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甲熊押着莱拉,沿着悬崖上的一道沟渠往上走。雾气比海岸上更浓了。随着他们不断向上行走,悬崖厉鬼的叫喊声和海浪的拍打声便越来越遥远。没过一会儿,就只能听见海鸟无休无止的叫声了。他们默默地攀登着岩石和雪堆。莱拉睁大眼睛,盯着周围灰蒙蒙的世界;竖起耳朵,想听到朋友们的声音。但是,在斯瓦尔巴群岛上,也许她是唯一的人类,也许埃欧雷克已经死了。
那个熊警卫对她什么话也没说。后来,他们来到了平地上,停了下来。从海浪的声音判断,莱拉觉得他们来到了崖顶。她也不敢逃跑,因为害怕从悬崖边上掉下去。
“往上看。”那只熊说。一阵微风吹来,吹动着厚重的雾霭。
虽然几乎没有什么亮光,莱拉还是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巨大的石头建筑前面。它至少有乔丹学院最高的建筑物那么高,但要大出许多,建筑物表面雕刻着各种战争场面,描绘的是披甲熊取得胜利、斯克雷林丑人投降、鞑靼人拴着铁链在火矿做苦力、齐柏林飞艇从世界各地飞来,向披甲熊国王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进贡。
这就是那些雕刻描绘的内容——至少熊警卫是这么告诉她的。莱拉不得不相信他的话,因为建筑正面雕刻着的每个凸起和壁架全都被海鸬鹚和贼鸥占据了,它们用粗细不同的嗓音大声鸣叫,不断地在头顶上方盘旋。这些鸟儿的粪便给建筑物的每个地方都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白色。
然而,披甲熊却似乎看不到这又脏又乱的一切。他们领着她,穿过巨大的拱门,走在覆盖着冰雪和肮脏鸟粪的地面上。里面是一个院落,有着高高的台阶和几扇大门。每经过一个地方,身穿盔甲的披甲熊便喝令这些来访者站住,以便验明身份——他们便回答口令。他们的盔甲显得非常精美,微微闪着光,头盔上全都插着羽毛。莱拉情不自禁地把自己见到的每一只熊都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作比较,结果总是埃欧雷克胜他们一筹。他比他们更强壮、更得体,他的盔甲也是货真价实的盔甲,锈迹斑斑,沾满了血迹,一次次的战斗在上面留下凹凸不平的印记,不像她此时看到的周围大部分盔甲那样优雅、光鲜、华而不实。
再往里走,温度便升高了,某些气味也随之浓重起来。埃欧弗尔宫殿里的气味真是令人作呕:腐臭的海豹肉味、粪便味、血腥味,还有各种垃圾的味道。莱拉把风帽往后推了推,以便稍微凉快一下,但她还是禁不住皱起了鼻子——但愿披甲熊看不懂人类的表情。地面上,每隔几码就摆放着一个铁架子,上面是鲸油灯。摇曳的灯影下,要看清她走在什么地方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最后,他们在一扇沉重的铁门外停了下来。一个熊哨兵撤下巨大的门闩,那个熊警卫突然向莱拉挥起爪子,按住她的脑袋,一把将她推了进去。还没等她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听到身后的门“哐啷”一声被闩上了。
里面漆黑一片,好在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萤火虫,在他们周围发出一丝微弱的亮光。这是一间监狱,四周的墙壁十分潮湿,滴着水珠,里面放着一条石凳,算是家具。最里面的墙角里堆着一堆破布片,算是她睡觉的地方。她能看得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莱拉坐了下来,潘特莱蒙落在她肩膀上。她把手伸进衣服里摸了摸,真理仪还在。
“潘,它肯定被撞得够呛,”莱拉低声说,“但愿没坏。”
潘特莱蒙飞到她腰间,蹲在那儿,发出微光。莱拉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她的部分思绪又开始工作了:虽然此时身处可怕的危险之中,但她依然能够保持着看懂真理仪所需的那份沉着,她觉得这实在是了不起。而且,她的这一部分思绪又是那么活跃,以至于那些最复杂的问题竟然自动转化成了相应的符号,就像她的肌肉带动四肢那么自然——她几乎都用不着动脑子去想。
她转动着指针,脑中想着问题:“埃欧雷克在哪儿?”
