱼子酱面包。一个穿着紫色主教袍的男士正在说话:
“……不,我想相当一段时间之内,阿斯里尔勋爵都不会给我们添麻烦了。”
“你刚才说他关在哪儿?”
“听说是在斯瓦尔巴群岛上的堡垒,由熊看守着——你知道,就是披甲熊,那些可怕的动物!他活到一千岁也逃脱不了。事实是,我真的认为方法显而易见,几乎非常明显……”
“最近的实验已经证实了我一贯的想法——尘埃是从黑暗物质产生的,而且……”
“我怎么觉得有点儿像琐罗亚斯德[28]的异端邪说?”
“过去被称为异端邪说的东西……”
“如果我们能分离黑暗物质……”
“你刚才提到了斯瓦尔巴群岛,是不是?”
“披甲熊……”
“祭祀委员会……”
“孩子们没有受苦,这一点我敢肯定……”
“阿斯里尔勋爵被囚禁……”
听到这些,对莱拉来说已经足够了。她转过身,和潘特莱蒙变成的飞蛾一起,静悄悄地挪动着脚步,进到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酒会的嘈杂声马上变小了。
“怎么办?”她低声问。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黄雀,停在她的肩头。
“咱们要逃走吗?”他低声反问道。
“当然。如果趁现在这些人都在这儿,咱们逃走,她可能一时半会儿还发现不了。”
“可是他会发现。”
潘特莱蒙指的是库尔特夫人的精灵。一想到他那小小的金色身影,莱拉就感到恶心害怕。
“这次我要跟他斗一斗,”潘特莱蒙勇敢地说,“我能变,他变不了。我会很快地变化形状,让他抓不住我。你等着瞧吧,这次我一定会赢的。”
莱拉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她该穿什么衣服?逃走的时候怎么样才能不被人发现?
“你得出去侦察一下,”她低声说,“一旦发现没有人注意,咱们就得跑。变成飞蛾,”她补充道,“记住,只要没人看着……”
她把门开了一道缝,潘特莱蒙爬了出去,温暖的粉红色灯光映衬出他灰暗的身影。
与此同时,她飞快地套上自己最暖和的衣服,又把另外几件塞进煤丝袋子[29]——那是在她们当天下午刚去过的那家时尚商店买的。库尔特夫人也会像发糖果似的给她钱,虽然她花得大手大脚,但还是剩下了几个金币,她把它们放进黑色的狼皮大衣口袋。
最后,她把真理仪用黑色的天鹅绒包好。那只讨厌的猴子发现它了吗?他一定发现了,也一定告诉她了。唉,当初要是藏得再隐蔽一点儿该有多好!
她踮着脚尖来到门口。她的房间通向大厅附近的走廊尽头,幸运的是,大多数客人都在远处的两个大房间里。她听到高谈阔论的话音、笑声、洗手间里隐约的冲水声、酒杯清脆的撞击声。这时,她的耳边传来飞蛾的轻声话语:
“就是现在!快!”
她一闪身,从门里钻了出来,进了大厅。不到三秒钟的时间,她已经在开公寓的前门了。片刻之后,她出了那道门,然后又轻轻地把门关上。这时,潘特莱蒙又变成一只黄雀。莱拉向台阶跑去,她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