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么,这个价格就不能再变了?”

  巫镜端起杯酒细看。烛光照在酒里,透出一种诡异的绿色,绿中又隐隐潜藏着暗红,让人看了实在没有胃口。然而这的确是巴人酿造的最好的果酒。他看了半响,闭上眼一口喝干,抿了半天嘴才把酒劲压下去。他仰面哈出口酒气,翻着白眼道:“除非我死了。”

  “砰!”坐在巫镜对面的巴人一巴掌拍在几上,震得杯儿盘儿叮叮当当乱跳。

  “龟儿子,你他妈去问问,我李老三的蚕丝是什么货色?全蜀国境内,你要再找一旦比这个好的出来,我李老三偌大的家业不要了,情愿披发赤身,给北狄人做奴隶去!”

  “算了算了,三爷,您消消气!”有人上来打圆场,“这位兄弟也是初来咋到,不懂行情……”

  “我懂的,”巫镜慢条斯理地道:“这丝看似桑蚕丝,其实味道偏酸,近火则硬——这是巴国独一无二的荩蚕,我说得对么?做的缎子顺着光透明,逆着光就是七彩,别说比桑蚕丝稀罕好,就是天蚕丝也比不了。”

  “这……”李老三哽了半天才道:“这叫不懂行情?你们大家评评理,我的丝一旦的价钱比成都的还少三十个币,我……这他妈哪里是做买卖,明着羞辱人呐!”

  “是是……这位兄台,成都的价我们也略知一二……”

  “两个月前了。”巫镜神色不变,“两个月前你给这个价,我认,现在么,我老娘来也别想让我认。”

  李老三脸白得象死人:“这什么日子?寒冬腊月!你要有耐心等到春蚕出来,我再贱三十个币给你都成!”

  “不是这么算的。”巫镜掰着指头道:“货再好,也得算成色。去年冬天雪不大,开春闹了虫害。这批丝你拿给我看的挺不错,可是我知道虫染了的货不在少数。真等春蚕出来,你就只有把这批货倒进江里一条路了。我看你可怜,当作不知道,你还好意思提价钱?”

  “马上大雪就要封山了!”李老三脸涨得通红,歇斯底里地吼道:“雇马帮的钱我还得每旦贴五十币!”

  “你少唬我,货又不是真的从这里走。就在巴国装船,顺沱水而下,直入楚境,再从泸国登岸北上。冬天水缓,误不了事。我在陈国验货,然后送到鲁国编织,你算算这些花销,我还担了一半呢。”巫镜说着又喝口酒,大着舌头道:“这笔花销我也不是白担,明年春还是这个价,我给你全收了。”

  “兄弟,水道不好走!”李老三全身哆嗦着,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巫镜看,“真的!如今拉纤的人也少,水一枯,有的地方船根本过不去,得另雇牛车,又是一笔倒贴的钱……兄弟,我今儿算认栽在你手上了,大家交个朋友,但是怎么你也得再加二十个币!”

  咣当一声,巫镜掏出一块铜牌丢到几上,沉声道:“我告诉你,今儿天塌下来,砸碎了桫椤城,我也一个币都不会再加!”

  李老三两眼一闭,抵死一头撞来,被旁边的人死死拉住。巫镜冷哼道:“你别忙着拼命,既然是兄弟,我就最后给你个便宜。拿着这块牌,不管在哪里做买卖都不愁没人照应。成不成?你不要我就收了。”

  他刚伸出手,李老三整个人扑到牌子上,急道:“你敢收,今天这里就真要出人命了!”

  剩下的事就好办多了。待两下商谈好交货细节,众人已经热热闹闹地喝了十七八壶酒。

  说客们先行告退,李老三走在最后,醉醺醺地对巫镜道:“兄弟,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么多年来,就是跟兄弟你、你做生意最爽快,好!绞杀号的名头,我记下了!山水总哪个什么……”

  他还想说,巫镜一个酒壶扔过去,笑骂道:“快滚你妈的,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等洞内终于安静下来,巫镜大大地打了几个酒嗝,揉揉眼睛,伏在几上假寐。

  酒劲早就上来了,但是他脑袋比什么时候都清晰。蜀锦、井盐、蚕丝……这三笔大买卖已经做了,他却越发觉得空虚。

  桫椤城历经千年,城里藏着的稀罕宝贝他还一件也没捞到呢。他坐在这里,每一根汗毛都感知到了一件宝贝,该死……怎生想法子统统掏出来呢?