答案马上就出来了:“离这里有一天的路程,你落地之后,他是被气球带到那儿去的;不过他正在赶往这里。”
“罗杰呢?”
“跟埃欧雷克在一起。”
“埃欧雷克打算干什么?”
“虽然困难重重,但他打算闯进宫殿,救你出去。”
她把真理仪放到一边。她甚至比刚才更担心了。
“这些披甲熊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是不是?”她对潘特莱蒙说,“他们人太多了。潘,我真希望自己是女巫,这样你就能离开我去找他,给他带个信,我们就能制定一个妥当的计划……”
说到这儿,她对自己的生死产生了一种恐惧。
就在这时,从几英尺远的暗处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这个声音问:“是谁?”
莱拉吓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往墙边退去;潘特莱蒙马上变成一只蝙蝠,大声尖叫着,绕着莱拉的脑袋盘旋着。
“谁?谁?”那个男子说,“是谁?快说话!说话!”
“变回萤火虫吧,潘,”莱拉声音颤抖着说,“不过别靠得太近。”
潘特莱蒙变成一点摇曳的亮光,在空中飞舞,在说话的那个人头顶上方盘旋。原来,角落里的那一堆东西根本就不是破布,而是一个长着灰白大胡子的男子。他被铁链锁在墙上,在潘特莱蒙的微光下,他的两眼熠熠闪光,蓬乱的头发披散在肩上。他的精灵是一条疲倦不堪的毒蛇,趴在他的大腿上,在潘特莱蒙飞近的时候不断地吐着毒信子。
“你叫什么名字?”莱拉问道。
“乔塞姆·桑特里亚,”那个人答道,“我在特洛斯特大学担任皇家宇宙学教授。你是谁?”
“莱拉·贝拉克瓦。他们为什么把你锁在这儿?”
“因为仇恨和嫉妒……你从哪儿来?嗯?”
“乔丹学院。”莱拉说。
“什么?牛津来的?”
“是的。”
“特雷罗尼那个无赖还在吗?嗯?”
“帕尔默教授?是,他还在。”莱拉答道。
“是吗?天啊!嗯?他们早就该让他辞职了。狡猾的剽窃犯!徒有虚名!”
莱拉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他有没有发表关于伽马射线光子的论文?”教授把脸猛地一扬,直盯着莱拉的脸问。
莱拉后退了一步。
“我不知道,”她说,但马上又习惯性地编起了瞎话,“还没有,”她接着说,“我想起来了。他说还需要核实几个数字,而且……他说他还打算写一写尘埃——就是这样。”
“无赖!小偷!恶棍!流氓!”老人大声叫道,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莱拉真担心他会气坏身体。教授用拳头捶打着大腿,他的精灵没精打采地从他腿上滑下来,几滴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是的,”莱拉说,“我一直都认为他是小偷,还是个流氓,没错。”
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出现在自己的监狱里,居然还认识自己耿耿于怀的那个人,这怎么可能呢?然而这位皇家教授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他的确快要气疯了,这一点都不奇怪——可怜的老头儿。不过,也许莱拉能从他那儿找到一点儿有用的消息呢。
她小心翼翼地坐在他附近,跟他保持着距离,既不能让他够着自己,又能让潘特雷蒙那小小的光清楚地照亮他。
“有一件事,特雷罗尼教授过去总是吹嘘,”她说,“说他跟披甲熊国王有多熟——”
“吹嘘?嗯?嗯?我要说他确实是吹牛!他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还是个剽窃犯!基础研究他一点儿也没做!全都是从更聪明的人那儿偷来的!”
“就是,就是,”莱拉认真地说,“等他真的要自己做点什么的时候,却总是弄错。”
“对!对!就是这样!没什么能力,没有想象力,彻头彻尾的骗子!”
