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前,确切的说比绞杀号众们听到星搓冲镧喷射之声还早,蜀王依来沐浴更衣完毕,全身披上繁琐的铠甲。责寺人去探茗,回报说茗仍旧神情恍惚,不言不语。
依来忧心忡忡,拿不准茗是因为“佞”的缘故,还是刚才在潭里惊了魂儿。不过现下无暇多想,怠来三器还藏在她那儿呢,便吩咐心腹寺人好生看护,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他帅领群臣们到了宫殿最里面的奉先阁,宰杀牛羊各一对,献玉琮、玉璧、玉钺各一,男童两名。命赤身披发的祝女蹈于铜鼎之畔,大祭尹郑重祷告祖先。
祷告完毕,大祭尹将写着祷词的玉圭投入鼎内。依来刺破手臂,先点一滴在自己额前,而后献血于青玉簋中,由祝女饮之。
祝女饮后,烧骨卜之。卜曰:战,不吉,不战,亦不吉。
依来恼火地挥手屏退祝女,问大祭尹道:“此占以为如何?”
大祭尹行礼道:“此占之意,战之变数甚大。臣请以祝女十六之数,祭蹈三日,徐徐图之……”
依来怒道:“三日?危难迫在眉睫,寡人有三个时辰都不错了!战与不战都不吉,那便是战了!尔可退!”
说着权杖一挥,自有大令尹躬身上前,道:“大王,发石车已经就绪,请大王示下!”
“准备火石、弓矢,听寡人号令行事。观察岗有消息传来吗?”
大令尹不禁面露难色。远在商国汤王时代,蜀国在昆仑山的帮助下,沿着山脉建造了十七座观察岗。这些观察岗是抵御云种族东进的最前沿阵地,曾使曜青城的星搓一百余年不敢越蜀山一步。
然而事过境迁,古蜀国最终被昆仑山出卖,为商所灭。尽管桫椤城几经曲折重又建起,却再也无力维护那些隐藏在深山俊林之间的观察岗。百多年风雨侵蚀,观察岗早已坍塌,被密林覆盖,成了虎狼的洞穴。别说使用,连通向观察岗的道路都找不到了。
大令尹艰难地道:“观察岗……年久失修,我们正在加紧修缮,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回来……”
依来点头道:“先不管了。把寡人的军队统统拉到城上去!城中每一家都要出一名男子,手持火把,为寡人射猎助威!”
“恕老臣愚昧,大王究竟要与谁交战?”大令尹磕头道:“我国已有近三十年未曾动用发石车,如今匆忙布阵,全城警戒,然并无所指。是以军民不安,妄自揣度,聚而私语,以为妖孽。臣请大王立即收回成命,以正视听。”
依来勃然大怒:“谁胆敢揣度寡人之意?当施烹刑!”
大令尹回头瞧瞧大祭尹和大农尹,三人都是一般心思:“今朝地忽陷一穴,已是大不吉之兆,若大的桫椤城,不能让大王活活玩死!”
大祭尹跪下叩首道:“大王,适才之卜,诸相不吉,已是先祖之警示!动员全体城民,此大事也!请大王给臣民们一个交代……”
大农尹也叩首道:“大祭尹所言极是。我蜀国这几年天灾人祸,未有止息,前年大旱,田地还未恢复,去年又闹了整整半年的虫害,几乎绝收。今年眼看就要到年关了,这雪却始终下不来。老臣恳请大王暂时收敛举止,准备牛羊玉器,并童男祝女,祭祀求雪是正经……”
依来一脚踢翻了他,怒道:“连你也不相信寡人!殊为可恶!大敌就在眼前,你们瞎了眼看不到,难道也听不到已经要压到头顶上的风声么?你们都跟寡人来!”
他带着众臣怒气冲冲出了宫殿,问道:“发石车呢?”便有侍从遥指东北角。只见工匠们已经把宫殿外的两架发石车装好,火石也已运到,整齐地堆放在旁边。大家伙只道蜀王又在发疯,有大祭尹等老臣规劝,自有收回成命的时候,于是都坐在发石车旁,燃起火堆取暖。
依来攀上车架,举着权杖大声喊道:“以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的名义,命令尔等,准备开战了!怎么只有一堆火?每架发石车旁至少燃起三堆,准备点燃火石!”
他站起来时,寺人在他周围举起火把,火光熊熊,映得全身披甲的依来金光灿灿,状若天人。众士兵匍匐在地,齐声道:“大王万岁!”
依来大喜,吩咐左右撤去车上的大鏖,命十几人吹着号角、敲着犀牛鼓在前开道,他自己则站在车中,庄严地举着权杖。三名寺人同声大喊道:“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下令曰:有物东来,侵我城郭,辱蔑者甚,有并吞之心,杀伐之意!现命各家出一名男丁,参与防守,我蜀王德泽四方……”
如此大张旗鼓地沿着街道一路过去,男人们纷纷手持火把涌出门,看着依来的车驾浩浩荡荡驶过巷道。女人们抱着孩子藏在屋内。有一间房内的孩子开始哭闹起来,接着迅速扩展到十间、二十间……
一会儿,马也嘶起来,狗也叫起来,数十只狗追着依来的车驾乱叫,叫得最后扛旗的几名寺人心惊肉跳。整个桫椤城都被依来喊起来了!
