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七年的春天,格外寒冷。
已经过了二月,却还是不能断了炭火,外头屋檐底下,还有不少化的积雪,平添了几分寒意。
偏院中,程胭正坐在灯下绣着一条抹额,侍女春兰在一旁劈丝分线,程胭速度很快,穿针引线间,一只栩栩如生的灵鹿就初见雏形,只是天气寒冷,她受不住,时不时的抬手呵气,好让自己暖和一些。
春兰见状很是心疼,刚想说话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动静,她遂而放下手中丝线出了屋子。
招呼刚从外头回来的采荷到跟前说话,“可去过厨房了?冯嬷嬷那边如何说?”
采荷身后的背篓空空荡荡,闻言无奈摇头,“冯嬷嬷说近日事忙,还没来得及去采买。”
“既如此,那就明日再去。”春兰轻声开口,伸手帮着采荷将背篓取下,径直走到廊下的煤炉处,去瞧了瞧那上头烧着的水,采荷随即跟了上来。
“姑娘屋里的炭火已经断了好几日,这天寒地冻的,如何受得住?”
今岁气候古怪,明明已是三月天,却还冷的厉害,他们院里的炭火本就不多,遇上这样的日子根本就支撑不住,采荷去厨房领取份例时,管事的冯嬷嬷却说府中往年都不曾备这么多的炭火,存量不够,要先紧着老爷书房用。
请大姑娘体谅些。
采荷不过一个丫鬟,冯嬷嬷搬出程父,她也只能灰溜溜的回来。
可一连去了三日,厨房都说府中事忙。
如今天寒地冻,程府一日取暖就要用掉不少炭,说是来不及采买,这话怕是看大门的小厮都不信。
“依我看这话分明就是那老婆子的推脱之词,我前头去厨房,还听见她们在嘀咕二姑娘手炉中用的银骨炭多么金贵。”
“那黑心肝的老婆子明摆着是故意克扣。”采荷越说越气,气呼呼的往外走,恨不得这会儿就追到厨房去同那冯嬷嬷理论清楚,将属于程胭的例份要过来。
只是还没走几步,就被春兰一把拽住,采荷不明所以,“你拽着我做什么?”
春兰叹气,示意采荷冷静一些,“便是知道她故意克扣,我们又能如何?”
“你去厨房闹一通,当下倒是快活了,可有想过之后?”春兰指了指屋子,轻声道,“还嫌姑娘不够烦心?”
采荷一听这话,立刻就安静下来。
屋里屋外不过隔着一层窗户纸,她二人的对话程胭早就听了个正着,她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丫鬟们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她又岂会不知?
这不过是推托之词,程家虽然不算太富庶,好歹也是个京官,何至于家中连几斤取暖的炭都没有?
不过是旁人不愿给罢了。
冯嬷嬷是程父继室李氏的陪嫁,深受李氏信任,府中采买等一应事务,都是冯嬷嬷在统管。
她说不曾有,程胭又能如何?
就算闹到程父的面前,他也会高高在上的告诉她,继母管家不易让她莫要无理取闹。
实在是眼盲心瞎。
继室的陪嫁都能堂而皇之欺负到她的头上,程同济功不可没。
自从母亲故去,她没了母亲的同时,也没了父亲。前些日子她及笄那么大的事儿,程同济都吝啬回来,只打发人送回来一只普通银簪。
并非是程胭幼时他绘出的那一支。
原本程同济说过,要寻来最好的玉料,亲自雕琢。
只是昔日的承诺,都随着母亲的离去而一同消散。
及笄礼全都由李氏操办,李氏非她生母,又如何会为她尽心尽力?
敷衍的笄礼,草草开始,草草的结束。
若非程胭的未婚夫家越国公府送来贺礼,她只怕是要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程胭早早的告诫自己莫要为这样的父亲伤怀,但有些事儿只要想起心里还是会难受。
春兰采荷还在外头看着煤炉,采荷杵在一旁生闷气,春兰哄她去取汤婆子。
但采荷还有些不高兴,“汤婆子顶什么用呢?一会儿就冷了。”
“有也总比没有的强。”
“立春已过,天气很快就会暖和起来,很快就用不上炭,若是冷便多穿些衣裳,夜里多灌几个汤婆子也能对付过去。”
春兰佯装生气的敲了敲她的头,“还不快去,难不成要冻着姑娘?”
采荷没说话,一掀帘子就进了屋,速度极快的抱着汤婆子出去交给春兰,二人齐心协力,手中动作愈发快了起来,不多时春兰灌好了几个汤婆子抱进屋里。
采荷则在外头看着煤炉。
春兰将其中一个小巧玲珑的放在程胭手边,手心里传来的温度让程胭有些恍惚,她也不知怎么的,竟没由来想起采荷方才说的话。
程芮的手炉中用的是银骨炭?