“我的意思是——”莱拉说,“就拿披甲熊来说吧,我敢说,你知道的肯定比他多。”
“熊,”老人说,“哈!关于他们我能写出一大篇论文!你知道,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把我关起来的。”
“为什么?”
“关于他们,我知道得太多了,他们不敢杀我。虽然他们不敢,但他们非常想。这一点我是清楚的,你知道,因为我有朋友,没错!而且是很厉害的朋友。”
“就是,”莱拉说,“我敢肯定你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老师,因为你有那么丰富渊博的知识和经验。”
他在极度愤怒中依然闪过一丝判断力。他严厉地盯着她,似乎在怀疑她是在挖苦自己。然而,莱拉这一辈子一直都在跟多疑、怪僻的院士打交道,她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目光中流露出自然的钦佩。这让他释然了。
“老师,”他说,“那些老师……是的,我会教书。给我棵好苗子,我就能点燃他思想的火花!”
“你的知识不该就这么消失,”莱拉鼓动他,“应该传承下去,这样人们就会记住你。”
“对,”他严肃地点点头说,“孩子,你说得很有见地。你叫什么名字?”
“莱拉,”她又告诉了他一次,“你能不能把关于披甲熊的知识教给我?”
“披甲熊……”他迟疑地说。
“我真的想知道宇宙学和尘埃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不够聪明,这些对我来说太难了。要是教这些东西,你得找真正聪明的学生。不过我可以学学披甲熊是怎么回事,你完全可以把有关他们的知识教给我,说不定我们可以先从这个开始试试,然后再往上学习更艰深的尘埃。”
他又点了点头。
“对,”他说,“对啊,我认为你说得对。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是相通的!星星像人类一样,是有生命的。孩子,这你知道吗?宇宙中的一切都有生命,到处都是雄心壮志!你知道,宇宙中一切都有深意,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其目的。你在这儿的目的就是提醒我不要忘了这一点。很好,很好——我在绝望中曾经忘记了。很好!太棒了,孩子!”
“那么,你见过国王吗?就是埃欧弗尔·拉克尼松?”
“见过,是的,见过。你知道,我是应他的邀请才到这儿来的。他打算建一所大学,想让我当副校长。在皇家北极研究所看来,这是个令人垂涎的职位啊!嗯?这时候,特雷罗尼那个无赖!哈!”
“怎么了?”
“我被一些小人出卖了。当然,特雷罗尼就是这些小人中的一个。你知道,他当时也在,在斯瓦尔巴,他到处造谣中伤我的水平和能力。诽谤!诋毁!谁发现了巴纳德-斯托克斯假设的最终证据,嗯?嗯?没错,这个人就是我桑特里亚。特雷罗尼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无耻地编造谎言,于是,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就把我关在了这里。你要知道,总有一天我要出去,我会成为副校长,哦,没错。到时候让特雷罗尼到我面前乞求饶恕吧!到时候皇家北极研究所出版委员会敢再轻视我的投稿!哈!我要把他们全都曝光!”
“我想,等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回来的时候,他会相信你的。”莱拉说。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等他回来是没用的,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他现在就在路上。”
“那他们会杀了他。你知道,他被驱逐流放了,不再是披甲熊,跟我一样,失去身份,他没有披甲熊的任何特权了。”
“可是,假设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确回来了,”莱拉说,“假设他向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挑战,要进行决斗……”
“哦,他们不会允许出现这种情况,”教授断然道,“埃欧弗尔永远不会自贬身份,去承认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有跟自己进行决斗的权利。他不会有这个权利。现在,埃欧雷克可以是海豹,也可以是海象,但不是披甲熊;或者更糟糕——像是鞑靼人或者斯克雷林丑人。他们不会像对待披甲熊那样跟他体面地进行决斗;不等他靠近,他们就会用火来烧他,把他烧死。不给他任何希望,不给他任何怜悯。”
“哦,”莱拉说着,心里感到绝望至极,“披甲熊抓到的其他囚犯呢?你知不知道他们把这些人关在什么地方?”