城楼上的十三架发石车已经装好十架,最后三架实在是年久失修,无法搭建。工匠们见到蜀王到来,吓得扑跪了一地。领头的战战兢兢地道:“大王……小人们一定尽快修好……”
依来不耐烦地踢开他,走到最高的塔楼上观看。此刻天空中浓云密布,没有月辉星光,百丈之下的森林隐藏在黑暗中,连远处山脉的轮廓都看不见。城楼上的旗帜被狂乱的风刮得咧咧作响,粗大的旗杆被吹得弯下了腰,不时发出吓煞人的破裂般的声音。
依来身上的铠甲、黄金饰物加起来有几十斤重,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风能轻易地把自己刮走,于是拼命抓住城墙边的铜环,仰头望天。
太暗了……只看得见无数火星跟着烟往上升腾,仿佛无数魂灵,纷纷扬扬冲上十来丈高,便迅速消融在冰冷的空气中。只是云压得很底,桫椤城内燃起的火将天顶映出一片暗红色。
渐渐的,依来看得更清楚了……那片暗红色的云正在剧烈翻滚、卷舒,显示出有某种力量正在云层之上,向着城楼慢慢靠近……片刻,那团云雾突地向上升去。士兵们都惊疑地叫起来。随即鸦雀无声。
依来也侧耳倾听……风声……还是风声……忽然,他听见声音了!
细细的、若有若无,有点象春天穿过细密的树丛的风声,但比那风声要更有规律,更让人心神不安。本能告诉依来,来的是个大家伙……庞大得超过他想象的家伙,仿佛震天的雷霆尚隔得远,正长途奔袭而来,一旦到来,那便要震天撼地了……
依来血脉喷涨,心头砰砰乱跳。也许马上就要面对生平最大的危机了,说不定桫椤城都会因此而沉沦……但……即将到来的巨大的危险唤起了他狂野的血性,他甚至预感到自己无力阻止,却愈加兴奋起来,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不仅是他,所有的人都面无人色地仰头望天,看着那团暗红的云慢慢移动着。风很大,吹得它绕过了悬崖,正面向城楼逼过来。
许多人不知所谓地寒毛倒竖,更多的人脚肚子一阵阵发酸……终于有人忍不住颤声道:“那里面……好象有东西……”
“准备——点起火石!”高高的塔楼上,依来大王大声下令。
人群顿时轰然散开,士兵们争先恐后跑到发石车前,在伍长的指挥下开始狠命拉下粗大的木杆。
有一辆发石车的木杆被虫蛀穿了,那些士兵又因惊恐而使出全身力气拉扯,猛听“啪啦”一声巨响,木杆从中间绷断,发石车顿时散架。又粗又重的圆木滚下来,当场又砸死三人,两车火石也被砸散,火石满地乱滚,又点燃了另一架发石车。城楼上顿时一片混乱,早被吓傻了的士兵们夺路狂奔,纷纷向城楼下涌去。
大令尹不顾年迈,爬上一处观察用的高台,厉声呵斥,几名百户长抽出剑来,砍翻了带头往城楼下跑的两人。依来在众人脑海中一边恐吓一边许与厚赏,老半天才让士兵们重新冷静下来。
他还从没有一次在如此多的人脑中发话,心里发闷,险些吐出来。但他靠着城墙,强迫自己站稳。若此刻倒下了,桫椤城就真的完了……
塔楼下的一名寺人看见了,拼死爬上来,低声泣道:“请让小人偷偷扶着大王!大王此刻不能倒下啊!”
依来说不出话,只点点头,那寺人躬身躲在依来身后,死命顶着他的腰。他几乎半坐在那寺人身上,片刻,终于勉强恢复过来。只见下面的发石车都已绷紧了绳,火石也已放入筐内,士兵们正眼巴巴看着自己。依来慢慢抽出了长剑。
一旁的大令尹紧张地看着他昂头向天,半响,长剑用力一挥,大令尹的手也跟着挥下。最前面的三名伍长高举的斧头几乎同时落下,斩断了绳索,发石车的木杆奋力一挥,将火石高高抛了出去。
火石依蜀国祖法所制,乃是极难燃烧的津木藤包裹火炭,冲撞目标后火炭爆裂开来,两、三发就能形成十丈来长的火沟。三发火石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地向空中飞去,在黑夜中拉出三条亮线。
所有人的眼睛都追随着三枚火石的轨迹,它们在风中剧烈燃烧,发出嗖嗖的声响。升得越高,它们的速度就越来越慢。就在人们以后火石就要落下之时,突然间,火石冲破了云雾,轰然爆裂开来。火星四散溅落,仿佛夜空中的火雨,绚烂夺目。
众士兵都忍不住一声惊唿,因见那火花竟然照亮了一片铜色。
“那是什么?”有人仓皇地问,却无人能回答。
那东西只闪现了一下,刹时又被周围翻滚而来的白雾笼罩了。依来猛地站起身,吼道:“攻击!快攻击!压上火……”
他的话还没喊完,头顶传来西西唆唆的响声,仿佛箭矢穿过雨雾——他抬头看,他妈的,真的有铺天盖地的箭矢穿透云雾,向大地倾泄下来。
依来费力地推开扑在自己身上的那名寺人的尸体。寺人身上插得象刺猬一般,箭杆相互交错,竟将他撑住不倒。
其中一两支穿透了他的身体,却没有穿透依来身上厚厚的铠甲。他扶着一旁的城墙勉强站起来,浓烈的血腥味冲得他几欲呕吐,他下死力忍住了。
塔楼下方的发石车已经变成了几只大刺猬,其下还有无数小刺猬——大多数人当场死亡,还有少数一边惨叫一边爬着。长三十丈、宽一丈半的城楼象被箭雨彻底清洗了一遍,没有一处落空……见鬼,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世上竟然会有如此强悍的攻击,只一轮……仅仅只是一轮箭,就倾泄了桫椤城几乎一年射的箭矢!
