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女巫

莱拉无法控制地呻吟着,颤抖着,就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那水是那么冰冷,她的心几乎都要被冻僵了。潘特莱蒙钻进她的衣服,贴着她的肌肤躺着,为莱拉又恢复了完整而感到高兴。但是他知道,库尔特夫人一直在忙忙碌碌地准备某种饮料;他也完全知道,那只金猴结实的小手指已经迅速在莱拉身上摸了一遍,只有潘特莱蒙能注意到猴子还摸了摸莱拉腰间那只油布袋子,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坐起来,亲爱的,把这个喝了。”库尔特夫人说着,温柔地将胳膊伸向莱拉的后背,把她扶坐了起来。

莱拉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但几乎马上便放松了下来,因为潘特莱蒙正在默默地告诉她:只有伪装好,我们才会安全。她睁开眼睛,发现眼睛里已经充满泪水。让她惊讶和羞愧的是,自己竟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库尔特夫人发出同情的声音,把那杯饮料放在猴子手里,用一块洒了香水的手绢给莱拉擦眼睛。

“尽情地哭吧,亲爱的。”那个温柔的嗓音说道。刚能控制住自己的时候,莱拉便决定不再哭了。她努力止住眼泪,紧紧抿着嘴唇,强压着啜泣,但胸膛还在一起一伏。

潘特莱蒙在玩同样的把戏:欺骗他们,欺骗他们。他变成一只老鼠,悄悄地从莱拉的手里爬出去,胆怯地闻了闻猴子紧握的那杯饮料,没有毒:里面放了洋甘菊,没有其他东西。他又爬回莱拉的肩膀上,低声说:“把它喝了。”

莱拉坐起来,两手捧起那只热乎乎的杯子,小口啜着,一会儿又吹一吹,好让它凉下来。她的眼睛始终没有向上看——这一次她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伪装得更好。

“莱拉,亲爱的,”库尔特夫人低声说着,抚摸着她的头发,“我还以为我们永远也找不到你了呢!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迷路了?是有人把你从公寓里带走了吗?”

“是的。”莱拉小声说。

“是谁,亲爱的?”

“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

“是参加聚会的客人吗?”

“我想是的。他们说你需要一样什么东西,就在楼下。我就下去拿,他们抓住了我,把我带到一处地方,塞进汽车。但是,等他们停下的时候,我迅速地跑了,躲开了他们,他们再也没抓到我。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她又是一阵抽泣,不过比刚才要好多了。她可以假装是自己所讲的经历引发了这一阵抽泣。

“我正在四处寻找回家的路,那些食人魔抓住了我……他们把我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塞进一辆面包车,把我带到一个地方,是一座很大的楼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随着她说出每一句话,她都觉得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现在,她正在做一件困难又熟悉,而且总是不可预测的事情——那就是撒谎。莱拉又有了一种掌控自如的感觉,也就是真理仪让她获得的那种复杂与操纵的感觉。她要小心谨慎,不能说出任何明显有悖常理的事情。某些地方她得说得含糊不清,而在另一些地方,她又得编造出貌似真实的细节。总之,她必须得是个艺术家。

“他们把你关在这幢楼里多久了?”库尔特夫人问。

运河上的旅行以及跟吉卜赛人在一起的时间一共有两个星期——她得把这段时间算上。于是,她编了一段跟着食人魔去特罗尔桑德的经历,讲述自己如何逃脱,详细地讲述自己看到的那座小镇的细节:在艾纳尔松酒吧做了一段时间的女佣,什么活都干,接着又在内陆的一个农民家里干了一段时间的活儿,然后就被萨莫耶德人抓住,带到了伯尔凡加。

“他们要——要切割——”

“嘘,亲爱的。我会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啊!所有孩子都对这里发生的事情感到害怕,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这非常可怕,比任何事情都糟糕……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库尔特夫人?他们为什么那么残忍?”

“好了,好了……你现在平安无事了,亲爱的。他们永远也不会那样对你,现在我知道你在这儿,你现在安全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亲爱的莱拉,谁也不会伤害你,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可是他们却那样对待别的孩子!为什么?”

“啊,亲爱的——”

“因为尘埃,是不是?”

“是他们告诉你的吗?是不是医生说的?”

“这个连小孩子都知道,所有的孩子都在谈论它,只是大人谁都不知道!而且,他们差点儿就对我那样了——你一定得告诉我!你没有权利对这件事保密,再也不能了!”

“莱拉……莱拉,莱拉,亲爱的,这些都是非常重要但难以理解的概念,比如说尘埃等,这不是小孩子应该担心的事。不过,亲爱的,医生那么做是为孩子们好。尘埃是一种不好的东西,是错误的、有害的,也是邪恶的。成年人和他们的精灵被尘埃感染得太严重,没有办法补救,所以我们对他们无能为力……但是,及时给孩子们做手术就会让他们免受尘埃的伤害。这样,尘埃就再也不会沾上他们的身体,于是,他们就会平安快乐,而且——”

莱拉想起了小托尼·马科里奥斯,突然身体向前一倾,吐了起来。库尔特夫人往后一退,松开了手。

“亲爱的,你没事吧?到洗手间去——”

莱拉强忍着,揉了揉眼睛。

“你们用不着给我们做手术,”她说,“你们别理我们就好了。我敢肯定,阿斯里尔勋爵要是知道这里的情况,是不会允许任何人那么干的。如果他身上有尘埃,你也有尘埃,乔丹学院的院长还有其他所有的大人都有尘埃,那它一定没什么了不起的。等我出去后,我要把这些告诉全世界的孩子。不管怎么说,如果手术真的那么好,你干吗还阻止他们给我做呢?要是手术有那么好,你就应该让他们做,你应该高兴才对。”

库尔特夫人摇了摇头,露出一丝悲哀的、洞察一切的微笑。

“亲爱的,”她说,“对我们有益的事情都得让我们吃点儿苦,而且,如果你感到心烦意乱,那么自然而然地,那也会让别人感到不舒服……但是,这个手术并不是说要把你的精灵从你身边夺走,他还在那里!对了,这里许多大人也都做过这个手术。那些护士看上去也相当幸福,是不是?”