“其他囚犯?”
“比如……阿斯里尔勋爵。”
教授突然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他退到墙边,畏缩地靠着墙,警告似的摇着头。
“嘘!小声点儿!他们会听见的!”他低声说。
“为什么我们不能提阿斯里尔勋爵?”
“他们不让!非常危险!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不允许任何人提到他!”
“为什么?”莱拉凑近了些,也压低了声音,以便不让他感到紧张。“关押阿斯里尔勋爵是祭祀委员会交给埃欧弗尔的一项特殊任务,”老人低声答道,“库尔特夫人曾亲自到这儿拜访过埃欧弗尔,给他提供了各种报偿,目的就是让他确保阿斯里尔勋爵不碍她的事儿。你看,这我知道,因为当时埃欧弗尔还是支持我的。我见过库尔特夫人!没错,跟她进行了一次长谈。埃欧弗尔被她弄得晕晕乎乎,张口闭口都是库尔特夫人,为了她,什么事情都愿意做。要是库尔特夫人想让阿斯里尔勋爵离她一百英里远,那埃欧弗尔就会把他弄到一百英里外。只要是库尔特夫人想要干的,什么事情都行。他还打算以库尔特夫人的名字来命名自己的都城,这个你知道吗?”
“所以说,不管是谁,他都不会允许他去见阿斯里尔勋爵了?”
“对!永远不会!不过,你知道,他也怕阿斯里尔勋爵。埃欧弗尔搞的这套把戏很不容易,但他很聪明,双方的需要他都满足了。他把阿斯里尔勋爵隔离起来,以此来讨好库尔特夫人;同时,他也让阿斯里尔勋爵得到了他想要的全部设备,也讨好他。但是,这种平衡持续不了多久,是不稳定的。两边讨好,嗯?这种平衡很快就会完蛋,我这么说是有真凭实据的。”
“真的?”莱拉心不在焉地说道,同时紧张地思考着他刚才话里的意思。
“是的,你知道,我的精灵能掐会算。”
“是,我的也能。教授,他们什么时候给我们吃的?”
“给我们吃的?”
“他们一定在某些时候给我们放些吃的东西,不然我们会饿死的。地上到处都是骨头,我猜是海豹的骨头,是不是?”
“海豹……我不知道,也许是吧。”
莱拉站起身,摸索着走到门口。当然,门上没有把手,也没有钥匙孔,整扇门从上到下都封得严严实实,一点儿亮光也透不进来。她把耳朵紧贴在上面,但什么也听不到。在她身后,老人嘟嘟囔囔地继续自言自语。她听见他身上的锁链哐啷啷地响着,那是他疲倦地翻了个身,换了个方向躺了下去,随即便响起了鼾声。
莱拉摸索着回到凳子那儿。潘特莱蒙受不了周围的黑暗,变成一只蝙蝠,这在他看来是非常合适的。他扑棱着翅膀,转着圈,轻声尖叫着。莱拉咬着手指甲,坐在那儿。
突然之间,没有任何先兆地,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在休息室里听到帕尔默教授说过的话。从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第一次提到埃欧弗尔名字的时候,这件事就一直在困扰着她,现在又在她记忆中重现:特雷罗尼教授当时说,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最需要的就是一个精灵。
当然,她当时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当时提到披甲熊的时候,用的不是英语里的那个词,而是当地的土语,她当时也不知道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不属于人类,因为不管怎么说,人都有精灵,所以当时教授的话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现在,一切都很清楚了,如果把她听到的有关披甲熊国王的所有信息全都综合到一起,那就是,强大的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最需要的莫过于做一个人,拥有自己的精灵。
想到这儿,莱拉的脑子里一下子迸出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要迫使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去做他通常绝对不会做的事;这个计划要恢复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合法王位;最终,这个计划还要把自己带到他们关押阿斯里尔勋爵的地方,把真理仪交给他。