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刚才那雷霆终于杀到了。依来一时如在梦中,呆呆地站在塔楼上。楼梯下,似乎有几人正拼命向他挥手,可是他看不清楚,也不想去管,只仰头往天看——
那是什么,浮舟么?依来再傻也知道他那艘浮舟已经算得上大型浮舟了,可那惊鸿一显的东西绝对比他的浮舟大出几倍,也许还不止。
他虽然不研史书,但因对浮舟感兴趣而参阅诸多记载,知道除了当年商国极盛之时曾使用巨大的铜甲包裹外,如今世道上极难见到覆盖铜甲的浮舟。然而刚才火石所击中的地方,铜甲犬牙交,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
箭雨倾泻下来那一刻他就猜到了,脑壳顶上的是从未谋面,只听说正与周国打得不可开交的云中族……他们住在高高的浮空岛上,驾御星槎往来如风,侵略如火——没想到事先没一点征兆,月黑风高的晚上,这火就突然烧到自己的地盘上来了!
一轮箭矢之后,云中族似乎也对自己的攻击非常有自信,过了一刻都再没有新的动静。躲在门洞里的大令尹终于回过了神,指挥士兵在插满箭矢的楼梯上清理出一条道。他手脚并用地爬上来,颤声道:“大王……此地险恶,请大王速速离开!”
“回宫?”依来用梦魇般的声音喃喃地道:“是了……回宫,宫殿前还有两架发石车……大令尹,随寡人回宫……”
“大王!”大令尹扑上前抱住依来的腿,老泪纵横:“老臣请大王立即离开桫椤城!此危急之际,大王身系蚕丛王千年之血脉,怎能以身涉险……”
依来怒道:“滚蛋!桫椤城都要亡了,寡人还系个屁的血脉!滚!”
大令尹死拖着他的脚不肯松手,哭道:“大王!存嗣乃最重之事,老臣死不足惜……你们几个过来,护送大王出城!”
他身后几名侍卫应了,就要上前来拉依来,依来掉转剑柄,干净利落地砸在大令尹头上,砸得他两眼一翻白昏死过去。依来擒剑在手,冷冷地道:“谁敢动手?都听寡人之令!”
扑扑扑扑,侍卫们跪了一楼梯。就在这时,忽听头顶上的轰鸣声骤然加剧,一股狂风当头压下。
一根旗杆啪啦一下断裂,旗帜翻卷,拖着上半截径直向依来砸来。离他最近的侍卫拼死向那旗杆撞去。旗杆被撞得歪向一边,滚落城墙,那侍卫则满头是血,委顿在地,眼见不活了。
几名侍卫不顾一切簇拥着依来往下跑去。依来无暇挣扎,抬头往上,只见那团乳会色的云雾果如他预料般慢慢移动起来。它先是转了一个角度,似乎在调整方位。云雾翻滚得愈加厉害,它在某一个方位上来回摆动。
依来顺着它移动的方向看,看见了远处矗立在山壁之外的蜀王宫殿。
依来心里打了个突,猛然间觉得蜀王宫已经很老了。火光熊熊,却已照不分明它表面那些业已模煳的神兽像,也照不亮粗大的石柱上那些极精致的雷纹、风纹,更照不到宫殿顶的蚕丛王和他的七子塑像。他们原本威风凛凛地注视着桫椤城的一举一动,然而千年风雨之后,当此危难之时,他们却胆怯地隐在了黑暗中。
自己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是什么时候,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之前?他们也许早已朽坏崩裂,桫椤城的子民却再也没人记起……
便在此时,依来没由来的感到彻体冰寒,猛打了个哆嗦。却见一片鹅毛大的雪从天而降,随风飘着,越过了前面的女儿墙。
有侍卫惊异地道:“雪?下雪了?”所有人一起抬头,不知何时,竟漫天都飘起了雪花。
今年的雪已经推迟很久了,没想到一来就是如此大的雪,如絮如羽,一片片一团团无声地飘落。
“好……好啊!”有侍卫叫道:“下雪了!风雪交加,那东西就算不怕被风刮走,也定然害怕雪压多了坠落,应该会尽快离开了!”众人都纷纷点头,只盼雪下得越大越好。
雪……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下雪?莫名的恐惧抓住了依来的心,他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怔怔地望着天。渐渐的,他看清楚了……
风卷起雪花,它们看似杂乱地漫天飞舞,却微妙地汇聚在一条雪线周围。雪线笔直地向前延伸,直直地插入了蜀王宫殿。
依来张大了嘴,还没等他开口,头顶又传来震耳的唆唆声,那团白雾开始向前移动。一名侍卫欣喜地叫道:“它要飞走了?”众人都是又惊又喜
蓦地依来发出一声绝望地惨叫:“寡人的后!寡人的后!”
他一步跨上女墙,在众侍卫的惊唿声中纵身跳下。大令尹刚刚苏醒,眼睁睁看着依来跳下几丈高的城楼,惊得全身一震。扶着他的侍卫只当他又要昏死,却听他大叫道:“快、快随大王去!”
侍卫们尚在发呆,大令尹怒道:“大王武力盖世,这点高算什么?如此迫急,定有急切之事,快跟去保护大王!我千年蜀国之血脉,就剩大王了……”
侍卫们这才醒悟,纷纷涌下城楼。大令尹推开搀扶他侍卫,喘着气道:“别管这里了,快去,打开城门,让城里的人赶紧离开。能走的都走,什么都别管了,暂时离开蜀山……若天不亡我蜀国,再回来罢。”
那侍卫道:“可……可大王下令封城……”
大令尹厉声道:“有什么事有我顶着,你怕什么?我蜀国总要留口气在!”