  妈的,哪怕掘地三尺也在所不惜……他咬着牙沉思……

  “铮铮……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

  巫镜抬起头,只见昨晚那女子端坐在小几对面。今日她换了一身素色装束,长襟宽袖,玄色腰带,发髻高高竖立,用细丝缠了一溜辫子垂在肩头——俨然成周公侯府上乐师的模样。

  她眼帘低垂,弹琴吟唱道:“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兮——殊异乎公行!”

  “你想怎么样?”等她唱完,巫镜已经坐直,整顿衣冠,面如冷霜:“弹个曲儿要多少币,你说个价?”

  那女子脸上一红:“小女子不要币。小女子就想为大人唱一曲。”

  “我很佩服你。原来我开了口,都不能让你从这里消失,好本事呀。”

  巫镜拿起杯子,女子忙上来替他斟满酒,轻声道:“大人那天叫的都是出来跑生活的人,瞧见我一个女儿家无依无靠,可怜兮兮的,就偷偷放了一马。还望大人别见怪。”

  “嗯,是,我就是铁石心肠,管他妇孺老弱,统统杀之无赦!”巫镜把酒一口干了,瞪着眼睛道:“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说!你究竟要做什么?”

  “小女子……素来仰慕大人,想跟着大人闯荡天下,如此而已。”

  巫镜点点头。突然啪啦一下,小几破为几段,那女子脸色骤变,瞬间又镇定下来——一柄锋利的尖抵上咽喉。

  巫镜冷冷地道:“我最讨厌有人跟我套近乎。你是要我刺进去一剑致命,还是割道口子,让你血流一天一夜再死?”

  “大人要小女子死,付一小子足亦,自己动手,如以鲁缟缚鸡,虢鼎养鱼,岂非大大的亏了?”

  巫镜眼皮抽动两下:“你是什么人?”

  “不敢有瞒大人,小女子乃鲁国人氏,祖上尝开山挖掘铜脉,富甲一方。到我父亲一辈,铜脉毁于山洪。父亲于是改行贩金,为人以赤铜所骗,还得罪了齐侯;贩盐,哪里做得过私盐贩子;贩丝绸,遇上劫匪,付之一炬。后倾其家产,与人远赴西海沙漠,想要贩些珍稀之物回来,谁想……”

  巫镜见她眼泪都快下来了,冷冷地道:“终于都被骗光了?”

  “是……”女子以巾拭目,“终于身死他乡……小女子唯一的心愿,就是攒一笔钱,前往西域,求寻父亲的遗骸……听人说大人是鲁人,小女子斗胆,想将自己托付大人……”

  巫镜伸手从怀里掏只小包丢在地上:“这里的金子够你疯一阵子了。”

  “小女子身虽贫寒,这点金子倒也……”女子笑笑,从裙子底下伸出一只美得惊心动魄的脚,将小包又慢慢推回去,“大人周游天下,所获几可敌国,小女子愿追随大人,死而无怨……”

  “哗啦!”一声,巫镜拉开房门,问门口的一人道:“你一年赚多少钱?”

  那人虽然疑惑,却也立即道:“按哪国的钱算?”

  巫镜暗叹这里果然人人都是贩精,说:“成……成周吧!”

  “总有两百个铜币!”那人得意地比出两个手指。

  “伸出手来。”

  那人知道巫镜乃是大人物,毫不迟疑就伸手出去。巫镜在他手里放了一把金粒:“我看值五百个铜币了。”

  “值、值了!”

  巫镜扯出身后的女子,道:“带上这女人,随便到哪里!蜀王虽然封了城,可是城里还是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法子。马上带她走,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永远别让我再看见她,懂吗?”

  “懂了!”

  女子也不反抗,默然无语跟着那人走出几步,回头道:“大人,你甩不开小女子的,又何必多此一举?”

  “滚!”

  女子和那人在曲折的巷道里转来转去,解开发髻,散了辫子。走过一个小摊时,贩子顺手递给她一系麻布。

  另一个穿着跟她原来那件一模一样衣服的女人慢慢跟了上来,走在她身后。她不动声色地边走边将布批在身上,连脑袋都遮起来。

  转过一个拐角,在某扇挂着帘子的门口,女子突然闪身入门,后来的女人赶上两步,和护送她的人一道混若无事地继续走着。

  立即有人将摊子铺在门口,几只箩筐一放,将门彻底挡住,开始大声吆喝。地道里人来人往,谁也没留意到这一幕。

  门后其实是条隐蔽的小巷,巷道里没有灯,外面的火光也被帘子遮住大半,只能隐隐看见斑驳的石墙。女子扶着墙小心翼翼地走着,直到有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文锦。”

  文锦欣喜地道:“三哥?你亲自来了?”