这个想法就像肥皂泡一样,优雅地闪烁着飘动着,她怕它破碎,所以都不敢正眼看它。但是,她很熟悉各种念头的来龙去脉,于是便任由它闪烁着,自己则扭头看着别的地方,想别的事情去了。
就在莱拉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时候,门闩“咔嗒”一响,门开了。灯光照了进来,莱拉立刻站起身,潘特莱蒙迅速地钻进她的口袋里,躲了起来。
熊看守低下头,咬起一块海豹腰肉正要扔进来的当口,莱拉一步跳到他旁边,说道:
“领我去见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不然你会受到惩罚,我有急事。”
熊看守松开口,把海豹肉扔到地上,抬头看着她。要看懂披甲熊的表情并不容易,但莱拉看得出来,他很生气。
“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有关,”莱拉快速地说,“我知道他的一些情况,有必要告诉国王。”
“告诉我,我替你转告。”熊说。
“这不行,在国王知道之前,不能让别人先知道,”莱拉说,“对不起,我不是不礼貌。不过你看,什么事儿都得是国王最先知道,这是规矩。”
也许是因为这名看守笨头呆脑,总之,他迟疑了一下,把海豹肉扔进牢里,然后说:“好吧,跟我来。”
他领着莱拉走出牢房,来到室外,莱拉的心情一下子舒畅起来。雾气已经散去,星星在围着高墙的天井上空闪着光。看守跟另外一只熊说了句什么,那只熊便走过来,跟莱拉说起了话。
“不是你想什么时候见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就能见到,”他说,“你得等着,等他想见你的时候再说。”
“可是,我要告诉他的这件事很紧急,”莱拉说,“这事儿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有关。我敢说,国王陛下肯定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除了国王,我还是不能告诉任何人,你难道不明白?先告诉你们是对国王的不尊重,他要是知道我们不尊重他,会发火的。”
这话似乎起了点儿作用,不过也可能是她把这只熊给弄糊涂了。他迟疑了一下。莱拉觉得自己对事情的理解一定是正确的: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正在设立许多新规矩,弄得没有哪只熊敢肯定该怎么办,那么她就可以利用这种不确定性,见到埃欧弗尔。
于是,那只熊退了回去,去请示他的上级。没过一会儿,莱拉便又一次被带进宫殿,只是这一次去的是熊王的住处。跟别处相比,这里并不干净。实际上,这里的空气比牢房里更令人窒息,因为在所有天然的臭气之外,还笼罩着一股浓重的令人生腻的香水味。他们先是让她在一条走廊里等候,然后在一间接待厅里等候,接着又让她在一扇大门外等候。披甲熊们则在讨论着,争吵着,急匆匆地跑来跑去。莱拉也就有时间观察周围那些荒唐可笑的装饰:四周墙壁上抹着厚厚的镀金水泥,有的地方已经脱落,有的因为潮湿而碎裂开来,华丽的地毯被踩得污秽不堪。
终于,那扇大门从里面打开了。六盏枝形吊灯耀眼地照着,地上铺着深红色的地毯,空气中那厚重的香水味又浓烈了许多,还有六七只熊的脸,全都径直盯着她。他们都没有披盔甲,却都戴着些像首饰一样的东西:金项链,还有紫色羽毛做成的头巾和深红色的绶带。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大厅里居然还住着一群鸟。燕鸥和贼鸥站在石膏飞檐上,不时地猛扑下来,争抢从它们建在吊灯上的窝里掉出来的碎鱼片。
房子的尽头是一座高台,上面矗立着一张巨大的宝座,宝座用代表力量和宏伟的花岗岩制成。但是,跟埃欧弗尔宫殿里很多别的东西一样,上面花里胡哨地垂挂着镀金的花枝和挂饰,看上去像是在山腰上贴了一层金箔。
宝座上坐着一只熊——莱拉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块头的熊。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甚至比埃欧雷克还要高大、魁梧,他的脸更加灵活,表情更丰富,有一种类似人类的表情——她从来没有在埃欧雷克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当埃欧弗尔看着她的时候,她觉得似乎有一个人从他的眼睛后面注视着自己,那眼神有点儿像她见过的库尔特夫人,那是对权力习以为常的狡猾政客的眼神。他的脖子上套着沉重的金项链,上面俗不可耐地挂着一颗宝石。他的爪子足有六英寸长,上面全都包着金叶。这一切体现出了巨大的力量、充沛的精力和狡诈的技艺。他的身材十分高大,完全配得上那些荒诞的过度装饰;在他身上,这一切并不显得可笑,相反,却透着野性和庄严。