莱拉眨了眨眼睛,突然明白了她们为什么那么木然和冷漠,也明白了她们那些小跑着的精灵为什么看上去像是在梦游。

什么也不要说。这样想着,莱拉便把嘴紧紧地闭上了。

“亲爱的,如果不是事先做了实验,没有人会想要在孩子身上做手术,也绝不会有人想剥夺孩子的精灵!整个过程只不过是切那么一小刀,然后就一劳永逸了!你看,小时候,你的精灵是出色的朋友和伙伴,但是亲爱的,等你到了我们所说的青春期的时候——你很快就要到这个年龄——精灵就会带来各种令人烦恼的想法和情绪,这就会让尘埃乘虚而入。如果在此之前迅速地进行一次小手术,你就再也不会有什么烦恼,而且你的精灵还是跟你在一起,只是没有连在一起罢了,就像……就像一个特别乖巧的宠物——你要是愿意这么想的话,是世界上最好的宠物!难道你不喜欢这样吗?”

哦,邪恶的骗子,哦,她所讲的无耻的谎言!即使莱拉事先不知道她说的是假话(例如托尼·马科里奥斯和被关起来的精灵),她也会对此有强烈的厌恶和愤怒。割离自己亲爱的灵魂、亲密的心灵伙伴,让它沦落成一只奔跑着的小宠物?莱拉愤怒得几乎要全身冒出火来,潘特莱蒙在她怀里变成一只鸡貂,咆哮着——这是他能变幻出的最丑陋、最恶毒的模样。

但是她们什么也没说。莱拉紧紧地抱着潘特莱蒙,任由库尔特夫人抚摸她的头发。

“把你的洋甘菊茶喝了,”库尔特夫人温柔地说,“我让他们在这儿给你铺张床,既然现在我的小助手回来了,就没必要回去跟别的女孩睡一间宿舍了。你是我最喜欢的助手,是世界上最得力的助手!你知道吗,亲爱的,我们为了你,找遍了整个伦敦。哦,我真是太想你了!再次找到你,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整个过程中,那只金猴一直在烦躁不安地游蹿,一会儿站在桌上摇着尾巴,一会儿靠着库尔特夫人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一会儿又竖起尾巴在地上踱步。当然,他这个样子表明库尔特夫人已经不耐烦了。终于,她忍不住了。

“莱拉,亲爱的,”她说,“我想,乔丹学院院长在你离开之前给了你一样东西,是不是?他送了你一台真理仪。问题是,那个东西并不是他的,他不能送给别人,只是放在那里让他保管。这个东西非常珍贵,不能随身携带——你知道吗?这东西世界上总共只有两三个!我想,院长把它送给你,是希望它最终会落到阿斯里尔勋爵的手里。他让你别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

莱拉撇了撇嘴。

“是的,我看得出来。嗯……亲爱的,你没有告诉我,是不是?你不用担心。这就是说,你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但是听着,亲爱的,这东西的确应该妥善保管,它这么珍贵,恐怕我们不能再让它有什么风险了。”

“阿斯里尔勋爵为什么不能拥有它?”莱拉问,身体并没有动。

“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你知道,因为他的头脑中有一些危险、邪恶的想法,所以他被流放了。他需要真理仪来完成他的计划,但是亲爱的,相信我,不管是谁,最不应该做的就是让阿斯里尔勋爵得到真理仪。可悲的是,乔丹学院院长弄错了。但是既然你知道了,那么真的——最好是让我来拿着它,对不对?这样你也就不用费劲地随身带着,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看管它——而且,说实在的,你一定一直感到奇怪,弄不明白这样一个蠢笨、破旧的东西有什么用处……”

莱拉真的不明白,自己当初竟然会认为这个女人是那么有魅力、有头脑。

“所以,亲爱的,你要是现在还带着它,真的最好是让我来保管。它就在你的腰带里,是不是?是的,这样做很聪明,像这样把它放在……”

她的手伸向莱拉的裙子,接着便去解开那只硬硬的油布袋子,莱拉全身紧绷起来。那只金猴蹲在床尾,期待地连身体都颤抖着,两只黑色的小手放在嘴边。库尔特夫人把腰带从莱拉的腰间抽了出来,解开袋子上的扣子,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取出那块黑色的天鹅绒布,把它展开,看见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制作的那只马口铁罐子。

潘特莱蒙又变成了一只猫,绷紧了肌肉,随时准备跳起来。莱拉把两条腿从库尔特夫人那儿抽开,然后转身将双腿放到地上。这样,时候一到,她也能撒腿就跑。

“这是什么?”库尔特夫人像是觉得很有趣,问道,“多滑稽的老式马口铁啊!你把它放在这儿是怕弄坏了它,是不是,亲爱的?还有这么多苔藓……你很仔细,对不对?还有一只马口铁罐子,居然是在第一只罐子的里面!是焊在一起的!亲爱的,是谁干的?”