  “事情重大,我不能不来。”有个巨灵般的身影从巷子深处的阴影里跨出来,“我本来在成都等你,听说你落到桫椤城,连夜赶来,累死了两匹马。”

  文锦揭下头上的布,长长出了口气。那人走近她,关切地道:“你怎么……很累么?”

  “不……”文锦把头靠在那人肩头,笑道:“你来,我就能松口气了。”

  那人伸手抚摸她的头发,道:“这趟着实吓着你了。那么大的风暴,能活下来真是奇迹。”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铜壶,揭开塞子。

  两人沉默了。

  须臾,黑暗中,忽地亮起了一根极细极细的线。起初,它直直的垂着,片刻后,象蛇一般慢慢昂起了头来。

  然后是两根、三根……不一会儿,无数根线亮了起来,照亮了文锦和那人的脸。文锦陷入沉睡一般闭着双眼,靠在那人胸前。那人的眼睛则幽幽发亮。

  这些流动的光的线随风飘摇着,风大起来,它们黯然失色;风一下,就又争着向上生长,一浪一浪的摆动。忽而分散开来,象一片光晕,光的触角四处探寻;忽而聚拢成团,凝成一束——却是文锦的一根根发丝。

  光影在那人刀削斧噼一般刚硬的脸上晃动。他不动声色地将铜壶举得高过头顶,于是发丝纷纷向壶口涌来,争先恐后要钻入壶中。

  但是壶口太小,无法一次容纳这么多发丝。发丝们堵在壶口相互拥挤,发出嘶嘶的声音,若是外人听见了,还以为是无数蛇虫在此聚集。

  那人轻声吹起哨子,戴着赤金丝打造的手套的左手凑到壶前,用一根手指撩动发丝。发丝们一接触到手指,立即紧紧缠绕上去。他很有条理地将发丝全部缠绕在手指上,而后用拇指分散了,一撮一撮地放下,任其钻入壶内。

  进入壶中的发丝不知吸食了什么,只见一根红线迅速向上蔓延,瞬间白光就变成红色,映得那人的脸更坚毅得可怕。

  成红的发丝懒懒地退出壶口,垂落下来,红光悄然消去。更多的发丝伸入壶中,吸食,然后垂落,褪去光华……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发丝都垂落了下来,遮住了文锦的脸。最后一丝红光闪了两下,终于熄灭了。

  又过了片刻,文锦直起身子,大大伸了个懒腰,叹道:“啊……真舒服。好久没有吸食露精了……三哥,这不象是岐山上的露,是泰山?”

  那人脱下赤金丝手套,重新收好铜壶,道:“不。大哥为你建造的承露台已经完工了,这是第一批露精。当年周公殿下力排众议,在洛水筑造成周,可真选了个好地方呢,人杰地灵,连露精也比岐山的多。”

  “味儿也好得多!真想就躺在承露台上,啥也不做,就等着接甘露。”文锦舔舔嘴,好像真的用嘴尝过一般。

  那人瞪着眼道:“承露台三个月才接得到这么一壶,大哥都舍不得用,全让我给你带来了,还想怎的?”

  文锦吐吐舌头,随即又笑眯眯地道:“我知道大哥心痛我,所以再多要点,他也不会生气。”

  那人拿文锦没奈何,清清喉咙,压低声音道:“好了,说正经的。事情进展如何了?”

  “三哥什么时候见我失过手?”文锦把头发一根根梳直,重新盘在脑后。

  那人眼睛一亮:“已经拿回来了?”

  “没有。不过我已经可以肯定‘殊媾’的确在巫镜手里。”

  “确定?你如何确定的?”

  文锦伸出食指,朝那人晃了晃。

  “很好!确定了也行。”那人捏紧拳头,指节间咯咯作响,“桫椤城有五个自己人,加上你我,要拿下他不成问题。至于巫劫,我们有周公殿下亲自授予的符节,巫镜盗窃的又是太史宫之物,谅他也不能多说什么。何时动手?”

  文锦深吸一口气,撅起嘴巴,憋了老半天,方缓缓吐出。她淡淡地道:“三哥,你明天就想法子出城去吧。”

  “嗯?这……什么意思?”