那侍卫明白过来,跪下磕了两个头,跳起身拼命跑了。
依来跳下城楼,飞身纵上车驾,却见车右与御者早已死在刚才的箭雨之下,万幸的是马没中箭。依来将尸体推下车,提起鞭子猛抽,驾着马车向蜀王宫殿狂奔。身后几十名侍卫来不及列队,拼命跟着他跑。
雪越下越大,狂风开始唿啸,城里无数瓦块、碎木、破布……被风卷上天空,又被狠狠抛落。到处都在咯咯作响,窗户碎了,屋顶破了,马厩飞了,市集中心那耸立了几十年的旗杆也断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暴风雪面前瑟瑟发起抖来了!
很快街道上就积起了白雪,远远近近的屋顶也变得苍白。刚才点起来的火几乎都已被雪扑灭,石墙、井壁、柱子……竖立的一面迅速沦入黑暗里,道路、屋瓦、草蓬……平坦的一面却又在雪光中明亮起来,桫椤城陷入一种奇特的明暗更迭之中。
依来回头看见侍卫中有百户长左卫父,便大唿其名。左卫父反手背剑,急奔几步跑到车后。
依来道:“你带十人,搜查宫殿后的石壁,看是否有人放火,引导星槎!”
左卫父应了,转身点了十名侍卫,往旁边的小巷快速插入。依来又唿另一名百户长左山之名,吩咐道:“你带二十人,安抚民众,不得乘危作乱!妇孺老幼不得随意出门,十四岁以上壮年均须参与守城,违抗者斩!”
左山暗叹一声,领命而去。
依来眼见那星槎就要接近宫殿了,更下死力抽马。马拖着车在凹突不平的青石路上发疯似的跑,颠簸得依来差点飞出车驾。
忽听头顶一声巨响,仿佛霹雳般隆隆不绝,依来抬头看见了,立时打肺底深处发出一声惨叫。
一架巨大的撞犄角探出云雾,正面撞上了蜀王宫最上面的一层。撞击力道太大,宫殿前殿顿时塌了一半,无数巨石翻落,掀起冲天的烟尘。云层后传来“砰砰!砰砰!”的震动声,星槎大概也正在剧烈震动中。
冲撞犄角往回退了一下,其上的倒钩拉垮了许多顶上的石梁。它来来回回摇摆了片刻,终于停住。云雾刹时向下压来,和地上激起的烟尘一道,彻底将蜀王宫吞没了。
“大王!”跟在后面的侍从们看见依来身子奇怪地扭曲着,靠在车架上摇摇欲坠,都惊出身冷汗。奈何那马被抽得狂奔,侍从们拼死也追不上。不知他是否被这一幕惊呆了,始终保持着那古怪姿势,从车左摔到车右,侍从们只看得心惊胆颤,他却神奇的没有摔下车来。
眼看车驾就要撞上宫殿前的石兽,胆小一点的侍从背过了身,已经在想大王死后何去何从的问题,忠心的则无不眼眶迸裂,放声尖叫——
砰!
最后时刻,那马拼死往左一转,却将车驾更猛烈地甩向石兽,顿时撞得粉碎。无数碎木铜块飞上天空,内中却有一条人影蹿起老高,越过了石兽之头,落在宫殿前的石道上。
那人向前一滚,随即跳起身,石道两旁的十几盆火照亮了他身上澄亮的铠甲,他的头发披散开,手握长剑,一股凛然的杀气让隔得老远的侍卫们都不仅后退两步——正是依来。
侍卫们愣了片刻,骤然爆发出欢唿声。一名百户长大声道:“大伙儿跟着大王,跟他们拼了!”
众侍卫纷纷叫道:“便为大王死了又如何?”
“尽忠死节,当其时也!”
大家伙群情激奋向宫殿跑去。忽听天上一声尖利的唿哨,云雾中突然冲出几团事物。那些事物身后背着翼羽似的东西,顺风而行,落入宫殿旁的小巷内。
“那是什么?”有人问,但无人能够回答。侍卫们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只听天上的唿哨一声接着一声,或长或短,似乎在以此传递某种命令。须臾,几架铜身铜头的怪物从小巷的阴影里一步步走了出来。众侍卫皆不识得此物,但见它们身体如云豹般大小,爪尖牙利,连身后的尾巴上都装着刀,刃口闪着寒光。
刚才发话的百户长忽地颤声道:“这……这莫非是云中族的赤金具?”
桫椤城得享百余年太平,军事早已松懈,侍从们除了偶尔陪大王猎猎猞呀狍子什么的,连刁民都很少管,哪里见过这真刀真枪的阵势?听闻云中族之赤金具凶猛异常,往往一架可与数名甚至十数名骁勇善战的周国士兵交战,此刻这几架真的杀上来,还不把所有人当菜一般吃了?
忽听唿哨声变得急切,三短一长,那几架赤金具听到唿哨,身子弓起,似乎立即就要发起攻击。侍卫们骇得魂飞天外,仓皇后退。
赤金具们却连瞧也没瞧他们一眼,纵身跃上王宫前高高的路基,向宫殿奔去。那名百户长突地失声叫道:“大王!”