她并没有等待莱拉回答,因为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如何打开这个东西上。她的手提包里有把小刀,有各种不同的功能,她拉出一把刀片,插到罐盖的下方。

立刻,房间里充满了愤怒的嗡嗡声。

莱拉和潘特莱蒙一动不动。库尔特夫人觉得既困惑又好奇,伸手去揭开盖子,金猴也弯下腰,凑近了去看。

就在这时,那只黑乎乎的间谍飞虫电光石火般地从罐子里“嗖”的一声疾速飞了出来,狠狠地撞在猴子的脸上。

他尖叫一声,身子猛地往后一退。当然,这一下也撞痛了库尔特夫人,疼痛和惊惧让她跟着猴子一起大叫起来。接着,那个上了发条的小魔鬼便往她身上爬,一直爬上她的胸口,然后是喉咙,然后朝她的脸上爬去。

莱拉没有丝毫犹豫。潘特莱蒙“噌”的一声跃到门口,她马上跟了过去,打开门,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跑了。

“打开消防警报!”潘特莱蒙一边在她的前面飞着,一边尖声叫道。

莱拉看见前方角落里有一个按钮,便不顾一切地用拳头打碎了上面的玻璃。她继续往前跑,朝着宿舍飞奔,同时打开一个又一个的警报器。这时,人们开始跑到走廊里,到处张望,想知道是什么地方着了火。

这时,莱拉已经来到厨房附近,潘特莱蒙让她产生了一个想法,于是她飞快地跑进厨房。片刻之后,她便打开了所有煤气开关,将一根火柴扔向最近的灶台。然后,她从储藏架上拖出一袋面粉,用力扔向桌子角,袋子破了,空气中充满了白色的面粉,因为她听说过,如果在火源附近把面粉弄成这样,就会发生爆炸。

然后,她冲了出去,继续拼命地跑向自己的宿舍。此时,走廊里已经全都是人:孩子们在激动地到处跑动,因为“逃走”这个词已经在他们中间传开了。年龄大些的孩子正在招呼年纪小的孩子,和他们一起跑向放衣服的储藏室。大人们试图控制局面,但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他们呼喊着,推搡着,哭叫着。

莱拉和潘特莱蒙像鱼一样地穿过这一片混乱,继续往宿舍跑。就在她们快到宿舍的时候,身后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整座大楼都在晃动。

其他几个女孩早就跑了,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莱拉把小柜子拖到墙角,跳到上面,用力把她的皮衣包裹从天花板上拽下来,摸到了真理仪——它还在那儿。她迅速地把皮衣套到身上,把风帽往前一拉戴在头上。这时,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麻雀,飞到门口,大声喊道:

“快跑!”

她撒腿跑了出去。这时,有一群孩子已经幸运地找到了防寒服,正在沿着走廊朝大门口跑去,莱拉加入他们的行列。她身上冒着汗,心嗵嗵跳着。她知道,她必须逃走,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厨房里的大火迅速蔓延起来,不知是由于爆炸还是大火,房顶掉下来了一块。人们吃力地爬上变形的支柱和房梁,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煤气的味道很重。这时,又响起一声爆炸,比第一次更响,离得也更近。有几个人被震倒了,到处是恐惧和痛苦的哭喊声。

莱拉挣扎着站了起来。在精灵们的哭喊和扑腾声中,潘特莱蒙大叫:“这边!这边!”莱拉用力爬上瓦砾,呼吸着冰冷刺骨的空气。但愿孩子们都找到了户外穿的衣物,要是从实验站逃走却被冻死,那实在是件倒霉透顶的事。

此时,大火已经熊熊燃烧起来。莱拉爬上了屋顶,夜空下她看到楼房的墙上有个大洞,火舌正在吞噬着洞口。楼房大门处聚着一群孩子和大人,但此时,大人们显得更加焦躁不安,孩子们也更加惊慌失措,他们全都更加紧张、害怕。

“罗杰!罗杰!”莱拉大叫。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猫头鹰,睁着目光锐利的双眼,大叫着表示看见了他。

片刻之后,他们便找到了彼此。

“告诉他们全都跟着我!”莱拉在他耳边大叫道。

“他们不会的——他们全都吓坏了——”

“告诉他们那些人怎么对待那些失踪的孩子!他们用大刀切掉他们的精灵!告诉他们今天下午你见到的事情——我们把那些精灵都放了!告诉他们,要是不逃走,他们就会有同样的下场!”

罗杰张大了嘴,吓得目瞪口呆,但很快就清醒过来,跑向离他最近的那群犹豫不决的孩子。莱拉也照着他的样子,跑向另一群孩子。当这个消息传开的时候,有的孩子哭了起来,惊恐地紧抱着他们的精灵。

“跟我来!”莱拉喊道,“有人来救我们了!我们得从实验站跑出去!快点儿,快跑!”