  “因为我想钓条大鱼。”文锦握住那人的手,眼睛盯牢了他,不让他开口,续道:“三哥,我越来越感觉到,此事并非我们想的那样简单。巫镜不过是一名胆大包天的贩子,应是受人所托才冒险盗走殊媾。但时至今日,他没有交出殊媾,却接连陷入不测之事,我怀疑这些事统统跟殊媾有关。”

  那人道:“也许你猜得对,不过正因如此,我们才该立即捉拿巫镜,取回殊媾,再在这上面着手彻查呀。”

  文锦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史册上记载殊媾的地方,均用‘殊异’、‘大凶’形容之,可见其绝非善物。巫镜盗走殊媾后,立即乘坐绞杀号升空,日夜兼程赶到泸国。区区泸国,哪有能请动他的人物?我想来想去,此事绝对与卜月潭有关联。对于卜月潭,尽管太史宫内略有记载,可是里面究竟有什么却一无所知。是不是有人知晓了其中的秘密?甚或殊媾的出处也这里?巫镜带着殊媾刚到,卜月潭就发生那么大的山崩,这是偶然么?还有,巫劫虽表面上是昆仑受伽之人,其实大家都明白,迟早仍是要进爵为长老的。他到卜月潭难道也是偶然?还有这次风暴……”

  “等一下!你等会儿……”那人退开两步,使劲揉着太阳穴;“怎么把风暴也拿来说事了?你说得太多太快,我、我都被你搞煳涂了!”

  文锦恼道:“三哥,你什么都听不明白!我可没说笑,我的感觉啊从来没这么敏锐过,你相信我罢!”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绢,递给那人,“这几日所有的事和我自己的猜测,全记在上面了,你拿回去给大哥瞧,他一定明白的。拿好,走吧走吧!”

  那人怔怔地道:“就……就这样?巫镜呢?”

  “巫镜?哼,他在我手心里拽得紧紧的呢。”文锦重新批好头巾,道,“我会想办法跟着他,不查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

  她说着转身要走,那人一把抓住她:“等等!我可是奉命前来捉拿巫镜的,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

  “谁说两手空空?不是给你绢布了么?”

  “这……这……等大哥看到这玩意儿时,你倒是远在千里之外,他要责罚也只有责罚我!”

  文锦笑嘻嘻地拍他两下,两只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谁说会责罚?奖赏还来不及呢!话说回来,即使大哥真要责罚于我,三哥你从小替我挨到大,什么时候皱过眉头?嘿嘿,就这样了!等妹子得胜回来,自然要给你大大地长脸面!”

  这个夜晚,桫椤城里许多人都无心睡眠,闹腾得最为厉害的,还是蜀王依来。

  “我的王……”

  “出去!谁也不许进来!”

  当寺人、侍女们纷纷退避之后,偌大的殿堂内空无一人。除了火烛燃烧的声音外,蜀王殿下只听得见自己扑哧扑哧的唿吸声。

  啊!有人……那个该死的女人!竟然在祖宗面前羞辱自己!她叫自己做什么?依来一想到这里就浑身战栗——狗!狗!她要寡人做狗!

  依来一脚踢飞了面前的倒云纹棘兽底展翅独立鹤铜灯。铜灯在坚硬的石墙弹回来,鹤与下面的倒云纹棘兽底分了家,在地上咚咚咚地跳跃翻滚,翅膀也摔歪了。

  依来想到这十几年来风雨飘摇,四境不宁,象这样的器物桫椤城内已无人可造,而且每年还不得不进贡到强邻楚国,坏一件就少一件,不禁心如刀绞。下一次暴怒时,他泪汪汪地改用牙齿啃自己的手臂,徒然多了份创业难,守业更难的辛酸。

  忽听有个声音说道:“蜀王殿下……大喜。”

  “犯上者……”依来的眉头一跳一跳的:“未经允许而进寡人内殿,当处烹刑!”

  “小人死罪。”典一面说,一面慢吞吞走出墙角,躬身行礼:“小人如此着急前来,是为了向大王殿下献上一份厚礼。”

  “说!”依来知道此人貌似恭敬,其实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但也知道万不可小视此人。他那阴侧侧的笑意后隐藏着可怕的东西……他颓然坐进铺着白虎皮的椅子里,不想多看他一眼。

  “大王今日可见到那女子的本事了?”

  “是啊。寡人看了。”依来拍着扶手叹道:“尚可……”

  典一怔,笑道:“果然不愧是蜀王殿下。小人敢断言,举凡天下,只有此女才能潜入潭内,取回怠来三器……大王之见呢?”

  “恩……啊,是!此女子之手段,寡人见识了。然而却有些麻烦……”

  “麻烦?”