银骨炭金贵,无烟无尘还不呛人。
她从前也常常用,不过她要比程芮更奢侈一些,直接将这炭当做屋炭来用。
整个屋子里暖洋洋的,便是寒冬腊月的日子里,也只是着了一些单衣。
父亲为此颇有微词,觉得她太奢靡,但阿娘宠她,便是父亲反对也会拿出体己给她置办,好叫她舒舒坦坦的度过冬日。
可在母亲去世后,程胭就再也没见过什么银骨炭。
她从回忆中抽身,将那些思绪尽数掩埋,手心里的温度让程胭眷恋不已,原本就绣的艰难的抹额,如今更是不想再动半分。
程胭费了不少的力气才终于说服自己将手从那暖呼呼的汤婆子上拿下,捏起冰冷的绣花针。
春兰从柜子里找出许多的旧衣服,裁成细细长长的布条,想着将窗户缝隙给塞上,免得夜里冷风直窜。
主仆二人各自忙碌着,春兰还没裁完布条,炉子上的热水又开了,这一回没再灌汤婆子,采荷沏了一壶茶捧到程胭跟前。
“姑娘且歇一歇,老夫人的寿辰还有一些时日,这抹额也不急于一时,若是熬坏了眼睛可不值当。”
程胭听劝,便将抹额放置于一旁。
抹额精致非常,上面的图案更是经过深思熟虑,灵鹿,松鹤,取延年益寿之寓意。
针脚绵密,线头全部细细的藏在里头,半点不扎人。
一针一线皆是巧思,费了程胭许多的心思。
“这抹额唯有灵鹿不曾绣完,姑娘就更不用着急,不若慢慢的绣着,省的那些姨奶奶们瞧见,又要来惦记。”
“正是快要绣完了,我才想着今日做好。”程胭擅女红,也很是喜欢,可一样东西长年累月的做,就是再喜欢也要生出厌烦心思。
先前祖母过生辰,她就送了抹额,祖母爱不释手,当日便戴上,这本是一件体面事,谁知祖母的那些妯娌过来贺寿,瞧着很是欢喜,纷纷追问是哪家绣坊买的。
祖母洋洋得意说是程胭所做。
事情到了这一步,本也没什么。
偏生她祖母是个爱显摆的虚荣老太太,夸下海口说若是她们喜欢,也让程胭给她们做…
一行人就开始讨论起花样来。
程胭想要拒绝,但还没提及,继母李氏就替她答应下来。
从那之后,这些姨奶奶姑奶奶的。
就隔三差五的让她绣些东西,都是些寻常物件,诸如抹额荷包一类的。
都是长辈,她就连拒绝的法子都没有,生怕回绝之后,给她扣一个不敬长辈的罪名。
这在旁人眼中都是一些小事,李氏更是告诉她,长辈喜欢她的手艺,是她的福气。
可程胭实在不想要这样的福气。
她也很想问问继母,既是福气,为何不给亲闺女留着。
她沉默半晌,待手中温度渐渐消散,又拿起绣花针将剩下的那些悉数绣完。
随着手中的灵鹿渐渐显现,程胭那汹涌而来的情绪,也一点一点被压下,终是归于平静。
那日过后,采荷照旧去厨房领炭火。
虽一直空手而归,但她却再没气恼的破口大骂,只是在心里狠狠的记上冯嬷嬷一笔,对春兰道总有一日会让那老婆子连本带利还回来。
但采荷着实没想到,这一日竟会来的这般快。
这天领完月钱,主仆三人都在屋子里说话,里头气氛不错,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大姑娘,奴婢给您送炭火来了。”
窗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程胭微微一愣,春兰撑开窗户往外看去,只见冯嬷嬷恭恭敬敬的站在外头窗下,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
态度端正的惹人生疑。
“妈妈怎得过来了?快请进。”春兰走到外头将人迎进屋,冯嬷嬷也不推辞,笑着走了进来。
她先是给程胭请了安,才开口说话,“大姑娘莫怪,前些日子府中实在忙碌,来不及去置办,等得了空出府,才知这时候的炭也不好采买,炭行都没有太多存货,实在是委屈姑娘了。”
“这不今日炭行才将炭送来。”冯嬷嬷对着程胭解释了几句,命小丫头将炭放好,又殷勤的打发人去将炭火燃起。
冯嬷嬷的行为让人摸不着头脑,主仆三人神色各异,采荷更是觉得她没安好心。
程胭等着她的下文,想知晓是否继母又有什么吩咐。
可不曾想冯嬷嬷忙碌完又厚着脸皮问程胭安,东拉西扯的说了些漂亮话,耽误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带着自己的人离开。
全程没有提起任何事,就像是专程为了送炭来走一趟的。
程胭全然不知冯嬷嬷闹得是哪一出。
直到傍晚时分,程同济和李氏差人唤她去正院商议婚事,程胭才知晓冯嬷嬷为何如此反常。
原是今日越国公府上门提亲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