孩子们都听见了她的话,跟在她后面,像潮水一般穿过院子,涌向那条有路灯的大道。他们的靴子急速地拍打着坚硬的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在他们身后,大人们在大喊大叫,楼房又有一部分轰然倒塌。火苗蹿向空中,火焰向上翻滚,声如裂帛。然而,在这些声音之外,又传来另一种声音,快速逼近,又非常凶暴。莱拉以前从来没听到过,但她很快就明白了是什么:那是鞑靼警卫狼精灵的嚎叫。她从头到脚都发软了,很多孩子吓得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停了下来。低沉的脚步声中,一个鞑靼警卫雄赳赳、大踏步地迅速冲了过来。他端着来复枪,身边跳跃着的灰色身影是他凶猛的精灵。

然后又来了一个警卫,之后又来一个。他们全都披着盔甲,没有眼睛——或者说,至少你在他们头盔上沾满雪的那道缝隙后看不到他们的眼睛。你所能看到的眼睛就是他们黑洞洞的枪口和狼精灵淌着口水的下巴上方闪着光的黄色眼睛。

莱拉颤抖着。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些狼是如此可怕。现在她也知道,伯尔凡加的人毫不在意打破人与别人的精灵不能接触的禁忌。因此,她一想到那些流着口水的牙齿,便开始畏缩了……

鞑靼人跑着步赶过来,在通往路灯照耀的大路口前站成一排,他们的精灵站在身旁,和他们一样列队齐整、训练有素。再过一会儿,还会有第二排士兵,因为不断地有更多的士兵跑过来。莱拉绝望地想:孩子是无法打赢士兵的,这可不是在牛津的黏土河床上打架,朝烧砖人的孩子扔泥巴。

不过也许真的就是同一码事儿!她记得自己曾经将一把黏土扔到扑向她的烧砖人孩子宽阔的脸上,那个孩子停下来抹去眼中的泥土,镇上的孩子便趁机扑过去按倒了他。

那时候她站在泥浆里,现在她站在雪地里。

莱拉仿照那天下午的样子,但这次是孤注一掷——她抓起一把雪,扔向距离最近的那个士兵。

“打他们的眼睛!”她大叫道,又扔了一团雪。

别的孩子也都跟着扔起了雪团,不知是谁的精灵想到一个主意,变成一只雨燕飞在雪球的旁边,轻轻一推,把它径直塞到头盔上露着眼睛的那道缝里——接着,孩子们全都加入了这个行列。片刻之后,鞑靼人脚步踉跄地唾骂着,想抹去塞在眼前那道窄缝里的雪。

“快跑!”莱拉尖声大叫道,朝路灯照耀着的大路冲了过去。

所有的孩子蜂拥着跟在她后面,躲避着狼精灵们那吧嗒作响的下巴,沿着大街,拼命地奔向黑暗中那开阔的远方。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刺耳的叫声,一名军官在大声下达命令,立刻,几十支来复枪的枪栓被拉开了。接着,又传来一声尖叫,随后便是令人紧张的沉寂,只听见奔逃的孩子们那纷杂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他们正在瞄准,他们不会错过目标。

但是,没等他们开枪,一个鞑靼人便发出窒息般的喘气声,另一个鞑靼人则惊叫起来。

莱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见一个人躺在雪地里,背上插着一支灰色的羽箭,身子扭动着,抽搐着,嘴里咳出了鲜血。其他士兵四处搜索,想找出到底是谁射出的箭,而他们却连射手的影子都没看到。

这时,又一支箭从空中笔直地飞落下来,射中另一个人的后脑,那人立刻倒下。军官大喊一声,所有的人都抬头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

“女巫!”潘特莱蒙叫道。

她们就在那儿:参差不齐的、优雅的黑色身影在高空中掠过,她们用来飞行的云松枝条上的松针在空气中发出咝咝的声音。莱拉正在凝视的时候,一名女巫猛地俯冲到低空,射了一箭,又一个人被射倒了。

这时,鞑靼人全都端起来复枪瞄向天空,朝黑暗中猛烈开火,但他们瞄准的只是影子和云彩,其他什么也没打着,而越来越多的箭却像雨点般地向他们飞落下来。

就在这时,负责指挥的军官发现孩子们就要逃走了,便命令一队士兵去追赶他们。有孩子尖叫起来,紧接着有更多的孩子尖叫起来,他们不再向前奔跑,而是在迷惑和混乱中转身往回跑,因为在那排路灯尽头的黑暗中,有一个巨大的身影迅速地冲过来,他们吓坏了。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莱拉叫道,心中满是喜悦。

猛冲过来的披甲熊身轻如燕,势不可当。他从莱拉身边一跃而过,还没等她看清楚,他已经闯进鞑靼人队伍中间,把士兵、精灵和来复枪扒拉到一旁。接着,他停了下来,猛一转身,轻盈、敏捷地挥出两拳,打中离他最近的几名士兵。

一只狼精灵飞身朝他扑来,没等她落地,披甲熊便重重一拳击中了她,她倒在雪地上,身上蹿出一团明亮的火,她嗷嗷嚎叫了几声,然后便消失了,她的主人也立刻一命呜呼。

面对眼前的双重伏击,鞑靼军官毫不迟疑。他高声下达一系列命令之后,他们的队伍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抵挡女巫,人多的一部分则对付披甲熊。他的士兵们表现得异常骁勇,他们四人一组,像是在打靶场训练似的,单腿跪在地上开枪射击。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那强壮的巨大身躯猛扑向他们,他们也毫不退缩。没过一会儿,他们便全都丧命了。

埃欧雷克再次发动攻击,他的身躯扭向一侧,挥拳猛打,大声咆哮,横扫一切,飞蝗般的子弹在他周围飞过,他却毫发无伤。莱拉催促着孩子们继续向前跑,跑进路灯尽头的黑暗里。他们必须逃走,因为尽管鞑靼人很危险,但更加危险的是伯尔凡加的那些大人。

她大声叫喊着,打着手势,推着孩子们,让他们奔跑起来。身后的灯光在雪地上投下他们长长的影子,莱拉发现自己的心已经飞向极地的黑夜和那清冽的寒冷,她和潘特莱蒙一样满怀喜悦地跳跃着奔向前方——他现在已经变成一只野兔,兴高采烈地向前蹦跳着。

“我们去哪儿?”有人问道。

“那儿除了雪,什么都没有!”