  依来耳朵里雷鸣般响起茗的话语:“听好了,以后便是我的奴隶,只许如此跪我,不得再拜其他人!”一时脸都绿了。他斟酌着道:“此女……甚是烈性,草莽之人,不懂规矩,恐难驾御。放任自流不行,管束太严,又恐其生变……”

  典无声地笑了。“大王想驾御她么?在小人看来,倒也不难。”说着摊开了手。

  他的手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白青色,好象一具尸体的手。不过手心里的东西倒是鲜蹦乱跳的——一只红色的虫,长的肥肥胖胖,懒洋洋地在典手心里爬着。

  “这个是……”依来见那虫肚腹上无数只脚不住蠕动,既恶心又好奇。

  “此乃西海沙漠里生长的奇妙的东西,叫作:佞。”

  “佞……有什么用?”

  “谁吃了它,它就将分享谁的生命,说得难听点,是要减寿的,虽然减不了几年……”

  “哦?”

  “就请大王吃了它的头罢。”

  “大胆!来人!”依来青筋暴出,随即想到侍从们可拿不下此人,一把握紧了剑柄。

  典不慌不忙地道:“但它却能为大王永远控制一个人,使其成为大王的奴隶,只要那人在一日内也吃下此虫的剩余部分。其实说奴隶还不准确,因为此人从此心神与蜀王相通,能被大王控制,仿佛自己亲自动手一般,所以西海之人对它又恨又怕……”

  依来听到“奴隶”两个字,眼睛亮起来了:“可是寡人该如何控制她?”

  “到时候大王自然就会明白。明天,小人亲自带那女子来大王的宫殿,大王只要让那女子吃下此虫的浆液,立即可以谴其捞出怠来三器。不过小人斗胆提醒大王,怠来三器入水已有百余年,沾染太多的孽怨,取出后,最好放在那女子身旁三日,方可除尽戾气。当大王拥有怠来三器,手刃巫劫,拿下成都,与周王共天下,又有何难?”

  依来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但心中仍有个疑问:“若能如此行事,为何不自己做了,却要大费周章来求寡人?”

  他绕了几圈,想到了答案:“此城终究乃寡人之领地,他若要用强,一来怕触怒寡人,二来也怕那巫劫。哼哼,寡人出面,则万事可平亦!”

  他也不管这道理究竟通不通,得意洋洋地道:“你曾说不要巫劫,只要此女子。若寡人将其变为奴隶,你又该如何?”

  “大王明鉴,小人只需那女子做一件事情。”

  “说来!”

  “实不相瞒,其实小人真正要找的人并非此女子,而是她的孪生姐妹……”

  “孪生?”依来的眼睛直了——混账东西!既有孪生姐妹,怎不一起给寡人敬上来?

  “她那孪生姐妹藏得极深,轻易寻不得。若能助大王取得此女子,则恳请容小人一天时间,潜入此女子心中。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与其妹有多么心意相通,无论相隔多远,都能感知得到。小人的要求便是如此,还望大王恩准。”

  “准了!”依来大手一挥:“我蜀国物博人杰,地域广阔,寡人再赐你采一处,以奉宗嗣。”

  “如此,小人叩谢大王之恩。”典躬身行礼,虽然他其实也知道蜀王除了桫椤城周围的荒山野岭之外,别说采,连邑都没有了。

  依来大声宣布:“酒来!侍侯寡人用虫!”

  一刻之后,胆汁都吐出来的依来躺在榻上,连下了三道灭族之令,直到典循循善诱地告诉他,待那女子的孪生姐妹找到后,一并奉上,他才庄严地一手持黄金权杖,一手持羽箭,安然睡去。

  当蜀王在梦中严整后宫,统御天下之时,远离辉煌的蜀王宫殿,在一个嘈杂肮脏的地道之中,巫劫展开禁制,避开了外界一切干扰,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周围冰冷潮湿,他却觉得心里的火奔腾咆哮,快要将身体炸裂开了。

  他听见茗回来了。她偷偷拉开了房门,往里看了两眼,但她看不穿禁制,以为巫劫不在,咦了一声,随即进了自己的房间。

  巫劫不动。如果瞎子的耳朵是眼睛的话,他已经看得非常清楚,这个茗绝对不是那个“茗”。但那人究竟是谁呢?