莱拉感到非常恐惧,她的想法一下子变得那么苍白无力,简直说不出口了。
但她还是凑近了一些,因为她不得不这样。这时,她看见埃欧弗尔在膝盖上抱着一个东西,就像人们坐着的时候抱着猫——或是精灵。
那是一个巨大的毛绒娃娃,是人类的模样,有一张茫然无知的人脸,身上是库尔特夫人才会穿的那种衣服,而且跟她也有一点儿像。埃欧弗尔假装自己有精灵。于是,莱拉明白自己是安全的。
她朝前走近宝座,深深地鞠了一躬。潘特莱蒙一直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趴在她的口袋里。
“伟大的国王,您好,”莱拉静静地说,“我说的是我在向你问好,不包括他。”
“他是谁?”埃欧弗尔问。他的声音比她想象得要轻柔,但语气却意味深长,令人难以捉摸。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嘴巴前面挥动着爪子,赶走聚在那儿的一堆苍蝇。
“陛下,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莱拉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件事非常重要,也非常机密,我想我应该单独跟你说,真的。”
“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有关?”
莱拉小心翼翼地迈步走过满是鸟粪的地面,凑到他前面,伸手轰着嗡嗡地向脸上扑过来的苍蝇。
“跟精灵有关。”她说,声音低得只有埃欧弗尔听得到。
他的脸色一变。莱拉看不出他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但毫无疑问,他一下子有了兴趣。突然,他离开宝座,嗵嗵地径直朝前走去,吓得莱拉赶紧跳到一边。他冲着别的熊咆哮着,给他们下了一道命令,他们便都低下头,朝门口退去。吼叫声中,那些鸟惊慌失措地飞了起来,刺耳地尖叫着,在头顶上方快速地飞来飞去,然后才回到窝里安静下来。
屋子里只剩下了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和莱拉。他迫不及待地转向她。
“怎么样?”他说,“告诉我你是谁,什么事跟精灵有关?”
“我就是精灵,陛下。”莱拉说。
他一下子僵立在那儿。
“谁的精灵?”他问。
“我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精灵。”莱拉答道。
这是她说过的最危险的一句话。她看得很清楚,要不是太吃惊了,他会马上杀了她。她立即继续说:
“请听我说,陛下,让我把事情的经过全都告诉您,然后您再杀我。您看得出来,我是冒着生命危险到这儿来的,我也根本不可能伤害您,我想帮助您,所以我就来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是第一头拥有精灵的熊,可是这个第一本来应该是您的。我更想做您的精灵,这就是我到这儿来的原因。”
“怎么可能呢?”他说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熊是怎么得到精灵的呢?为什么是他?你怎么能离开他那么远呢?”
一群苍蝇像一个个单词似的,从他嘴边飞了出来。
“这很简单。我之所以能离他很远,是因为我跟女巫的精灵一样。您知道他们能离开主人好几百英里吧?道理是一样的。至于他是怎么得到我的,那是在伯尔凡加。您一定听说过伯尔凡加,因为库尔特夫人一定跟您讲过,不过,他们在那儿都在做些什么,她可能并没有把全部真相都告诉您。”
“用刀切……”他说。
“是的,用刀切,这只是一部分,又叫切割,但是他们还干别的各种事情,比如制造人工精灵,并且在动物身上做实验。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听说后,就主动提出在自己身上做实验,看看他们能不能给他制造一个精灵,他们还真的造了一个,就是我,我叫莱拉。人类的精灵都是动物的样子,同样的道理,熊的精灵就是人的样子,我就是他的精灵。我能看出来他在想什么,能准确知道他在干什么,在什么地方,还有——”
“他现在在哪儿?”