“有人会来救我们,”莱拉对他们说,“是五十多个吉卜赛人。我敢肯定他们之中有人一定跟你们是亲戚。所有丢了孩子的吉卜赛人,每家都派人来了。”

“我不是吉卜赛人。”有个男孩说道。

“没关系,他们也会带你走的。”

“去哪儿?”有人不满地问道。

“回家,”莱拉说,“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个,来救你们出去,我把吉卜赛人带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带你们回家。我们只需要再往前走一点儿,然后就能找到他们。那只熊和他们是一起的,所以他们离这儿不会远。”

“你们看那只熊!”一个男孩说,“他把那个精灵撕碎的时候,那人像是心被别人一下子掏走似的就死了,真的!”

“我从来不知道精灵还能被人杀死。”另外一个孩子说。

他们现在全都开口说话了,激动和解脱让每个人的舌头都放松了。只要他们不停下脚步,那他们说说话也没有什么关系。

“是真的吗?”一个女孩问他们,“他们在那儿真那么做吗?”

“是,”莱拉说,“我从没想过会见到失去精灵的人。但是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们发现了一个男孩,他独自一人,没有精灵。他总是向我们追问他的精灵在哪里,她还能不能找到他。他叫托尼·马科里奥斯。”

“我认识他!”有人说,别人也都插嘴附和,“对,他们大概是在一个星期前把他带走的……”

“嗯……他们把他的精灵切掉了,”莱拉说着——她知道这对他们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们找到他不久后,他就死了。所有那些被他们切下来的精灵,全都被关在罩子里,放在后面的方形建筑里。”

“没错,”罗杰说,“消防演习的时候,莱拉把他们放了。”

“对,我看见他们了!”比利·科斯塔说,“一开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看见他们跟着那只雪雁飞走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个男孩质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把人的精灵切掉?这是酷刑!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因为尘埃。”有人迟疑地说。

然而那个男孩轻蔑地大笑起来:“尘埃!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这只是他们编出来的!我才不信呢。”

“快看,”另一个孩子说,“你们看那艘齐柏林飞艇是怎么回事?”

他们全都转头去看。在灯光耀眼的远处,战斗仍在进行,拴在桅杆上的那艘长长的飞艇不再自由地飘浮在空中,没系缆绳的那一头正向下低垂着,在它的另一面正升起一个球形的——

“李·斯科斯比的气球!”莱拉叫起来,高兴地拍起戴着棉手套的手。

其他孩子都感到困惑不解。莱拉一边催促他们继续往前跑,一边在想这位气球驾驶员是如何让气球飞得那么远的。她很清楚他现在在干什么,而且这个主意真的很棒。他在用那艘飞艇的气体给自己的气球充气,这种方法既能让自己逃走,又让他们无法追赶!

“快!别停下来,不然你就要被冻僵了。”她说,因为有几个孩子被冻得浑身发抖,不住地呻吟,他们的精灵也发出尖细的哭泣声。

潘特莱蒙觉得这很让人生气,他变成一只狼獾,猛地咬了一个女孩的松鼠精灵一口——那个精灵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女孩的肩膀上,抽抽搭搭地哭着。

“到她大衣里面去!变大一点儿,给她暖和暖和!”他怒吼道。女孩的精灵吓得立刻钻进了她的煤丝大衣。

麻烦的是:不管他们的煤丝大衣裹了多少层中空的煤丝纤维,还是不如毛皮保暖。有的孩子看上去像是会走路的圆球似的,显得那么臃肿,但他们那套衣服是在远离严寒地区的工厂和实验室里制成的,根本应付不了这里的气候。莱拉穿的皮衣虽然看上去破烂不堪,还散发着臭味,却能保暖。

“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找到吉卜赛人,他们是坚持不了多久的。”莱拉低声对潘特莱蒙说。

“那就别让他们停下来,”他低声应道,“要是倒下了,那他们就完了。你知道法德尔·科拉姆说过的……”

法德尔·科拉姆给她讲过许多他亲身经历的北极之行,库尔特夫人也讲过——总得假设她也真的到过北极。但是有一点,他们俩都说得相当明确,那就是你一定不能停下来。

“我们还得走多远?”一个小男孩问道。

“她把我们弄到这儿来,就是要把我们冻死。”一个女孩说。

“我宁可在这儿,也比回到那儿去强。”不知道是谁在说。

“我不想!实验站里暖和着呢,还有吃的、热饮,什么都有。”

“可那儿现在都着火了!”