众人向宫殿望去,依来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狂风夹着大雪一浪一浪地卷过,倒塌的宫门前积雪迅速增加,看样子不需一刻,就要被雪完全覆盖了。
几架赤金具冲到宫前,并没有找路进去,而是各自站定了一个方位,警惕地看着众侍卫的动静。
百户长犹豫地走上两步,一架赤金具低吼一声,他踉跄后退,差点摔倒。手下们围住他,火光照耀,所有人都在瑟瑟发抖。
百户长咬牙半天,叹道:“大令尹……曾命我疏散城中老幼,为桫椤城留点……留点……血脉……大王武力盖世,也不需要我等协助,大家……大家伙这就跟我来吧。”
“犄角部有三支齿角成功地钩住了目标!震动已经稳定下来了!”
“第一队赤金具全体成功着陆!没有发现地面蜀国士兵的动静!”
“左右两侧的定风帆已全数打开,风力中等,两侧风压正常!”
“左舷展开的七张主翼、右舷展开的五张主翼没有受损!左舷风力受石壁影响,正在加大,建议收回甲戊、甲庚两张主翼!”
“本舰切入时姿势未发生变化!”
听到最后一个消息,指挥室里的人同时“哦”了一声,松了口气——这表明星槎已成功顶住了此次冲撞,过程非常完美。几名伍长脸露喜色,此次任务结束后,他们对于星槎的冲撞记录将对进一步改进星槎起到极大的作用。
武扁沉声道:“冲撞的损失如何?”
“与预测的大致相同,冲撞造成右侧两具、左侧一具冲镧轻微偏移,不过都没有超出固定盘的移动范围。但底舱一个舱室受损,据说有清气泄露,情况尚不明朗。常镧士已派人前往增援!”
“悬停会有问题吗?多长时间能修好?”
“目前悬停没有问题,常镧士建议最好不要超过两刻时间,有情况他会另行报告。”武扁点点头,在面前的指挥台上郑重地摆下两只铜虎标志。
“底舱战斗部报告:地面新发现的两架发石车周围士兵已溃散,没有抵抗,没有抵抗!目测观察,没有发现新的能对本舰发动火石攻击的目标!”
“看来第一轮攻击对蜀国士气影响极大。”一名观察伍长从观察镜上抬起头道:“属下相信他们基本已停止抵抗。”
“不要相信,要证实。”话虽这样说,武扁还是欣慰地朝他点点头。
“第一队赤金具已经扼守住宫殿大门,没有遭遇抵抗!陆吉士请求新的命令!”
“等待。”陵勿低声到。武扁立即道:“就在那个位置等候命令,随时报告。庶吉士呢?还没有传回消息?”
一名伍长闻言立即跑出了指挥室。武扁身后一名侍从道:“几乎全无抵抗,蜀国的军力不会衰弱至此吧?几百年前,这里还曾是我族最为头痛的堡垒之一。大人,恐其有诈。”
武扁哼道:“诈?谁也不可能在如此强大的攻击下使诈!你要知道,此,早非昔日的蜀国了。传令底舱,向八个方向释放火石弹,严密监视地面,如果没有新的攻击,底舱战斗部不得再随意放箭。传令冲撞犄角,也向大殿内释放火石弹,确保安全。”
刚才那名伍长跑进舱室大声道:“庶吉士所在的犄角部传来消息:已经打通第一层石壁,观察到大殿的情况。没有发现发石车,也没有蜀国士兵,庶吉士请求进入大殿!”
陵勿站起身来,点头道:“进去吧。请放心,这个时候目标已经在控制之下了,他们只须小心接收便是。”
依来一口气攀到倒塌的岩石顶,见那巨大的冲撞犄角钩住了最顶端的横梁。犄角下有大片空隙,他闪身钻入,跳下石堆,进入到大殿里。
大殿一半已经倒塌,殿内的灯火也早熄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索着向里走,手摸到一块石头,忽觉石上冷冰冰的,竟似积了很厚一层雪。他吃惊之余,回头看那片空隙,不对呀,并没有风能将雪刮到如此深的殿内来。
他试着用脚踩踩,地面上果然也有积雪,刚才心情过于激荡,竟没发现。正当他想要俯身看个究竟时,身后啪啦一声巨响,跟着蓝光闪耀。一枚火石冲天而降,一直撞到大殿最里面的柱子才落下地。那火石不知何物所制,火焰呈蓝色,良久不熄,烟也不甚大,照得整个大殿重新亮堂起来了。
依来看见冲撞犄角前端烟尘弥漫,想来火石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心中一动,急速蹿到一扇侧门后,小心地探出头看。
大殿内果然到处都是雪,所有的东西都被埋在雪堆下,只能从模煳的轮廓隐约看得出铜灯、小几等物。中间还有几个人形雪堆,不知是殿里的侍女还是寺人。
雪一定是骤然降临,他们甚至来不及奔出近在咫尺的殿门就被冻僵,既而被彻底掩埋了。蓝幽幽的火光跳跃,无数鬼魅的影子晃动,好象随时要从雪中站立起来。
依来只看得背嵴发冷。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是露天的地方,大雪纷飞了一天一夜——哪里看得出短短半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是灯火通明的蜀王宫?