  他站起,又坐下,心中的烦乱无以复加。这可不对。

  他自小暴虐,从不懂得遏止心中的喜怒哀乐,父母相继离世后,更是如野兽一般,与妖龙、黑鲸一起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洞穴深处,直到遇到妖族人纱树萝。在她的悉心教导下,知道了谦让、平和,懂得了做人的道理。之后两百多年的生命里,真正暴怒而至心智恍惚的,只有在缙山之役前,小小的矢茵死在自己怀里时……

  但现在……他觉得即将无法控制自己了。

  真该死,这让人烦恼的心啊……

  那人是谁?她为何来了又去?她的心思在自己面前如此清晰明了,她的人却如雾如云。她仿佛黑暗中裂开的一道天光,然而久久不肯真正亮堂起来……

  自己这颗心是不是也跟着疯了?竟然说出要她一起回到昆仑山的话……

  思虑愈多,便愈是烦躁,愈是惊恐。这可不行!巫劫面向北辰星的方向,给自己下了个死命令:今夜之内,他必须定下来。

  当他第三次忍不住站起身来转时,不经意间,摸到了脖子上挂着的那枚破碎的玉蝉。巫劫一下站定住了身体。

  即使请来天下最好的玉匠,也没能完全修复玉蝉,在它破裂的一瞬间,一些扎入了巫劫的胸膛,一些则永远散落在了缙山冰湖之内。一名刑国的工匠曾请以昆仑之寒玉补之,能达到至少在外表上与原本的样子一般无二,可是自己却拒绝了。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呢,为何宁愿它破碎着呢……直至今日,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原因。

  巫劫站着不动,渐渐的,全身僵硬起来。无数早已逝去之事又一一浮现,沉重得他连气也喘不出来了。他想……

  “砰!”,巫镜踢开了门,叫道:“好!谁他妈再敢来一碗,恩?我、我怕你?你要跟随我?哈哈!我宁愿要只狗跟着我跑……这是什么?禁制?我呸!”

  屋子里骤然闪动红光,巫劫反手一拍,想要撤去禁制,却不想巫镜的速度竟比他还快了半拍,“嗖嗖”几声轻响,两扇石窗被巫镜的蚕丝铜臂拉出数道深痕,随即轰然破裂,碎木石削坠下悬崖,引得悬崖下一片鸟叫。

  巫劫一手紧紧捏住巫镜左手手腕,一手捂住他的嘴,静听外面的动静。没有料到巫镜的攻击竟是如此之强,屋里的禁制已悉数散裂,幸好他还在巷子口设下一组禁制。通道四面的石壁上,一些深兰色文字一闪既逝,没有让太多声音传出。地道里人来人往,并无一人注意到这片角落的异样。

  在他大力钳制下,巫镜的酒醒了一半,疼得眼圈都红了,叫道:“你……你……我……我他妈……”

  “若再让我见到你醉酒,我就亲自押你回冥窟。”巫劫道:“你最好永远记着这句话。”

  这句话他说得平淡,巫镜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他揉揉眼睛,突然觉得眼前的巫劫好象变成了另一人,但究竟变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只是再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他的头仍然很痛,双腿乏力,靠着墙昏头昏脑地坐着,忽听巫劫又道:“休息一下罢,明早我们就走。”

  “去……去哪里?”

  “回昆仑。”

  “啊……”巫镜使劲揉着眼睛:“蜀王取消了城门禁令?”

  “我要出去,”巫劫将竹竿从右手交到左手,冷静地道:“有谁想阻拦的,可来一试。”

  巫镜怔了半天,骤然脚肚子一痛,却是在冰冷的地上久坐抽筋了。他拼命蹬着腿,倒抽着冷气地道:“你……你……嘶……不是说发下重誓……”

  “明天,我要离开这里。明天,我,必须离开这里。”巫劫站起身,他的眼睛幽幽发亮,声音巨大得如同雷霆一样在禁制封闭的房间里隆隆震响:“明天,没有谁可以阻止我离开这里。我曾发下重誓,若伤一名蜀人,人神共击。人,我不怕!神,便来击我好了!来呀,来呀!明天我要离开桫椤城!”

  “我的个老亲爷呀!”巫镜两眼一黑,心中惨叫道:“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疯了!”

  当巫镜惊恐万状的想要爬得离巫劫越远越好时,在桫椤城另一个更加偏僻阴暗的角落,幕蹲在火坑前,头埋在膝盖和手肘窝里。

  火坑早已经熄灭了,周遭冷得象冰窖,她的双脚在冰冷的地上挪来挪去。沙昆默默地屹立在一旁。

  过了很久很久,幕终于下定决心地道:“我……我想离开了。”

  “现在就走么?”沙昆并不感到惊异。

  “恩……越快越好。”

  沙昆点点头。他那半透明的身影在黑暗中隐隐发着光,这光芒如同茗沾湿了水所发出的光一般。这是死去了的卜月潭的光芒。

  幕看见了沙昆的光芒,便伸手到旁边的水罐里搅了搅,拿出来时,手指间也微微发出了光亮。她瞧着这暗淡的光,深深叹息一声:“姐姐发出光芒,好象明月照耀天际。而我呢?只不过是鬼火罢了。咳咳……”胸中一阵憋闷,她用手死死顶在肋骨上,忍着就要爆发的咳嗽。

  “为何要走?”沙昆问:“你对这里已经厌烦了么?”