“我们在这外边干什么呢?我敢肯定,我们会饿死的……”

莱拉的脑海中充满各种神秘的问题,那些问题就像女巫一样飞来飞去,稍纵即逝,难以捕捉。在她无法企及的某个地方,闪烁着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荣耀和激动。

但这让她瞬间产生了一股力量。她把一个女孩从雪堆里用力拖出来,又把一个摇摇晃晃的男孩使劲往前推,同时冲着所有孩子喊话:“别停下来!沿着熊的脚印走!他是和吉卜赛人一起来的,他的脚印会把我们领到吉卜赛人那里!别停下,往前走!”

大片的雪花开始飘落下来,很快就会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脚印完全遮盖起来。他们已经看不到伯尔凡加的灯光,那里的火焰也变成了远处一点微弱的亮光。此时,只有白雪覆盖的地面发出暗淡的、唯一的光亮。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空,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极光。但是,当孩子们凑近了细看的时候,他们还能分辨得出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在雪地上跋涉的踪迹。只要有必要,莱拉就给他们鼓励,或者恐吓威胁,或者拳脚相向,或者半背着他们,或者咒骂他们,或者推推搡搡,或者用力拖拽,或者把他们轻轻抱起来,而潘特莱蒙(通过每个孩子精灵的情况判断)则告诉她在每一种情形下需要怎么做。

她不停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把他们带到那儿,我到这儿来的目的就是要救他们,我一定要把他们救出去。

罗杰学着她的样子,也在催促孩子们往前赶路。比利·科斯塔在前面带路,因为他的眼神比大多数人都锐利。雪很快就下大了,他们不得不紧紧拉着手,以防迷路走丢。莱拉想,也许我们所有的人紧挨着躺下来,这样会暖和些,就像……在雪地上挖几个洞……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什么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阵阵发动机的声音,不像齐柏林飞艇上的发动机响得那么沉重,但比大黄蜂的嗡嗡声要大,声音若有若无,隐隐约约。

还有嚎叫声……是狗?拉雪橇的狗?这声音也非常遥远,让人难以确定。声音被数不清的雪花遮盖着,被突然刮起的阵阵狂风吹得若隐若现。也许是吉卜赛人拉雪橇的狗,也可能是苔原上的野鬼,甚至是那些获得自由的精灵在呼唤他们迷失的主人。

她看到了什么……雪地上是没有任何灯光的,难道不是吗?映入眼帘的一定是鬼魂了……除非他们刚才绕了一圈之后,又稀里糊涂地回到了伯尔凡加。

可是,映在雪地上的是提灯细细的黄色光柱,不是电灯发出的那种耀眼的白光。而且,这些光柱还在移动,嚎叫声离他们也更近了。还没等她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莱拉便徜徉在熟悉的身影之中了。一个身穿皮衣的男人把她举了起来——约翰·法阿有力的胳膊把她举到了半空中,法德尔·科拉姆高兴地大笑着。透过大雪,她看见吉卜赛人正在把孩子们抱上雪橇,给他们盖上皮衣,给他们海豹肉吃。托尼·科斯塔也在,他拥抱着比利,接着又轻轻地捶了他一拳,然后又抱着他,兴奋地摇晃着他。还有罗杰……

“罗杰也跟我们一起走,”莱拉对法德尔·科拉姆说,“我第一个要救的就是他,最后我们都要回乔丹学院。这是什么声音——”

还是那阵轰鸣声,像发动机的声响,如同一万个发了疯的间谍飞虫。

突然,莱拉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击倒在地,潘特莱蒙也保护不了她,因为那只金色的猴子——

是库尔特夫人——

那只金猴正扑打着潘特莱蒙,咬他,挠他,潘特莱蒙的身体抖动着,不断变幻着形状,让人目不暇接。他拼命地抵抗着:一会儿去蜇,—会儿抽打,一会儿撕扯。与此同时,库尔特夫人的脸庞裹在毛皮中,冰冷的目光中透着怒气,正把莱拉拖向一架摩托雪橇的后面。莱拉和自己的精灵一样,拼命挣扎着。雪大极了,似乎在他们周围就有一团暴风雪,将他们同别人隔离开来;雪橇前的电灯仅仅照亮了在眼前几英寸远的那些密集飞舞的雪片。

“救命!”莱拉冲吉卜赛人喊道,他们虽然就在附近,却被大雪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救救我!法德尔·科拉姆!法阿国王!哦,上帝,救命啊!”莱拉继续喊道。

库尔特夫人用北极地区的鞑靼语尖声吆喝了一句。雪花纷飞着向两边分开,一队鞑靼人出现了,他们端着来复枪,身边是咆哮着的狼精灵。鞑靼士兵的头儿看见库尔特夫人正在和莱拉搏斗,便伸出一只手,像提玩具娃娃似的把莱拉提了起来,扔到雪橇上,把她摔得头昏眼花。

这时,有人开了一枪,然后又是一枪——吉卜赛人意识到了正在发生的事。但是,当看不清周围情况的时候,对着不可见的目标开枪十分危险。鞑靼人围着雪橇,紧靠在一起;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朝大雪中开火,但是吉卜赛人却因为担心伤着莱拉而不敢还击。

哦,她是这么痛苦!又是这么无力!

莱拉挣扎着爬起来,依然头昏眼花,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看见潘特莱蒙还在不顾一切地跟那只猴子搏斗,他的狼獾嘴巴紧紧咬着猴子的一条金色胳膊,虽然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还是紧咬着不放。那个人是谁?

那不是罗杰吗?