咚咚两声,冲撞犄角侧面开了一扇小门,有人从门后探出头向下张望。他又扔下几个火球,顺着石堆滚下来,大概想要找出一条道路。依来知道他们立刻就会下来,躬身飞速向后殿奔去。
一路上同样如有暴雪经过,有的地方积雪甚至掩过小腿,仕女灯、蚕丛王之面具等事物统统被雪封住。那些宽大厚重的帷幕被冰冻在墙上,繁糜的褶皱被冰极细致的勾勒出来,在暗中闪着幽幽的光,凭添一种诡异的美。
每一扇门都是被巨大的力量从外冲开的,有几扇门被撞碎后,碎削甚至还未飞远,就被冰雪冻住,与门连成一体,让人一眼就能感受到撞击的力道有多大。
依来仔细查看一扇门,用手摸着碎裂处的冰,喃喃自语道:“一个人……”
侍从、侍女们被破碎的门击倒在地,随即被冻僵、掩埋,一个也没能逃掉。依来平日里瞧也不会瞧他们一眼,此刻国破家亡就在眼前,他心中徒然喟叹,不觉对自己以往的跋扈深深懊悔。
“茗……”
他慢慢走近了通往后殿的最后一扇门,握剑的手心里渗出了汗——那扇门完好无缺,门框周围甚至没有雪,冰雪在离它半尺之距莫名地消失了。
它退却了么?不……依来从那光亮如新的门环上看出了它的从容……它已经胜券在握,所以从容地走了进去。
依来深吸一口,气冷得透心,反而让他精神一振,挺直了腰。对方的从容重新激起了蜀王的尊严,他放弃偷偷潜入的打算,一把推开门,大步跨入。
有个高大的人回过身,嘿嘿笑道:“蜀王殿下么?你来得很快呢。”
依来没有回答,四处打量了一下。高高的铜灯静静燃烧,映得墙上那些突眼尖颊的面具金光灿灿;四个角落的八鼎雷纹六脚祁兽顶尊内的碳火也仍在散发热气,熏得一室如春。
尽管前殿已经崩塌,数根顶梁断裂,这里的石壁却一点也看不出裂纹。巨大的冲击力与那冰雪一样,被无形的力量隔绝在外。
究竟是什么力量?依来完全不知道。他的目光投向殿的最深处——四层阶梯之上,层层绸幕垂下,掩藏着紫檀榻上的绝色可人儿。
四名寺人、六名侍女跪在榻前,灯火在他们业已冰封的脸上跳跃,他们神色如常,仿佛仍在静静等候着主人的召唤。
那人站在榻前,头竟比榻顶的藻花顶还要高——简直是两个依来加起来的高度。他的穿着与典一般无二,都是灰暗的、宽大而厚重的袍子。但他身体实在太壮,袍子被绷得紧紧的,好象随时都会崩裂。
他略弯了弯腰,当作行礼,说道:“如果殿下没有异议的话,这女人我便收下了……对了,还有怠来三器,哈哈!”
依来拾阶而上,冷冷地道:“是么?你倒很是直率。典那贱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骗寡人,一直以来都是个圈套,对不对?”
“你说每一句,显然不公平。”那人摇摇头,“你不是让此女子成功地取出了怠来三器么?那么取出的方法就不能算是骗你。实际上,除了此女,你还真的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为你取出。然而最终这些全都得被我带走,这就叫作天命。蜀王殿下号称统御蜀国七山五水,一定知道天命难违的意思,哈哈。”
依来在离他两丈远的地方停下,不理会他的讥讽,又道:“然而寡人还是不明白。”
“请尽管问好了。”那人索性一屁股坐在榻前:“在杀你之前,我会很荣幸地为你解惑,毕竟杀一位王,而且是我仰慕的蚕丛王之后,可不是天天都能遇上的。”
“寡人原以为,你们想要的是怠来三器,然而现在觉得,她……似乎更重要。”
“是,你猜得没有错,她当然非常重要。殿下难道就没有想过,以她身份之尊崇,且又在昆仑山预备长老巫劫保护之下,为何就能轻易落在你的手里?”
“什么?”
“浮舟遭遇风暴,即将坠毁,然而就这么巧,被殿下救了?哈哈,哈哈哈哈!”那人仰天长笑一阵,又道:“当然也有巧的事,比如,那天正好有一名殿下信任的寺人提议殿下乘浮舟远行,而殿下就答应了。真的很可悲,那人却是异人所化,殿下真正信任的寺人此刻正躺在百丈深崖底下呢,殿下可知道?”
“你……你的意思……这件事竟已计划了……很久……”依来眼前发黑,连退数步,撞到一名冰冻的寺人才停下。
“其实也没有太久,只有十来天而已。当然,十来天就制定出这周密的计划,嘿嘿,也非常人能做得出来……”他得意地叹了口气,又道:“蜀王殿下识穷天下,却原来并不知道风雨雷是可以操纵的,而蜀境又恰好在世上最大之‘眼’里,只要善加利用,其威力更是了得……反正你就要死了,我再告诉你一件蚕虫王的事罢。看好,这是桫椤城。”
他用根指头朝地下一点,咯的一声轻响,檀木榻沿上瞬间凝起一根寸长的冰柱。他手指不停,又在周围如法炮制出六根小冰柱,挥手道:“请殿下屈尊来看。”
依来浑浑僵僵走近了,只见六根冰柱有大有小,形成一个椭圆。最先凝成的冰柱最大,却不在椭圆内。他呆呆地道:“外面这根是桫椤城?”
那人哑然失笑,指着最小的一根道:“这个是桫椤城。旁边这个是鱼城,这个是尸灭城,这是朱雀坛和呙父坛,这是巴山深穴。外面最大的就是蚕丛王的星城。真可怕,蚕丛王如此伟大,利用蜀境天然的地势,创造出可称为天下最大之阵势,其后代却几乎连自己是何人都忘记了。不过,幸亏他没有来得及真正启用此阵便身死了,否则今日之天下,只怕还轮不到商、周之国呢。”
“你……你……你说……这是蚕丛王设、设、设下的……骗人!你在骗人!”依来冲他大吼,声音在无人的殿内回荡:“你胆敢欺骗寡人!”