“在斯瓦尔巴群岛上,他正火速赶来这里。”
“为什么?他想干什么?他一定是疯了!我们会把他撕成碎片!”
“他是冲我来的,要把我弄回去,可是,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我不想当他的精灵,我要当您的精灵。伯尔凡加的那些人一看到熊有了精灵以后变得那么强大,他们便决定再也不做那样的实验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将成为历史上唯一拥有精灵的熊。有我帮助他,他能率领所有的熊来反对您,这就是他要来斯瓦尔巴群岛的原因。”
熊国王愤怒地大声吼叫起来,震得枝形吊灯上的水晶叮当作响,大厅里的鸟全都尖叫起来,莱拉的耳朵也被震得嗡嗡直响。
但她还是忍住了。
“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最喜欢您的,”她对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说,“因为您热情、强壮,而且聪明。我不得不从他那里逃出来,到这儿来告诉您,因为我不想让他统治披甲熊王国,应该由您来统治。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摆脱他,让我变成您的精灵。不过,如果我不告诉您,您就不会知道:如果您不跟他决斗,而是扔火球烧死他——用这种通常的做法对待他这种被驱逐的熊,你要是这样做,我就会灰飞烟灭,跟他一块儿死掉。”
“可是你——怎么能——”
“我完全能够变成您的精灵,”莱拉说,“但您必须跟他单打独斗,打败他。这样,他的力量就会注入到您的身体里,我的思维也会注入您的头脑,我们就会像一个人那样,彼此知道对方的想法。您可以把我派到很远的地方,替您侦察;也可以让我留在您身边,您喜欢怎样就怎样。而且要是您愿意,我就给您带路,攻下伯尔凡加,让他们给您喜欢的熊制造精灵;要是您想让自己成为唯一拥有精灵的熊,那我们就可以毁掉伯尔凡加。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您跟我联手,没有我们做不到的事!”
说这些话的时候,莱拉一直用一只颤抖的手握住躲在口袋里的潘特莱蒙。他变成一只老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小,尽量地一动不动。
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激动得像要爆炸开来似的。
“单打独斗?”他嘴里念叨着,“我?我必须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打?不可能!他被驱逐了!怎么可能呢?我怎么能跟他单打独斗?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这是唯一的办法。”莱拉说,心里却真的希望不是这样,因为在她眼里,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越发显得高大凶猛。尽管她是那么爱埃欧雷克,又是那么坚定地信任他,但她还是难以相信他会打败这个巨熊中的巨无霸。可是,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要是在很远的地方就被他们用火烧死,那就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突然,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转过了身。
“拿出证据来!”他说,“证明你是精灵!”
“好的,”莱拉说,“这个我能做到,很简单。您知道而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我都能猜出来,这只有精灵才能办得到。”
“那你告诉我,我杀死的第一个生命是什么?”
“我得单独去一个房间才能猜出来。”莱拉说,“等我做了您的精灵之后,您就能亲眼看着我是怎么猜出来的了,但在这之前,不能让别人看见。”
“这间大厅后面有间接待厅,你就去那儿,知道答案后再出来。”
莱拉打开门,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房间,里面点着一支火把,空空荡荡的,除了一口红木橱柜和几件暗淡的银器,什么都没有。她把真理仪拿了出来,问道:“埃欧雷克现在在哪儿?”
“离这儿还有四个小时的路程,正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我怎么跟他说我做的这些事情?”
“你一定要相信他。”
她忧心忡忡地想,他一定会累得不行,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没有听真理仪的话:她没有相信他。
她把这种想法放到一边,向真理仪询问埃欧弗尔·拉克尼松的那个问题:他杀死的第一个生命是什么?