没错,是罗杰。他正冲着库尔特夫人拳打脚踢,用自己的头猛撞她的头,却被一个鞑靼士兵像赶苍蝇似的一下子击倒在地。此时,眼前的一切犹如飘忽不定的幻象:她的眼前忽而雪白,忽而漆黑,忽而是一只雨燕绿色的翅膀,忽而是奇形怪状的影子,忽而是急速飞奔着的灯光——

猛然,地面上的雪花如旋风般地向两边飞散,伴随着金属的撞击声和摩擦声,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纵身跳到那块空地上。片刻之间,鞑靼人精灵巨大的狼嘴便被打得东歪西斜,埃欧雷克的一只巨掌撕裂了一个穿锁子甲的人的胸膛,空中立刻飞起白色的牙齿、黑色的甲胄、红色的湿漉漉的毛皮——

突然,有什么东西把莱拉往上拉了起来,力量大极了。莱拉伸手抓住了罗杰,把他从库尔特夫人的手里夺了过来。两个孩子的精灵变成小鸟,尖声叫着,惊异地扇动着翅膀。在他们周围,一股更大的气流在呼呼地鼓动着。这时,莱拉看见自己已经来到了空中,她的身边有一名女巫,正是她见过的高空中优雅的、不规则的黑色影子,但这一次却是伸手可及;女巫没戴手套的手中拿着一张弓,赤裸的双臂(在这样严寒的空气中!)用力拉开弓弦,一松手,箭头便飞向距他们只有三英尺的一个身穿锁子甲的鞑靼人,向他那模糊不清的头盔上的那道露着眼睛的缝隙直奔而去——

这支箭“嗖”的一声射了进去,射穿了那个人的脑袋,他那只本已跃起的狼精灵还没等落地,便在半空中消失了。

继续上升!莱拉和罗杰被迅速地带到半空中。他们发现自己无力的手指正握着一根云松枝,一名年轻的女巫稳稳地坐在上面,看上去十分优雅。接着,她朝左下方倾斜身体,有个巨大的物体呈现在眼前,他们降落到了地面。

他们跌倒在雪地里,李·斯科斯比的气球吊篮就在旁边。

“跳进来,”得克萨斯人说,“还有你的朋友,别忘了。看见披甲熊没有?”

莱拉看见三个女巫正握住一根绳子,那根绳子绕在一块岩石上,拴着浮力巨大的气囊,不让它飞走。

“快上去!”她冲罗杰喊,然后扒着吊篮包着皮革的边缘,跳了进去,摔在里面的雪堆上。片刻之后,罗杰也进来了,摔在她身上。接着,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声音,一半是怒吼,一半是咆哮。

“快来,埃欧雷克!快上来,老朋友!”李·斯科斯比喊道。随着柳条和弯曲的木头发出一阵令人恐惧的咯吱声,披甲熊出现在吊篮边上。

气球驾驶员马上把手臂往下一挥,做了个手势,那几个女巫便放开了绳索。

气球立刻飞了起来,朝着飘满雪花的半空疾速升了上去,速度快得让莱拉简直难以想象。过了一会儿,地面便在雾气中消失了。他们继续爬升,速度越来越快。莱拉想,火箭都不会比他们现在离地的速度更快。她紧贴着罗杰,由于加速,他们被向下拽着贴在吊篮底部。

李·斯科斯比欢快地又叫又笑,发出得克萨斯人特有的快活叫声。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平静地解开甲胄,他用一只爪子灵巧地钩着所有的联结点,一扭,便全都解了下来,然后把一片一片的甲胄堆成一堆。吊篮外面,云松针和女巫的衣服在空中掠过,发出啪啪和嗖嗖的声音,这表明女巫们陪着他们一起升到了空中。

渐渐地,莱拉的呼吸、心跳和平衡感都恢复了。她坐起身,环顾四周。

吊篮比她想象得大多了。吊篮里放着一些皮衣和瓶装气体,四周摆满了科学仪器,还有各种别的东西,在他们上升的过程中,在厚重云雾中,它们要么太小,要么太容易混淆,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这是云彩吗?”莱拉问。

“当然。给你朋友加几件皮衣,别让他变成冰柱。这儿很冷,之后还会更冷。”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女巫帮的忙。有位女巫要跟你谈谈。等飞出这片云彩之后,我们就能辨认出方向,然后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

“埃欧雷克,”莱拉说,“谢谢你来了。”

披甲熊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坐了下来,舔舐沾在自己身上的血迹。他的体重使吊篮向一边倾斜,但这没什么关系。罗杰显得十分警觉,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对他并不比对一片雪花的兴趣更多。莱拉壮起胆子,趴在吊篮的边上——她站起来之后,吊篮的边沿正好挨着她的下巴——她瞪大眼睛注视着盘旋飞转的云彩。仅仅几秒钟后,气球便完全钻出了云层,依然飞快地上升,高高地向空中飞去。

多么美妙的景致啊!