话虽如此说,他心中却一片清明,知道那人所言非虚。他们家族代代相传,祖先蚕丛王另有一城,号曰“星城”,比之桫椤城更大更宏伟,其内神器无数。然而星城随着蚕丛王莫名的失踪而消失不见,传至今日,连星城的具体位置都不清楚了。
关于星城,历代蜀王均视其为最大的秘密,也曾有强势的先祖发动顷国之力寻找,然始终没有下落。依来一直以为星城仅是以其富庶而闻名,没想到此人说来,竟事关天下大势。
“古今宗义阍天阵。”那人说到这个名字时,声音凝重起来:“此阵以围绕蜀境的山脉中三座城池、两处祭坛、一处通达黄泉之穴为‘势’,以蚕丛王立国之星城为‘目’,一旦发动,吞并天下又有何难?”
依来头晕目眩,这一天经历的事太多,他已完全混乱,禁不住跌坐在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人却听清楚了,说道:“非也。其实只有桫椤城与星城是蚕丛王所建,其余的有他国国都,也有上古修建的祭坦。”
他的手指头沿着六根冰柱划动,地上立即又隆起一圈冰,状若起伏的山脉,续道:“蜀境四周的山脉沿绵数千里,势成一环。若以伏曦八卦之图算计,其形与上古某位神所创的阍天阵相似,上可观周天之气,下可查幽明黄泉,名曰‘崎目’。若善加利用,或有不可思议之事发生。”
“事实上,我们能击毁茗所乘坐的浮舟,也正是借用了此目之力。虽然只是小小的借用了一下,它的威力已经很惊人了。蜀王殿下当时便在其中,应有所体会。”
“然而自然之物,纵使其兴时多么奇妙,也挨不过风霜雨雪,天雷地动。日削月减之下,逐渐破败,终究无法真正完美。而‘崎目’掩藏于山水之间,没有识穷天下的目里,根本就看不出来,是以千万年不为人知。蚕丛王却是这样一个人,只以两城便封住崎目之败处,形成阵势。”
“可惜就在星城就要完工时,因一穴下接黄泉,周天之气受此影响,漏了一丝,却被昆仑山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巫人看破了。虽然蜀国乃昆仑山最重要的盟国,但巫人也绝对不肯在昆仑山界之外出现一个如此强劲的对手。”
“于是巫人以神器设下圈套,欺骗了蚕丛王,终使其功败垂成,星城也随之被禁锢起来,从此于人界消失。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怠来三器其实与寻常武器没有任何区别。幸亏你还没来得及拿它来与巫劫斗,否则死得更惨。它唯一特别之处,只在于它乃开启星城之匙……嘿嘿嘿嘿,你的脸色真难看呢,蜀王殿下。现在你知道为何桫椤城会为此陪葬了罢?”
“你……你们到星城去,要盗取先王的神器?”
“神器?哈哈!你也太小瞧我们了。神器何足道哉?我们要的是……”
那人硬生生吞下后面的话,一脚踢飞了冰柱,道:“沉睡千年的星城……伟大的星城……哈哈!惜哉,殿下不会看到……”
他住了口,因就在那一刹那,依来突然强攻,长剑直指那人喉头要害!
那人以更加匪夷所思的速度侧身避开这一剑,右手一勾,勾住了剑尖。依来一扯扯不动,那人另一手也抓住剑身,倾身向前,低声道:“好……好剑气!我倒要瞧瞧号称西陲第一剑的蜀王……”
依来猛一使劲,脚下的玉石板啪啦一下破成数块,与之相连的也有两块破碎。反弹的力道顺着他的腿、腰、肩,一直传到手中的铜剑上。长剑剧颤,发出低沉的嗡响。
那人闪电般退开两步,用力握紧手掌,缩回袍子里,不让依来看见他颤抖的手臂。
依来冷冷地道:“你要瞧寡人的剑,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拿命来看。”
那人低笑道:“好剑。果然不愧是蚕丛王之后。不过,可怜啊,堂堂蜀王,竟然只能只身殉国,连一个甘愿从死者都没有。你瞧瞧罢,蜀国糜烂成什么样子了……”
依来怒喝一声,又攻了上来,然而那人始终比他快了一拍,手掌推出,依来面前瞬间凝聚出一片冰墙。长剑刺在冰墙上,略一停顿,砰的一声巨响,冰墙被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击得粉碎。
冰削四面乱射,打得依来的盔甲咚咚乱响,其中有两粒划破了他的脸。他无暇顾及,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人的身影,眼见他从梁上落下,唰唰唰连噼三剑。
铛!挡在两人之间的六兽四足铜鼎发出极清越的一声,一只雷纹兽耳高高飞起。那人大叫道:“好!”再次纵身跃上天花,却有一片衣角飘飘落下。
依来抢上两步,在那人尚未落下前又是一剑纵噼。石壁发出咯咯的惨叫,一道深达数寸的剑痕从墙上直拉到顶梁,碎屑乱飞。
眼见剑痕就要追上那人,他的身体陡然翻转。只见灰袍翻滚,那一剑消于无形。当他再一次露出脸时,身体已落到了接近地面的位置。
依来见他眼中精光闪动,心头剧跳,手腕猛地抖动,将剑尖震得似一片碎花。噼噼啪啪一阵急响,那人拍出的一片冰被剑切出一个浑圆。
然而剑身有限,仍有大片冰扫过依来的腿、手臂和头顶。依来闷哼一声,向后飞起,撞翻两名被冰封住的侍女,直撞到檀木榻前才停下。
他眼前金星乱闪,张嘴哇地吐出口血,只觉全身彻骨冰寒,骨头仿佛都冻僵了一般,别说拿剑,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那人右手凭空一抓,只听嘶嘶声响,残留在依来手臂和腿上的冰如有生命般四面扩散。他的两条腿立即被牢牢冻在石板上,冷得失去知觉,然后是手臂、肩头、胸口……
依来转头看见茗静静沉睡的面容,心中一酸,想:“罢了!寡人薨在你身旁,总算不错……”抢在冰彻底封死身体之前,手拼命向茗伸去。
冰迅速覆盖了全身……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什么也听不到了……什么也……等等……
手……手指间为何尚有一丝余温?