答案出来了:埃欧弗尔自己的父亲。
莱拉又问了些问题,知道了埃欧弗尔年轻的时候,独自在冰天雪地里进行他第一次长途捕猎,路上遇见另一只形单影只的熊。他们争吵起来,然后动了手,埃欧弗尔把他杀了。他这样做本身就构成了犯罪,但比单纯谋杀更为糟糕的是,埃欧弗尔事后得知,那只熊是自己的父亲。熊都由母亲抚养长大,很少见到父亲。埃欧弗尔自然把自己干的这件事隐瞒了起来,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不过现在,莱拉也知道了。她把真理仪放到一边,心里盘算着怎么跟他说。
“奉承他!”潘特莱蒙低声说,“他就想听这个。”
于是,莱拉打开门,发现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正等着自己,脸上透着得意、狡黠、忧虑和贪婪。
“怎么样?”
她在他面前跪下,低下头去触摸他的左前爪。这只爪子比右边的更有力,因为熊是左撇子。
“请原谅我,埃欧弗尔·拉克尼松!”她说,“我原来不知道您这么强壮、这么伟大!”
“怎么回事?回答我的问题!”
“您杀死的第一个生命是您自己的父亲。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我认为您是一尊新的神,您一定是。只有神才有力量做得到。”
“你真的知道了!你真的能看出来!”
“是的,因为我是精灵,我说过的。”
“再告诉我另外一件事,库尔特夫人到这儿的时候给我的保证是什么?”
莱拉又进到那个空荡荡的房间,询问了真理仪之后,带着答案返了回来。
“她答应您,让日内瓦教会当局同意,即使到时候您还没有精灵,也可以给您洗礼,让您成为基督徒。哦,恐怕她还没跟他们说呢,埃欧弗尔·拉克尼松,而且说实话,您要是没有精灵,我想他们永远都不会同意。我想她知道这一点,只是没有跟您说实话。但不管怎么说,等我当了您的精灵以后,您要是愿意,就可以接受洗礼,因为到那时候谁都不能反对。您可以提出这个要求,而他们无法拒绝。”
“是……说得对。她就是这么说的。没错,一点儿不差。她欺骗了我?我相信她,她却欺骗我?”
“就是,她是欺骗了您。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对不起,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我希望您别介意,我要告诉您,现在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离这儿只有四小时的路程,您是不是最好现在命令您的警卫,别用通常的办法对付他?您要是想为了得到我而跟他亲自决斗的话,那就得让他到宫殿这儿来。”
“是的……”
“还有,等他来的时候,也许我得假装我还是他的精灵。说我迷了路,或者编个什么别的理由。我就假装是这样,他是看不出来的。你要告诉别的熊,说我是埃欧雷克的精灵,你把他打败后我就属于您了吗?”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想现在最好先别说,等我们——您和我——成为一体后,我们就可以想一想该怎么做才好,那时候再作决定。现在您要做的是向别的熊解释,虽然埃欧雷克被驱逐了,您为什么还要允许他像披甲熊那样跟您单打独斗,因为他们不会明白,我们得找个理由。我的意思是,他们当然会遵守你的命令,但是,要是他们知道为什么这样,那他们就会更佩服你了。”
“是的,我们应该怎么跟他们说?”
“告诉他们……告诉他们说,为了让您的王国绝对安全,您亲自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召了过来,跟他决斗,获胜者将永远统治披甲熊。您看,您要是能让他们觉得埃欧雷克到这儿来是您自己的主意,不是他主动来的,他们的印象会更深刻,他们会觉得您能从很远的地方就把他召过来,他们会觉得你神通广大。”
“是的……”
这只伟大的熊已经完全身不由己了。莱拉发现她的控制力简直令人迷醉。要不是潘特莱蒙使劲捏了捏她的手,提醒她注意周围的凶险环境,她差点儿就得意忘形起来。
但是,她最终还是醒悟过来,谦卑地往后一退,看着披甲熊在埃欧弗尔兴奋的命令下,为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准备战场,耐心地等待着。与此同时,对此一无所知的埃欧雷克正疾驰而来,她真希望自己能告诉他,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殊死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