在他们正上方,气球鼓胀着,形成巨大的曲线。前方的高空中,极光在熠熠闪烁,莱拉从来没见过如此灿烂辉煌、蔚为壮观的极光。它呈圆形,或者说近似圆形,好像他们自己也成了极光的一部分。巨大耀眼的光带摆动着,向两侧张开,像天使的翅膀;层层叠叠的光幕沿着看不见的峭壁翻滚下来,犹如飞转的旋涡,又好像宽大的瀑布悬挂在空中。

莱拉惊讶地凝视着这一切。然后她又俯身向下望去,她看到了一片更加令人惊叹的景色。

放眼望去,直到四周的天边,都翻滚着的连绵不绝的白色海洋。到处都是高耸的柔软山峰和裂开的冒着蒸汽的缝隙,但总的来看,却像是一个巨大的冰块。

在这个大冰块中,不时也会浮现出小巧的黑色身影,时而三三两两,时而成群结队,那是优雅的不规则的身影,是骑着云松枝飞翔的女巫的身影。

她们向上朝着气球,毫不费力地轻快飞着,一会儿向这边倾斜,一会儿又向另一边倾斜,为气球掌握着方向。其中一个女巫正好在吊篮的旁边飞着,她就是那个把莱拉从库尔特夫人手里救出来的射手。莱拉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模样。

她很年轻——比库尔特夫人还年轻;她长得很漂亮,有着一双明亮的绿色眼睛;跟所有女巫一样,她的身上披着一根根黑色的丝带,没有穿皮衣,没有戴风帽,也没有戴棉手套,她似乎根本就感觉不到寒冷。她的额头上缠绕着一串素雅的小红花。她骑在云松枝上,似乎那是一匹战马。在莱拉惊奇的注视下,她似乎稍稍放慢了一点儿速度。

“你是莱拉?”

“是啊!你是塞拉芬娜·佩卡拉?”

“是的。”

莱拉明白了,为什么法德尔·科拉姆爱上了她,为什么这让他心碎,尽管就在刚才这两件事她还一件也不知道。法德尔·科拉姆渐渐变得老态龙钟,成了一个身体虚弱的老头儿,而塞拉芬娜·佩卡拉却会年轻很多很多年。

“那个符号阅读器带来了吗?”女巫问道,声音如同极光那高亢、无拘无束的歌声一般,甜美得令莱拉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带了,我把它放在口袋里,安全着呢。”

这时,有一对巨大的翅膀扑棱了一下,又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紧接着,他滑到她身边:是那只雪雁精灵。他简短地说了句什么,然后盘旋着飞走了,绕着不断爬升的气球飞了很大一圈。

“吉卜赛人已经捣毁了伯尔凡加,”塞拉芬娜·佩卡拉说,“他们打死了二十二名士兵和九名工作人员,所有没有倒塌的地方全都被他们烧了。他们要彻底把那个地方摧毁。”

“库尔特夫人呢?”

“没看到她。”

“那些孩子呢?吉卜赛人把他们都安全救出来了吗?”

“对,一个都没落下,他们全都平安无事。”

塞拉芬娜·佩卡拉发出一声高呼,别的女巫便围成一圈,朝气球飞来。

“斯科斯比先生,”她说,“你要是愿意,请把缆绳给我。”

“万分感激,夫人。我们还在爬升,我猜还要再继续爬升一段时间。得需要多少女巫才能把我们带到北极?”

她只说了一句“我们体力很好”。

李·斯科斯比把一卷结实的绳子绑在包着皮革的铁环上——拴着气囊的绳子全都系在这个铁环上,吊篮也悬挂在上面。绳子绑牢之后,他把绳子空着的那头甩出来,六个女巫立刻飞了过来,抓住绳子头,开始拽动绳子,调整云松枝,朝北极星的方向飞去。

气球开始朝着这个方向飞行的时候,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燕鸥,落在吊篮的边缘上。罗杰的精灵出来看了看,但很快又爬了进去,因为罗杰睡得正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也在呼呼大睡。只有李·斯科斯比醒着,不慌不忙地嚼着一小支雪茄,注视着他的那些仪器。

“哦,莱拉,”塞拉芬娜·佩卡拉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找阿斯里尔勋爵吗?”

莱拉显得很惊讶。“是要把真理仪交给他啊,这还用问吗?”她说。这个问题她从来也没考虑过,因为它太显而易见了。这时,她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目的——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差点儿把它给忘了。

“或者……帮他逃走,就是这个目的。我们要帮助他逃走。”

然而这句话刚一出口,便显得荒谬可笑了。从斯瓦尔巴群岛逃出去?不可能的事!

“不管怎么说,尽力帮他,”她坚定地补充了一句,“怎么啦?”

“我觉得,有些事情我得告诉你了。”塞拉芬娜·佩卡拉说。

“跟尘埃有关吗?”

这是莱拉最想知道的事情。

“是的,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过现在你累了,我们还需要飞行很长时间,等你睡醒后我们再谈。”

莱拉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打得似乎连嘴都要被撕裂,肺都要被炸开了似的,持续了差不多一分钟,至少感觉上足有这么长。虽然莱拉使劲挺着,却无法抵抗猛然袭来的困意。塞拉芬娜·佩卡拉把一只手从吊篮的边缘上方伸过来,摸了摸她的眼睛。莱拉在吊篮底部躺了下来,潘特莱蒙扇动翅膀飞下来,变成一只貂,爬到莱拉的脖子旁边——他睡觉的地方。

吊篮旁,女巫把云松枝调整到一个稳定的速度。他们继续向北,朝着斯瓦尔巴群岛飞去。

[1]在希腊神话中,羊角指的是给宙斯哺乳的山羊的角。后来,羊角从山羊身上脱落下来,里面盛满了各种水果。后来,在西方文化中,尤其是在绘画和雕刻中,羊角便被用来象征丰收、富饶、繁荣。

[2]这个人英文不好,听错了。

[3]萨莫耶德人(Samoyed),居住在西伯利亚北部的蒙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