依来用最后的力气勉强睁开眼。透过层层冰霜,他看见自己的手摸到了茗的手臂上。她的手腕并没有被冰封住,反而有一股暖意……是自己眼花了么?她手腕间那只毫不起眼的镯子似乎隐隐透出一层光芒……
那人以手控制冰完全将依来封住,才走上前来,自言自语道:“无论如何,你也算得是厉害的人了,只可惜……哼哼。”
他走到依来身后一尺的地方,就要越过他靠近茗。便在这时,不经意地,茗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他。
那人一怔,突然间彻体冰寒,心中涌起无法遏制的恐惧。他本能地想闭上眼睛,可是就在那一瞬,脑袋象被人狠狠踢了一脚,无数早已刻意忘却的记忆疯狂地涌上心头。那是……
该死!是太行山……是冰冷黑暗的坟墓……殉死……永远走不到头的墓道……不可阻止无法忍受的腐烂……烂成骨烂成泥烂成……
“啊——呜——”
他纵声狂啸,如中魔一般发疯地乱转乱打,打碎了玉石屏风,打破了铜罩烛灯,打飞了冰封的寺人……
轰!一排石梁被他的掌风打碎而坠落,西面的墙摇晃几下,稀里哗啦地塌落下来。其中一块巨石连蹦几下,携着无数碎屑直向檀木榻砸去。它刚突破最外层的蚕丝帷幕,突然寒光闪动,被一片冰裹得紧紧的。冰的触手到处乱插,就那么把巨石悬在半空。
那人脑子陷入狂乱中,然而灵台尚有一丝清明,他眼前金星乱闪看不清楚,便憋着劲一掌接一掌地拍出。拍破了墙壁,拍碎了蚕虫王的金面具……终于有一掌拍中了榻上的茗,咯咧咧一阵响,茗纹丝不动,任凭冰霜爬满了全身。
冰在她的手腕处僵持了半天,才艰难地盖住手镯。
咕咚一声,那人直挺挺翻倒在地,全身抽搐。过了老半天,他才勉强撑起身体,艰难地道:“果……果然厉害,被‘佞’侵体还能如此……咳咳……不过你也小盱我了,巍巍太行尚且压我不死,哼!”
他再一次聚集力量,向榻走去。刚走到封住依来的冰前,他脸色突变,一掌拍去,然而冰赶在他前头骤然爆发。依来猱身以近,长剑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和匪夷所思的速度向他刺来!
那人暴喝一声,竟后发先至,在剑尖离咽喉不到一寸的地方死死捏住了剑身,往下一拧。
然而剑气狂暴得匪夷所思,“嘶”的一声,那人背后爆出一根小指般宽的洞,剑气咧咧穿透,击中他身后三丈远的一根石柱。啪啦一下,石柱亦被击破,半边石柱塌下来,将其下蹲着的一个冰封的寺人砸得粉碎。
剑气尤未消失,在殿内来回碰撞,撞破数张面具之后,化做一阵乱风,吹灭了大半的灯火。大殿内顿时暗了下来。
但是依来的剑也抽不回来了!那人的手臂和剑瞬间被冰冻在一起。依来这一剑已使尽了所有的力气,往回抽了两下,竟脱了手,踉跄后退,一交跌坐在地,既而整个人躺在地上。
那人站立不动,依来躺着不动,两人都在拼命恢复力量。过了良久,依来始终没有重新聚起力气,身体里的血倒越来越冷了。每冷一分,他心中的绝望便多一分……
那人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洞,溢出的黄色液体已流到了腿上,洞却没有一丝愈合的迹象。
他点点头,嘶哑着道:“不错……我得承认我低估了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能如此伤我了。很好,很好。”
他手臂上的冰飞速融化,手一扬,丢开了剑。那剑铛啷啷一路蹦跳,最后停在离依来的手不到一尺的地方。
依来看看剑,又看看那人,低声道:“你最好别让寡人再拿到剑。”
“当然。”那人郑重地道。他后退半步,弓腿,转身,曲肘,握拳。依来拼起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身子,仰天狂叫道:“混蛋——”
那人猛地一拳凭空击出,顿了一顿,又是一拳。打出这两拳,他双腿一软,险些歪倒,扶着一旁的柱子才算稳住身体。
他喘了半天,低声道:“这也算对得起了你,蚕丛王之后。哼,好自为之罢。”
他伏身扛起早已昏迷的茗,提起包着怠来三器的包袱,向殿外走去。还没走出殿门,已经听见武同术的声音在几重走道之外喊道:“你们几个,快去那边看看,仔细搜索……”
那人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冰封起来的蜀王依来,见他兀自保持着不甘心而张嘴狂啸的模样,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道:“我瞧你还不甘心呢。要是你挣得脱,尽管来找我罢。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做踅!”关上了殿门。