  “不……因为……我怕。”

  “害怕?”

  幕待那股憋闷稍缓,才到:“是啊。就象那人怕听到我的笛声一样,我也怕再见到他的眼泪。”

  沙昆沉默良久方道:“你不怕后悔么?”

  幕歪着头笑笑:“不怕。因为没什么可后悔的。”

  “那你流泪做什么?”

  幕使劲抹抹脸,继续笑道:“没什么,只是冷罢了。不过明天……明天就好了……”

  “那么你想去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天下这么大,到哪里不是一样呢?”

  她一边说着,一面站起了身,拿起包着铜剑的包袱。沙昆的身影慢慢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幕推开房门,走到院中。银灰色的半月从山头升起,映得院子边上一口破缸里片片白光。幕在缸里接了一皮囊的水,挂在腰间,说道:“走罢!”

  一阵风,牵起了幕的长发,她纵身而起,赤脚轻轻踏在铜剑上。褪去了黑布包裹,剑身显出幽幽的绿色,月色照耀下,光影波动,仿佛碧池。

  她向着最高的山峰的方向直直飞去,穿越了无数层薄薄的从山林间透下来的雾气,须臾,飞越了山头。铜剑绕着山头转了几圈。

  没有了雾气遮拦,月光愈加明亮了。从高处望下去,云海从极远极远的山脉处升起,奔腾数百里,滚滚而来,掩盖了大地一切。它们在峭壁之下肆意地翻滚、聚散。狂风推波助澜,卷起云潮,渐渐向桫椤城漫去。

  也许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云海就将彻底吞没桫椤城了。

  幕取出竹笛,凑到嘴边,过了许久,脑中却仍是一片苍白。她自言自语地道:“还是不知道为你吹什么曲子呢。你听不到我的曲,也许才永远不会忘记我罢?”

  她垂下了头。下一瞬间,铜剑载着她向北方飞去,幕的身影迅速没入黑夜之中。只是月色在那剑上的一点反光过了很久都看得见。

  在那光亮消失之前,似乎拐了老大一个弯,向西而去了。

  渐渐的,四周亮起来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模煳的亮光,阴霾、幽深,能看见周围,却又看不清周围。

  能听到些什么,却也听不分明。无数影子来来去去,哀号此起彼伏……

  突然,光影剧烈晃动,待得骤然停顿,光影内已站立了一个人。那人全身裹在黑布之中,仿佛不胜其累的躬着背,低声说道:“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

  这句话说完,四周模煳的光影再度晃动起来,有三个人影各自从一个方向进入其中。他们同样黑布裹身,其中一人身材矮小,瘦若竹竿;一人腰宽体壮,比寻常人高了不止一头;第三人则平常得多。他们各自席地坐下。

  瘦个的封问道:“大哥,怎么呢?”他的声音又细又尖。

  “蜀王已经深信我的话。明天,他会想办法让茗喝下‘佞’,我已传了他控制之法,不出意外的话,茗一定会入潭搜寻怠来三器的。”

  “可惜让幕那小贱人跑了,否则哪需要如此周折。”

  “不要抱怨。”坐在中间的勿说道:“本来我们万难得到怠来三器,但卜月村经过了四千多年,竟然还有传人在世;而继承了蚕虫王血脉的蜀王依来,具有与茗的念力对抗的精神力。这些简直天造地设之事,难道这不正是神在眷顾我们么?我们还可抱怨什么呢?”

  “我不是那意思!”封赶紧道:“我只是在想,茗有命活着出来么?那水怨念极深,可是鹅毛都浮不起呀。”

  “郁控制水的能力世间罕有,但茗却能够御水。能够侍奉卜月潭水之人,说是天下水之王者也不过分。恐怕都不必她亲自寻找,自有水为之寻来。”

  “哪有这样的事?这也太玄了吧,哈哈!”封干笑两声,但见无人响应,悻悻地住了嘴。

  “待她捞上怠来三器,我就下手将她一起掳来,那时她受‘佞’的影响,念力应该不会很强了。勿,‘蜃境’已经准备好了么?”

  “是的。只要让茗进入‘蜃境’,我们就能知道幕的下落。到时候并分两路,我和大哥去开启星城,踅和封追回幕身上的铜镜,则大事成矣。”

  所有人都慎重地点了点头。

  典道:“区区十天就制订出如此详尽的计划,勿,此次你居功至伟。”

  勿淡淡地道:“我所做不过动动嘴而已,万事还得靠哥哥们动手,何谈功劳?大哥,出手时千万小心,不要伤她太重,否则……”

  典道:“我理会得。鲆岛还没有消息过来么?”

  勿低声道:“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从我们离岛时的状况算来,大概还可支持两年左右。”

  “那样的状况不会维持太久,他们纯以意志支撑着……一旦有一人倒下,那便……”典沉重地叹一口气:“时间一定会提前的!所以,我们最多只有一年的时间,明白吗?”

  “是!”封和踅使劲点头。勿摇摇头,又点点头。

  典道:“不过也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计划之内,我相信一定会成功的!”

  “其实也并非一切都在计划中。”勿冷冷地道:“有个不速之客闯进来了。”

  “巫劫……”封捏紧了拳头,“缙山之时他就搅了我们的好事,现在又突然插手卜月潭,真不明白为何如此凑巧。”

  “你认为是凑巧?错了,我怀疑他根本就是沿着缙山那条线索一路查过来的。他的目的暂且不谈,只要有他在,对茗下手就相当困难。”

  “不错!所以明天我必须亲自监视他。”典搓着手,“都说他是当世豪雄,我想会会已经很久了。”

  “我、我更想再跟他好好干一架!”封咬牙切齿地道:“卜月潭的一箭之仇我一定要报!”

  “大哥,你最好谨慎点。巫劫年纪轻轻就贵为预备长老,号称昆仑山一千三百来最强武者,不可等闲视之。”

  封不耐烦地一挥手,他的影子剧烈扭曲着:“你哪里知道?他不过荫承了他母亲的位置,再说,现在的大长老是他舅舅,怎么进的长老会,还不可知呢!”

  勿看着封,封跟他对视两眼,忽地一惊,退后一步,俯身行礼。勿道:“巫劫绝对是凭自己的本事杀入长老会的。巫族一向以精神控制为尊,却甘心尊一位以武力著称之人为预备长老,绝非幸运可以解释。”

  典点头道:“的确如此,不过我却有十足把握,因为今日有一个出乎意料的收获。”

  “恩?”

  “我找到巫劫的破绽了。”

  封、踅同时站了起来——在“梦”中,封因为相距太远,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仍在静养的郁呻吟一声。只有勿端坐不动。

  “就在刚才,我的手下在桫椤城后找到了一根竹竿。”

  “竹竿?”封与踅对视一眼,一头雾水。勿深吸一口气,虽然不说话,目光却渐渐亮了起来。

  “我确信……”典看着勿的表情,不觉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这正是巫劫的竹竿。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竟然遗失在城外的荒坡上了。”

  “大哥,怎么能确定就是巫劫的?”

  “下人们是被那竹竿非同寻常的灵力吸引去的,其中一个刚一碰到,就被触发的禁制击碎。试问,此刻桫椤城内,还有那一个目不能视者拥有如此禁制?”

  “竹竿现在何处?”

  “仍在原地。”

  “为何还不拿来?那就干脆等我来拿吧!”一直不开口的踅说道。

  “不要心急。”勿说。

  “我才不怕他的禁制呢!”

  “不是禁制的问题。”勿沉吟道:“大哥在想大事。”

  “勿说得对。”典拍拍踅的肩头:“我们谁也别去碰,巫劫会知道的。对我们,竹竿会发出强力禁制,但对人却不会。我已经安排一名巴人去拿。明天,它会毫发不损地送还到巫劫手中,副在其上的禁制只会多,不会少……嘿嘿,嘿嘿嘿嘿……当然,最好不要与昆仑山为敌,不过如果依来动手时被他察觉,我也不会客气。踅,你最快什么时候能到?”

  “明日天黑之前!”踅舔舔干燥的嘴唇:“真见鬼,如果早知道会对劫下手,我该早一日起程的!”

  “我也想来瞧呢!”封兴奋得发出啧啧之声。

  “不要心急,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封,照顾好郁,三个月内都是她最艰难的时候。勿,做好让茗进入蜃景的准备。”典的眼睛因为激动而发出红色光芒:“这一战,我们要全胜!”

  勿站起身,道:“我必须得说,要小心。无论大哥在竹竿内放置多么强的禁锢,无论巫劫是否真的会上当,一定要小心!记住我们的目的始终是鲆岛……”

  他的身影渐渐淡去,在彻底消失之前,说:“明日日落之前,青冥号一定会到达位置。而茗……我也已为她准备好了蜃境……希望……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